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是来听音乐,还是来看她的。
她那天显然也独自在家,守着四处空荡荡的琴房,沉浸到连菲佣送来的果盘都不曾碰过。
可当她注意到高高攀着栏杆儿,在外面偷看的他,抬眸朝他看过来时,他从她的眼底,看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沉醉与入迷。
是望不到底的寂寥。
空洞的寂寥。
假装享受的寂寥。
怀野那时尚且不能准确描述从她脸上看到的情绪。
但后来回国,从课本上学到了这个词时,第一时间浮现而出的,就是那日第一眼见到她的情景。
当时她看到他,还愣了一愣,接着音乐停下,她就从琴凳站了起来,施施然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知道她也许会赶走他,但他已经做好了绝不会如她所愿的打算。
甚至,他想像同父母讲条件那样,看十页科学读本就允许他打半小时的鼓,他也准备同她说,如果她放他进去看看,他可以用其他东西和她交换——虽然他那时还没想好要用什么来讨她的欢心。
少女是会说中文的,也许她也听说过每到夏天,附近就会有一些在美华人来这边度假。
她不等他开口,便用一种疏淡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地对他说:
“你可以进来看的。”
她好像早已习惯了被人像欣赏艺术品那般,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地打量、观看,也许来这边像隔岸观火一般看她的人不止他一人。
说完她又坐回了琴凳,重新拿起琴弓。
怀野过于迫切,都忘了去正门按门铃,直接攀着那栏杆儿,手脚麻利地就翻了进来。
他却没注意,下方就是游泳池。
一个不留神,一脚踩空,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清凉的、充斥着淡淡消毒液味道的泳池水,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了他,驱赶走了这个夏日漫长的闷热,还有独坐在房中计较三角形和阿拉伯数字的枯燥和无聊。
琴声没有再次响起,却听到了她银铃儿般清脆好听的笑声。
他得偿如愿地进到了她的家中,得偿如愿地掉入了有水的游泳池,当晚也得偿如愿地感冒了。
*
乔稚晚决定去剪头发。
照Rachel所说,淑女就是要留长发的,这样更贴合她的舞台气质,与大提琴古典厚重的琴音更为相衬。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父亲的才华,她精美的形象会使她获得更多人的喜爱。
往常她的造型都是Rachel请的常驻乐团的专门造型师来替她打造,如果她当日涂了过于鲜艳的口红,会被强硬地要求擦掉,Rachel会说音乐会那样高雅的场合,过于明艳的色彩会显得艳俗,拉低整场演出的效果。
除了正装和礼服,她几乎很少穿膝盖以上的裙子,演出时总是长裙逶迤,下了舞台她的日常穿着也以优雅的版型为主。
也许是真的逆反了吧。
她坐在这间质朴狭小的美发店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么想着。
刺刺借给怀野的那把贝斯是一把备用,弦老化不少,怀野下午从丁满的店里帮忙回来,带乔稚晚出去买了新的琴弦,她突然提出了想剪头发,于是他就带她来到这里。
这家店还做美容业务,怀野上次和丁满为了混入那家LiveHouse一人画了个鬼脸妆,热情的老板娘当时还叽叽喳喳的,问他这么帅的男孩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化成那副鬼样子,这次他带着乔稚晚进来,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帅哥,又来了啊!”老板娘放下贴着小广告的扇子,站起来,主动和他打了招呼,“这次又来画什么?”
又见到他身旁跟着的女人,更是眉开眼笑:“——唷,这是交女朋友了?”
乔稚晚才想否认说不是,怀野却轻轻拍了下她的脊背,示意她过去坐下,也笑着回应老板娘:“给她剪个头发。”
他也许也是不留神,拍到了她的腰。
乔稚晚腰有点敏感,意识到了,脊背稍稍一僵硬,她便被老板娘按住了肩膀,兀自带到了座位前,按着坐了下去。
乔稚晚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满地头发没来得及收拾,都沾到了她的鞋面儿,空气中飘着烫染头发时用的劣质药水味儿,很刺鼻。
老板娘问怀野:“小帅哥,你女朋友剪什么?”又绕着他转了两圈儿,还去摸他的头发,“你这头发呢,剪不剪?”
“我不要,”怀野讨厌被陌生人碰头发,躲开了老板娘,找了处地方坐下,说,“给她随便剪剪,别剪太丑。”
“……”
明明是她剪,问他干什么?
他还一副替她作了决定的样子。
乔稚晚腹诽。
“——好嘞好嘞,等等我哈。”
乔稚晚这进来了才有点后悔,从镜子中瞧了眼怀野,轻轻皱了下眉,趁老板娘进去里面,小小声地:“……喂,不能换个地方吗,非要在这里?”
怀野见她这幅嫌弃的表情,有点儿看笑话似地淡淡瞥她了眼,从口袋中摸出烟盒儿,一脸的理所当然:“可以换,这是这片儿最便宜的了,你有钱我们随便换。”
乔稚晚心底呵呵两声,跟他认识这段时间也是学了点儿他的厚脸皮的,对他淡淡一笑,一五一十地说:“弟弟,雇我给你的乐队打工,怎么也得你出钱吧?你不管管我?”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从镜子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倒是有点儿可怜巴巴的。
隔着烟气,怀野迎视上她,听出了她在学他,唇角不禁扬起了笑意,好笑地对她说:“我说,你现在也太堕落了,下一步不会就是要找个人包养你了吧?你是不是今天还准备染个头,再发张照片,好好气气你妈?”
乔稚晚居然觉得他这个提议很不错,半挑起眉:“可以啊,你给我掏钱我就这么做,怎么样?”
怀野都有点儿招架不住她了,哭笑不得:“喂,你真的假的,你长这么大没染过头发?”
“没有。”
“你白活了,”他轻嘲着,稍稍别开脸,有点不自在似的,小声道:“不过我也没染过。”
“那你和我一起。”
“我不要,”他拒绝,“太二了。”
“你玩乐队不染头发?”她很是惊讶。
他都要气笑了:“你什么刻板印象,谁说玩乐队一定要染头发了。”
二人正这么一言一语地说着,老板娘出来了,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哎哟,小帅哥,真抱歉,我先得帮另一个客人弄一下头发,你女朋友先去洗个头等我吧。”
“好。”
怀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老板娘又不好意思了,讪讪地笑道:“不过,今天店里就我一个……”
“……”
怀野抬头,大感不妙。
老板娘转向乔稚晚,说:“美女,你看你是自己洗呢,还是等会儿我帮你洗?”
“不用了,我赶时间,”乔稚晚这时主动站了起来,看着怀野,唇角牵起,“他帮我洗。”
怀野:“……”
“好好好,那就麻烦你啦,”老板娘抱歉极了,“小帅哥,实在不好意思啊,今天就辛苦你了哈,等会儿给你们打个八折!”
说着,就去忙自己的了。
怀野都听笑了:“你真当我是你男朋友?”
“不是你把我带这儿来的吗,”乔稚晚理所当然极了,见他半天不动,又笑着提出条件,“还是,你想等会儿跟我一起把头发染了?”
怀野掐了烟,站起来。
他一瞬比她高出太多,莫名有了种奇怪的压迫感。
他垂眸看住她,咬咬牙,一字一顿:
“你死心吧。”
“哦,我听懂了,”乔稚晚眯起眼睛,半扬起脸,很是得逞,“那就是要给我洗头发的意思。”
怀野轻嗤,绕开她,朝里面走。
半天身后没动静,他还回眸不耐烦地催促她:“快点行不行,想等我后悔?”
乔稚晚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躺在这样的地方,乔稚晚都不知道自己的衣服会不会脏。
一向生活细致到方方面面,甚至有点洁癖的她,这些日子以来都顾不上计较这些了。
温热的水流穿过她的头发,温润着皮肤。
她仰起头来,满眼,就只能看到他了。
外面老板娘和顾客的谈笑声,随着响彻耳边的水声越来越远,曾经她的世界,舞台,大提琴,Rachel,所有的一切令她烦恼,让她焦虑的事情,好像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居然有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他轻敛眉眼,唇角微微抿起。
能看到他喉结的形状。
他的纹身。
“为什么不看我,怎么,没给女孩子洗过头发?害羞吗?”乔稚晚故意说,“你不是认识很多姐姐吗,还经常去人家家里住,这种事都没做过?”
怀野的视线聚焦在她脸上:“丁满跟你说的?”
“对啊,”她问,“有没有。”
他又移开目光,反问他:“梁桁给你洗过?”
“我们谈过恋爱的,你说呢。”
她浓密的长发落在他掌心,隐隐作痒。
不知怎么,小时候的那个夏天第一次见到她,还有上次在她家看到的那样张扬不加掩饰的杂志封面,以及她那一抽屉七七八八奇形怪状的私人衣物,怀野一时有点烦躁。
她这话好像在宣誓她就是比他年纪大,经历多,不仅洗过头发这样的事情,她和梁桁肯定什么都做过了。
怀野不禁嗤笑:“你以为和他谈恋爱是什么得意的事吗?”
乔稚晚知道他和梁桁一直都不怎么对付。
旁敲侧击问起过他,他总是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在关心我吗”这种话给搪塞掉。
但不管梁桁说他什么。
她却更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