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楠:“还是算了吧。说不定他又会给我一拳。”
宋沧:“不会的。”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我一定帮你揍他。”
他们一边看许思文空间的照片,一边闲聊。宋沧的目光总是无法控制地停留在路楠双眼里。他想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找出懊悔或者躲闪。但看久了,他察觉路楠有一双孩子般圆而亮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是草食动物的眼睛。当它们凝注着什么人的时候,真诚得让人无法抗拒。
“……想吃什么?”他忽然问。
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了。路楠和宋沧聊得根本忘记了时间。
“动不动就请人吃饭,你厨艺很厉害么?”路楠笑着问。
她在自己面前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宋沧起身的时候想,当然,这并不令人反感。
“你上次不是吃过吗?”他也笑,想起路楠第一次品尝自己手艺时震惊的表情,“你还吃了两碟。”
路楠脸上微红。葱油是宋沧自己炸的,面上的肉酱也是他自己炒制的,不知用了什么技艺,辣里带一丝甜,咸度适中,好吃得超出路楠想象。她吃完了两碟面,实在不好意思再加,宋沧便洗了生菜叶子,教她蘸肉酱吃。路楠起初半信半疑,吃到嘴里才长长一叹:“好香。”
她对宋沧厨艺感兴趣,同时也对那个不好进的小厨房感兴趣。宋沧给猫们倒猫粮,远远地教路楠开门:“顶着门再推,很容易的。”
路楠抓不到窍门,怎么挪动,那门都只能打开一道缝。她正想放弃,宋沧的手伸过来,按在她顶门的手腕上。
“朝这个方向用力。”宋沧手掌很大,手心温度迥异于路楠。他声音里有幽暗的笑,站得太近了,像是从背后揽着路楠。她的后背与他的胸口之间那道空隙并非空无一物,堵满了蠢蠢欲动的心事。
路楠的心脏霎时跳乱了节奏。
门果真打开了。宋沧松开手,走进厨房穿上围裙,回头问:“你想偷师吗?”
他语气自然平静,眼睛仍和以往那样笑得弯弯。有一点儿邪,是双让人在意的坏眼睛。
路楠心想我怎么能输!她也平平静静地走进这狭窄的厨房:“谁不会做饭啊。”
宋沧打开冰箱扫一眼:“鸡汤面,行吗?有半只土鸡。”
路楠:“需要什么材料,我可以帮你准备。”
“谢谢。”宋沧彬彬有礼,“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完成。”
宋沧从手腕上拿下发圈,走到路楠身后,双手拢起路楠长发。他手上沾了冷气,掠过路楠后颈时,勾起皮肤一阵轻微战栗。
第八章 爱他的感觉,就在这一句话里消……
宋沧的手是陌生的,那凉意让人产生湿润的错觉。他手指曲起,光滑的关节在路楠后颈皮肤上擦过。路楠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扎好了。
他并没有收手,双手在路楠肩上一拍,笑道:“你要帮我做什么?”
路楠看到他们模糊的影子倒映在冰箱上,面目和心事全都一团糊涂,看不清楚。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回头了就会让宋沧看到她泛红的脸,一旦应答……要答什么呢?她不知道。
然而耳朵已经泄露了她的窘迫。
宋沧不自觉地笑,收回双手,继续说话:“或者就像之前一样,你出去等着,等我给你一个惊喜。”
路楠终于回头了。她匆匆瞥一眼宋沧,那眼神里有嗔怪、有羞涩、有慌乱。许多情绪混乱地杂糅在她温柔明亮的眼睛里,宋沧没被她这样看过。
宋沧前史并不空白。他有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中学时代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浪荡人才。许多女人这样看过他,故意泄露心事和脆弱,引他上钩似的。但这种表情出现在路楠脸上,好像有什么被敲破了,一层硬壳从路楠身上碎裂,她的目光和反应都是新鲜的,新鲜到令宋沧和她自己都惊奇。
“你做吧。”路楠说完,转身离开厨房。
等宋沧使劲浑身解数,端出两碗任谁吃了都必定恋恋回味的鸡汤面,路楠已经不在了。
他的发圈捆在小三花猫的尾巴上,它正苦恼不已地抓挠。
路楠来到和梁晓昌约好的餐厅,进门就看到梁晓昌冲自己招手。
“怎么不戴个帽子?”梁晓昌牵着她的手,察觉她十指冰凉,“去哪儿了?手这么冻。”
“江边走了走。”路楠心想,在江边呆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她确实快被倒春寒冻僵了。
“你只戴口罩,会被人认出来。”梁晓昌说。
路楠:“认出就认出,谁骂我我就骂他,谁打我我就报警。我没做错任何事,怎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在路上走了?”
她的反应让梁晓昌吃惊,很快不以为然地笑笑:“这话是跟沈榕榕学的?”
路楠不答,皱眉看他一眼。梁晓昌识趣闭嘴。
一顿饭路楠吃得食不知味,只有梁晓昌在找话题。路楠今天脾气出奇的好,梁晓昌说什么她都能应上几句。见她情绪恢复,梁晓昌也开心许多,聊起自己晋升的可能。
路楠想起沈榕榕的话。她问:“小昌,我现在跟榕榕一起住。”
梁晓昌:“哦,挺好的。说到哪儿了?哦对,今年我的证书下来,我……”
路楠:“为什么你不让我和你一块住?”
梁晓昌:“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你说你需要自己的空间,我的工作又时常要加班,我们俩住在一起,彼此都会休息不好。”
路楠:“现在是特殊情况啊。而且,你问都不问我一句吗?”
梁晓昌:“你怎么了?又是沈榕榕撺掇的?”见路楠不答,他继续说,“她能教你什么好东西。”
他跟沈榕榕关系并不好。和路皓然、周喜英不同,沈榕榕不觉得梁晓昌没担当,她更直截了当:他配不上你。
这话当然从不曾在梁晓昌面前说出。沈榕榕每次与他俩见面,对待梁晓昌都非常得体热情。但梁晓昌同样也不喜欢她,而不喜欢她的原因则和周喜英一致:沈榕榕和路楠家世、经历差太多,她会“带坏”路楠。
如果是以往,路楠会保持沉默,回避这个可能让她和梁晓昌产生矛盾的问题。但今天她忽然不想再逃避了,直接开口:“你这样对沈榕榕,不觉得不尊重我吗?”
梁晓昌一怔:“今天是怎么了?我不过说句实话。”
路楠:“我跟榕榕的关系你很清楚,你这样说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梁晓昌不解。他对沈榕榕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起初当他流露不满时,路楠也抗议过,但两人吵过一架之后,路楠便不再为这事儿起过争执。他当然知道她不悦,但她不会流露、不会和他较劲。路楠这种分寸感他一向是喜欢的,所以现在,他无法理解。
路楠:“你前年项目出问题,还是她帮忙找人牵线解决的。就算你不乐意我跟她来往,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家人。你不尊重她跟不尊重我有什么区别?”
“不是……”梁晓昌还是笑,皱着眉,压低声音,“你今天怎么了?吃火药了?我们好好吃个饭,别聊这些不高兴的话题,行吗?”
路楠只感到无奈。她正儿八经地要跟梁晓昌沟通,梁晓昌总是这样。而当梁晓昌要追问她什么的时候,就变得不允许路楠逃避。
“我对她的看法,跟我们俩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梁晓昌小声说,“别闹了,多不好看。”
路楠闭嘴了。
梁晓昌送她很火的一款口红。“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放松一下。清明扫完墓,咱们自驾去玩两天。”梁晓昌握住她的手,“乖。”
路楠忽然被这个“乖”字激怒了。
“梁晓昌,礼物,出去玩儿,你还记得我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路楠同样不想引起别人关注,压着声音,“我不能离开本市,那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论。你是我男朋友,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问问事情调查有了什么结果?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这事情你不闻不问,它能过去吗?”
梁晓昌收回手。
“我还要怎么乖?你的项目要紧,所以我不敢打扰你。这两个月我们好好聊过一次天吗?你主动找我是因为什么你还记得吗?因为你以为我真的做了那件事!”路楠说到难过处,从眼睛深处涌起酸涩,“我们见面那天你发现我穿的什么鞋吗?花点儿钱买个礼物,我需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梁晓昌面色沉下来,静静看她,并不回答。
无数言语淤塞在路楠心中。她来这里的一路上其实是充满愧疚的。她和宋沧走太近了,被宋沧逗乐、在故我堂放松的时候她确实有那么几个片刻忘记了自己有男友。背叛的愧疚让她步伐沉重,并决定无论今天梁晓昌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但坐下来、听见梁晓昌开口的时候,路楠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降在她身上的这件弥天大祸让她性格里被压抑太久的那种凶猛,挣脱“温柔”表壳,蠢蠢欲动。
以往她的所有退让、回避都会被解读为“温柔”。
她不想再以这样的“温柔”示人了。
梁晓昌开口了:“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指责我。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对。我连说一句你闺蜜的不是,都能让你滔滔不绝这么久。路楠,是你心态失衡了你知道吗?”
路楠注视他,等着他下一句话。
“你现在跟你妈一模一样。”梁晓昌低头喝水。
框啦一声,桌上空碗空碟为之一震。梁晓昌愕然抬头,他在站起来的路楠脸上看到了一种很令他陌生的表情:愤怒掺杂羞惭。
路楠只觉得浑身热血冲上了脑袋,她在梁晓昌那句话里几乎站立不稳。她可以、甚至乐意像任何人——除了周喜英。
直到撞上溜滑板的小孩,路楠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餐厅。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梁晓昌也没有追来,苦涩感在舌尖淤积,她颓然坐在广场边。
她今天情绪失控,和宋沧当然是有关系的。宋沧点燃了她心底的一些东西,烧起来后无法简单扑灭。她懊恼、踟蹰,理智知道自己应该停下,可宋沧这样的人……宋沧这样特别的人。
但此刻心底熊熊的烈火,与宋沧丝毫无关。
周喜英一贯强势,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路楠必须按照她的要求去尽力温柔、和顺,满足周喜英的期待。
路楠也有过叛逆时期,但她一看到周喜英的眼泪就缴械投降了。周喜英很懂怎么让路楠顺从,最亲近的人才最知道刀子捅在什么地方,伤人最重。
路楠心想,自己永远不会原谅梁晓昌了。因为他的那句话。因为他明知道这是路楠的死穴,是路楠最痛苦的一处,他偏要重重按下去。
好像只要路楠痛了,他就赢了。
路楠开始恨他,咬牙切齿地恨。爱他的感觉,就在这一句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光线。
“你好,”是年轻的男人的声音,“需要帮忙吗?”
路楠不想抬头,摇了摇。男人递来一包纸巾。
路楠抬头看他,是个娃娃脸、戴眼镜的陌生人。
“我刚刚也在餐厅里,看到你和男朋友吵架。你没事吧?”见路楠脸上毫无泪痕,男人有些尴尬地收回纸巾。
“……”路楠上下打量他,“我们认识吗?”
“我叫高宴,我是宋十八……宋沧的朋友。”高宴连忙掏出名片,“在凤河派出所门口,我们见过。”
这名字路楠有印象,是宋沧的记者朋友。她收下名片,语气缓和:“不好意思。”
高宴笑笑:“是我太唐突。”
路楠正把他的手机号码录入通讯录。高宴忽然想起宋沧说过,路楠至今没收录他的号码,这令宋沧十分挫败。
“高宴,好名字。”路楠扭头看他,神情不像夸赞,像一种威胁,“你看到的事情,对宋沧保密。”
“明白,我不是碎嘴的人。”高宴本来打算过来安慰路楠,和她套套近乎,但路楠似乎不需要任何人安慰。见她起身离开,高宴连忙跟上:“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路楠很奇怪地看他:“宋沧的朋友,都跟他一样性格吗?”
高宴:“那不是,他在我们之中也算是奇怪的。”
路楠笑了:“我同意。”
这儿不好打车,路楠接受高宴好意。高宴问她去哪儿,路楠盯着他看了两秒钟:“故我堂。”
两人抵达故我堂时大吃一惊:店里居然有客人!
一个戴眼镜的老妇手里两本书,正和宋沧说话。宋沧起初是笑眯眯的,看到高宴和路楠一前一后走入,目光顿时险峻,冷冷扫向高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