令梨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私奔。
洒脱,自由,无所畏惧。
但这是她才会做的选择,原身呢?
“如若私奔,她必定会失去成王府嫡女的身份,这份代价她支付不起。”
执念留下了整整七条规则,一大半都在强调身份,令梨至今为止遭遇的来自庶姐的算计,也全是为了身份。
如果选择私奔,岂不是正如庶姐的意?
令梨打赌庶姐会支持她私奔,甚至是倾家荡产的支持。
“换个思路,让他们门当户对,如何?”
带刀侍卫想和王府千金修成正果,具体操作可以参考公主和穷酸书生驸马的模本,考武状元,建功立业,谋求功名。
侍卫和小姐不配,权臣和千金不就配起来了吗?
“这条路可行性最大。”小花厅聚会告一段落,令梨打发走小荷和小莲,独自踱步到南楼小院的槐树下。
天亮时分槐树不显阴森,清俊雅致之木,多出几分观赏性。
“事情最好的发展是这样:原身在成王府宅斗,守住自己嫡女的身份;带刀侍卫凭能力谋取功名,踏上仕途。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直到男方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明媒正娶成王府嫡小姐,万事如意。”
放在话本中是有些老套的故事,但放在现实堪为一段佳话,足以让任何听说过的人高呼相信爱情。
令梨抬起手,折断一根槐枝。
“美好的故事,非常美好。”她打量手中的断枝,不费吹灰之力地又一次将槐枝折断。
“但是不行。”少女遗憾地说,“太脆弱了。”
她站在树下,不知在对谁说话:“你知道吗?书生和小姐的故事,由书生书写和由小姐书写,是截然不同的。”
“书生的故事是打脸升级流爽文,他会用大篇幅的笔墨书写他如何日夜苦读,如何得到贵人青眼,曾看不起他的人是怎样跪在他面前求饶,他又是如何青云直上,壮志凌云。”
“在他的故事里,原本作为目标存在的小姐渐渐化为名为‘奖励’的符号,不过是他爽文一生的点缀而已。”
“小姐的故事是心机宅斗文,她叙述她的处境她的艰难,描绘她如何凭智慧一个个斗倒她的极品亲戚,从小可怜变为家族的掌上明珠。”
“在她的故事里,原本付出一切也要与之厮守的书生渐渐变为‘夫婿的最佳选择’,如果非要选一个人在一起就选择他吧,是经过利益考量的最佳人选。”
“两个人都成长了许多,爱情不再是他们生命中的重头戏,只是锦上添花的一枝花罢了。”
令梨松开手,断成两截的树枝掉在地上,同出一枝的树枝半根陷入泥土,半根甩飞了老远。
“书生故事里的小姐永远停留在对他芳心暗许的那一天,小姐故事里的书生永远停在对她殷切表白的那一刻——两个人明明都在往前走,却指望对方为自己停滞不前,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
“分别了漫长的时间,你都不认为你还是你,为什么会觉得他还是他呢?”
令梨轻轻地说,她的声音随风消散,又如同卷入巨大的漩涡。
“长老们说的没错。”令梨小声嘀咕,“十个执念九个因爱生憾,我早该明白的。”
槐城日复一日开着盛绽的槐花,城中凡人日复一日重复昨日的行为,这座城市遗落下的执念显而易见。
从带刀侍卫走到权臣将军的男人迎娶了成王府最尊贵的嫡小姐,在人人艳羡的祝福下,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两个陌生人。
那日雪白槐树下并肩赏花的孤女和侍卫到哪里去了呢?
曾经能用一刻钟的相会填满的心脏,为何空空荡荡永不知足?
最初只是想延长在一起的时间,却选择了漫长的分离。物是人非?本末倒置?明明我们还是我们,为何如此不同?
无法理解,巨大的荒谬和内心的空洞如附骨之疽缠绕在院落中的槐树上,寻不到解脱。
令梨常听说,凡人多痴妄,无外乎贪婪二字。
即想要,又想要,即割舍不下内心的执着,又无法罔顾他人的看法。
“我一向不干涉别人的选择。”令梨摸摸下巴,“如果在你心里嫡小姐的身份像我的剑一样重要,那么无论你付出怎样的代价、放弃多少东西我都可以理解,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但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构建占据一座城市的执念,制定的七条规则条条框框强调身份,执念化鬼的庶姐不择手段只为了一个‘嫡’字,你表现得如此在意身份地位——你的执念可不这样想。”
天色渐渐黑了,小荷提着灯笼呆板地走过掉漆的南楼小院木牌。
偏门外,伽野如昨夜一样叩响了门扉。
令梨知道接下来的流程,她打开门,两人并肩赏花,他带着满身槐花清香在入夜前离开,她只能隔着门相送。
一直到半月之后,及笄礼的前一夜,两人为了未来的相聚选择了现在的离别,数年之后,成为携手婚姻的陌生人。
“我知道你在遗憾什么。”令梨轻轻地说,“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你一夜一夜目送你的情郎离开,一次又一次萌生出留他过夜或随他离开的念头。”
“可你都不能做。”
【规则四:如若阁下想离开成王府,为了彰显嫡女的尊贵身份,请至少携带两位侍女一同出府。】
【规则六:南楼小院入夜后不接待外男。】
“看啊,这么矮的门槛,你却用了一生都跨不过去。”令梨脚尖抵在偏门的门槛上,招手让提着灯笼的小荷过来。
“只要你还有成王府嫡女的身份,你就永远不能得偿所愿。”
令梨一手夺过小荷的灯笼,一手拉开偏门的门扉。
短发金眸的少年朝她笑笑,令梨垂首,呼地吹灭了灯笼的火。
烛火熄灭的刹那,南楼小院掉漆的木牌被北楼小院取代,头发被烧得像狗啃一样的庶姐狂喜,她和瞎了一只眼睛的小莲突兀出现在槐树下。
庶姐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施了无数伎俩像夺走的身份,令梨今晚竟主动拱手相让了!
“灯笼熄了……我亲爱的妹妹,没有挽回的余地,没有!”
令梨按了按心口,那儿空了很大一块,无数声音在她脑海中叫嚣着:你怎么敢放弃!你怎么敢丢弃你唯一的——
“就是一无所有才好啊。”她说。
令梨握住伽野的手,抬脚踏过门槛。
她仿佛踏过了一层水幕,眼前闪烁模糊不清的碎片,令梨没有费心去看,这不是她的人生,没有沉浸式体验的必要。
困在成王府的时候,令梨眼中的夜晚粘稠黑暗,见不到一丝月光。
她踏过门槛,才发现今晚的月光极为明亮,风清月朗。
“或许是原身的隐射。”令梨道,“成王府太压抑了,在她眼里又沉又黑。”
门外象征自由,象征得偿所愿,值得以一切美好的意象描绘。
“趁着月色私奔出城,果然是小女孩心心念念的愿望。”
心心念念太多年,化为执,化为妄。
令梨拽了伽野一把,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快跑!”她大声且不负责地说,“侍卫小姐夜间私会的剧本已经被我撕了,接下来是全城追捕纵火逃犯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
小梨:私奔(×)大逃杀(√)
第173章 修仙第一百七十三天
◎快乐得鬼见了都发抖◎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说好的私会为什么变成了私奔?一步从言情故事男女主变成法制频道在逃纵火犯, 中间的跨步是否稍大了些许?
伽野不懂,他弱小无助又可怜。
令梨拽着伽野的袖子带他跑,她一马当先, 气势汹汹,充分展现了一位剑修刻在骨子里的莽劲。
跑了莫约五十米左右, 令梨开始喘气, 呼吸缭乱, 眼前闪过一阵黑一阵金的虚影, 心跳声震耳欲聋。
她没有慌乱, 令梨掐了两下人中,没什么用,她靠近伽野, 边跑路边断断续续地说:
“这具身体……我从来没用过如此孱弱的躯体……事实证明脊椎骨完整的身体在懒惰面前不堪一击……我不指望她每日练剑不辍,至少做两套广播体操打打太极拳也是极好的……”
令梨甩了甩发昏发黑的脑袋,恨其不争:“只是熬了两个通宵而已!我筑基的时候熬了五天五夜游戏代打, 第六天早上还不是神采奕奕地去参加期末考试——她怎么就不能争气一点?”
伽野一手扶住令梨肩膀, 听她上气不接下气把话说完, 心想阿梨真是有够苛刻。
不愧是每天练剑四个时辰起步的内卷王者,永远年轻永远精力充沛, 试图用自己为标准衡量所有人。
虽然令梨当了几天成王府嫡小姐, 自以为揣摩人设揣摩得出神入化,但她还是稍稍高估了大小姐的体力。
装饰性多于实用性的锦鞋挂在令梨脚跟, 她一边跑一边蹬掉锦鞋, 裸.露的双足踩在地上, 在月色下莹白如玉。
槐城街道不平整, 地上碎石沙土避无可避, 细碎的石子划过嫡小姐娇嫩的脚足, 疼得钻心。
令梨不为所动,每一步都扎扎实实踏稳在地,宁可疼痛也不肯摔倒拖慢跑路的速度。
她的长发她的衣衫在跑动中变得凌乱松垮,令梨时不时低头捞起下滑的外裳,胡乱搭回身上,嘴里小声念着槐城的布局图,带着伽野穿梭在复杂的巷子里。
私奔是她提出来的破局点,自该由她领着伽野走完全程。
月色照亮前路,举着火把的追兵驱散后路的黑暗,令梨拽着伽野的袖子跑过一个拐角。
“冒犯了。”
不等令梨回神,伽野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托住她的小腿,腾空将她抱起。
令梨下意识搂住少年的脖颈,她看了眼拐角后隐隐的火光,不甘心地说:“我还能坚持一会儿。”
“我知道。”伽野抱着人跑脚步也极稳,带刀侍卫的体能显然不是王府千金可以比拟的。
他偏头蹭了蹭令梨打湿的额发:“不用太勉强自己,若我们是真身进来,怎会被一群王府追兵撵得四处窜逃?”
身体素质受限于执念原身,令梨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带千金之躯极限跑酷。她对自己向来狠心,这具躯体的潜能几乎被她不计后果地榨干。
拖着孱弱的躯体强行跑路不是个好主意,令梨缩在伽野怀里得到了休息的空余,方才强迫身躯的后果一下子爆发了。
“咳咳!”她捂着嘴小声咳嗽,紧闭的眼皮不住地颤抖,抓在衣服上的手臂不自然地痉挛。
令梨从会走路起开始练剑,她从未想过一具不锻炼的身体能残败到如此地步——假如她早生千年,生在和执念原身一个时代,她一定强迫南疆推行早晚跑操制度,把深闺小姐统统捞出来晨练。
细碎的咳嗽间,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令梨的后背,抚在脊椎上一点点帮她顺气。
脊柱骨不是这具身体的敏感点,但令梨还是下意识抓住了伽野的手腕。
肌肉运动到极限的痉挛还未结束,她抓住伽野的手指发颤,指甲扣在他脉搏上。
“想抓就抓吧。”伽野笑了笑,“正好放过你的衣裳。”
令梨眼前发黑,索性闭着眼调理呼吸,看不见她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