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昔在楼底下慢悠悠地转着, 直到估摸着庄斐差不多回到十一楼了,她才又慢吞吞地摁着电梯, 摸去了十楼。
郑昔今年七十五岁, 按照年龄来算的话, 刚才那个叫庄斐的小丫头称她一声奶奶并不过分。
但, 自从她四十九岁冒着生命危险生下儿子陈瑜清之后, 儿子喜欢上的姑娘就不能这么跟她算辈分了。
现在叫阿姨,将来改口叫妈才容易。
现在叫奶奶, 将来改口叫妈, 别说庄斐别扭,她这一把年纪的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所以,纠错要趁早。
郑昔携着拐杖进了儿子的家。
门一推开, 果然不出她所料,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屋内是大片大片如墨的漆黑。
这些窗帘选用的材质都是遮光材料,遮光窗帘与玻璃窗户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清晨跟夜晚在这里并无什么分别。
郑昔轻声叹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儿子开始喜欢一个人待在漆黑的环境里。
郑昔又叹了口气,老一辈的人常说,阳光照射不到心里,他才会喜欢夜的漆黑。因为生命里没有了别的色彩,只剩下孤独在白色的墙面上唱独角戏。
本以为儿子在外读书四年,又在外面和朋友租房住了三年,他会受到朋友的影响变得阳光开朗许多,可从不久前他彻底搬回来住以后,郑昔发现,他仍是当年十八岁离开家时的样子,喜欢一个人待着,连话也极少。
任谁也揣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不……也不是……
他这次回来,带回来一个姑娘。
这个叫庄斐的姑娘可以住进他的楼,可以让他开一整栋楼一整夜的灯,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把他抗拒的两盏景观灯重新竖立起来……
郑昔彻底推开卧室的门。
陈瑜清还在睡。
他的手臂屈伸,瘦长的手指自然弯曲,下颌骨垫在手肘处,整个人成趴卧的姿势进入了睡眠状态,被子整齐地搭在背脊上绕过肩膀,肩胛骨以上的部位尽暴露在凉津津的空气中。
他睡着时模样乖巧,脑袋微微向左侧过来一些,后脑上扬着几缕傲慢无礼的短茬在耀武扬威。
平时一双疏离的眼此刻静静闭合,长睫毛轻轻地覆着下眼睑,唇形成平直线,唇角却微微向下扯。
人们管这样的面容称为厌世脸,说这模样有一种高级的冷感。郑昔不想要什么高级冷感,只希望阳光终有一天能照进儿子的心底。
郑昔在陈瑜清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下,缓了缓心中的忧虑,然后抬起拐杖拍了拍木质地板。
她虽然75岁了,却仍然矫健,中气十足。
她拔高声音,打趣儿子的语气故作得意和妄为:
“有人种树得树,有人种瓜得瓜。还有人半夜在院子里种灯,他是能得到什么呢?”
陈瑜清的睡眠极浅。
母亲这样的动静足以吵醒他。
但他昨天夜里从一楼爬到十楼,每层楼两户,挨户地去开灯。开完灯,他去父母住的那栋楼的阁楼里翻找当年他拆掉的户外景观灯灯柱。
找到灯柱后,他一个人在楼前种路灯,一会儿挖坑,一会儿埋灯,一直折腾到凌晨三四点。
等到天快亮了的时候,他又挨户地去把灯给关了。
这也就刚刚才睡下不久。
他想睡一会儿觉,再去上班。
于是,陈瑜清保持着趴卧的姿势,右手高伸过脑袋,扯着条浅灰条纹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盖住。
郑昔却不识趣了,她拿着拐杖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拍打:“庄斐去上班去了,你怎么还能在家里睡觉?”
“没有女人会喜欢你这种不努力只睡觉的男人的。”
陈瑜清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双手扯住被子一角堵住耳朵。一道懒洋洋的疲惫声从被子里闷着出来:“吵。”
“古人有云,儿不嫌母吵。”郑昔赶紧又道:“你赶快起来跟我说说,你到底追上十一楼的那姑娘了没有啊?”
陈瑜清揉揉耳根,掀掉身上的被子,单手撑着床单,不慌不忙地支起身来。
他抓了抓睡得凌乱的短头发,又不紧不慢地走进卫生间里洗漱。
等他顶着惺忪的睡眼要出门了,才懒懒地丢下句回答:“没追。”
装修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装修队在一楼厂房外面浇筑的水泥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办公室,目前就庄斐和秦霞两个人在里面临时办工。
庄斐本来没让秦霞这么早来上班,想让她等到办公场地完全装修好了再过来的,谁知秦霞却跑到她面前严肃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为了早日能把你前任从智能家居这个行业里做掉,我愿意委屈我自己,和你一起待在这种恶劣的办公环境里。”
“……你怎么看上去比我对他仇恨还大?”
庄斐戏谑。
“伪君子,真小人。我就是看不惯这种虚伪的人。”
这天,秦霞跑完银行开户回来,周唯也正好抽空买了咖啡来看看庄斐的新公司进度。
两个人在外面遇到了,一起进办公室。
两人一进来便发现庄斐坐在电脑面前眉间紧锁,她此刻正在办公室里,为人才招募愁苦。
别的岗位倒也还好,可这研发负责人的岗位最为重要,她却始终没有能物色到特别合适的人选。
倒也不是没有简历,相反,猎头公司给她推荐了不少候选人,但就是没有面到十分满意的。
要么是行业不同的;要么是能力不足,拿不出什么出色的产品案例来的;要么就是语言轻浮人品不行的。
庄斐很是头疼。
这种岗位是核心岗位,关系到创业的成败,她不得不慎重又慎重……
“这不有现成的人选吗?”秦霞捧着杯黑丝绒拿铁咖啡喝了一大口,她解了渴不带喘气儿地说:“你去把陈瑜清给挖来啊!”
“行业相同。”
“他的技术你比我清楚。”
“他平时话都没几句,并不是轻浮的人。这一点,轮到我比你清楚了。毕竟,像我这种条件的女生倒追他都被拒绝了。当然,人品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人拽了点,没别的什么毛病。”
“拽就拽点喽,你惯惯呗。”
周唯没见过陈瑜清,只是听庄斐说起过几回。听说,庄斐现在租的住宅和厂房都是他帮忙找的,他还帮她支开过宦狗。
对,他还经常给她送高档营养品。
周唯想起来这茬,叼着根吸管,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他合适。”庄斐摊摊手:“但我拿什么挖?”
工资吗?
宦晖给陈瑜清的工资不少,又有股权加持。
而庄斐这边是初创公司,最多给到他目前的工资,若是谈到股权问题的话,就只能给他画个超大的饼了。
情分吗?
宦晖和陈瑜清八年兄弟情。
而她庄斐,也就最近这段时间跟他的交流多了一点点而已,跟他谈情分,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挖不来。庄斐摇头。
面对陈瑜清,她没有任何底气。
“笨死。”秦霞嫌弃地看着庄斐:“你难道不能曲线救国吗?”
“怎么说?”庄斐眨眨眼,来了点兴致:“怎么个曲线法?”
“你去勾引他啊。”秦霞放下咖啡,一派胡言却又振振有词:“只要你把他给拿下,还怕他不来给你打工吗?”
庄斐深觑她一眼,她就不该给她开口的机会。
说的什么乱七八遭的?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秦霞不管庄斐的抗拒,继续同周唯分析:“和我这样家里有七八套房的拆迁户在一起,他有可能会产生自卑感,所以拒绝我。但是庄斐现在既没钱又没事业,他总不至于在庄斐面前还自卑吧。”
“大不了,你就是和我一样被他拒绝嘛。”她扭头看向庄斐:“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跟前任的好兄弟在一起,更能让前任感到心梗的呢?”
“你难道就不想报复宦晖?”
“我没想过用这种方式。”
但……她想赢他。
她去劳动仲裁,她选择在家居行业重新开始,于公于私,都确实是有一种想打前任的脸,报复他的心理存在。
庄斐看向一旁低头喝咖啡的周唯。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周唯咳了咳。
“我觉得可行。”
第21章 他等我分手很久了。 我觉得他挺可爱的……
天气转凉, 由秋入了冬。
庄斐最近这段时间忙得头尾不着,不过好消息是,新厂房装修验收总算是通过了,陆续便可以投入使用。
她因此难得下了个早班。
庄斐开着她爸送她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在经济开发区空旷的路道上自由驰骋, 迎风疾驰。
在靠近地铁口两公里的路口处, 她开始减速。
忽然, 前面一道熟悉的身影撞进她的视线里。
陈瑜清穿着件青色工装外套,低着头走路, 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冷淡的眉眼。
他一个人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阴沉的天气将他的背影裁剪得孤寂, 在铺满红砖的路上, 折射出斜斜一道移动的长影,与周遭汹涌的人潮格格不入。
庄斐看着不远处的地铁出口指示牌,因此判断,她该是刚下了地铁不久, 在人行横道上不疾不徐地走着。
他是个坚持绿色出行的人。
交通工具无非是那几样,步行、单车和地铁。
庄斐减缓车速, 跟在他身后缓慢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