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寒假喻池和言洲还有几个以前其他班的高中同学一块搭卧铺回南方,宁愿忍受30小时的枯寂,也不愿意再入机场的特别安检“小黑屋”。
言洲催他要学生证,喻池仿佛从游鱼变异成蛞蝓,戳半天才有回应,说等等,先打个电话回家。
言洲困惑不已,交学生证而已,怎么还得致电家中请示?
喻池以前跟蒋良平聊得最多是食谱,离家读书后,食谱离开有效范围,两人联系日渐稀薄;蒋良平偶尔会将他曾经喜欢的菜发过来,告诉他今天家里又做了这个,更多时候他在玩棋牌游戏——喻池通过Q上的状态留意到的。
他掐着放学时间,打到喻莉华手机上:“喻主任,你们寒假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官僚了啊——”喻莉华呵呵一笑,“你那边冷不,票好不好买?”
“还行……”
喻池又下意识轻捶残肢,室内虽有暖气,雪地步行对常人是一项挑战,对他更加。
元旦之后他又蒸发几斤,接受腔大了一号,假肢带不动了,他不得不拄单边腋拐出门。说来也微妙,本来高中时还有点介意“独腿”亮相,现在竟然有种破罐破摔的豁达,只要跟她没关,外界目光都算个屁,他的底线是不能搞死自己。
但腋拐搁教室里实在占地方,他便换成了两根肘拐,变成了三条腿走路的时钟。单车不能骑了,要不同学载他一程,要不坐校园电瓶车。
他掉到马洛斯金字塔底端,甚至觉得进机场安检小黑屋也没什么;但寒假肯定不能飞渔城做假肢,他得先回到一个健康的、可以长期维持的体重。
“想回来吗?”喻莉华问,“不想我和你爸爸上去也可以,年前去看过你姥姥了,正好挺久没有一块出去旅游。”
以往寒暑假一家三口总会去外地转转,旅游计划在他高二那年戛然而止。
那边传来蒋良平的嘀咕:“我才是。你和你朋友暑假就去了,没捎上我而已。”
喻池不禁低头笑:“你问问爸爸要不要来?”
喻莉华将手机拿开一点,问:“老蒋,喻池隆重邀请我俩进京过年,去不去啊?”
蒋良平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那么勉强?”
“嘿嘿,矜持一下。”
两人自顾自一笑,这边喻莉华回到电话上,跟他确认大致出行日期,让他订酒店。
于是,喻池潇洒挥别言洲,准备一个人留在学校等家人团圆。
“嘿,我真希望我也不用回去,”言洲说,“除夕到初五天天要回答有没有交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家让看看。”
女朋友显然是个伤感话题,他们不但没有,还要天天被叨叨,就像喻池也不希望别人整天惦记他离家出走迷了路的左腿。
临近期末,考试当头,言洲不用取学生证,也懒得往他这边跑,喻池在电话里跟说:“珍惜吧,过两年还要被问工作。”
最后一科考完,校园逐渐清冷,喻池等到了一年未见的喻莉华和蒋良平。
两人还没逛过冬天的校园,之前说好先逛一圈,再去坐小冰车。
喻池暴瘦一圈,左腿只剩一半,拄着两支肘拐像个稻草人徐徐而来,别说频频回首的路人,连喻莉华和蒋良平也愣了一下。
喻莉华围巾刚巧漏开一个风洞,蒋良平侧过身给她理了理,掩饰惊讶神色。
喻莉华也从意外中醒神,沉声问:“一会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蒋良平还有点懵:“说什么?”
“开场白啊!”
“哦哦,你说吧!”
这种“大场面”还是喻莉华才能镇得住,就像喻池刚截肢醒来,也是她先尝试交流。
喻莉华强调道:“一会你别提祖荷啊,千万别提,美国都不要提,记住记住。”
蒋良平收回手,说:“你跟她妈妈那么熟都不提,我提干什么。”
“就怕你一激动就说漏嘴。”
“……我嘴巴又不漏风。”
喻莉华换上笑脸,款步到喻池跟前,轻声说:“换身装备了啊。”
又长一岁的喻池虽然学生气未脱,时间已经在他神色中析出一些成熟,再也不能与刚入象牙塔的毛孩同日而语。
喻池扯出一个笑,说:“瘦了点,假肢穿不下了。”
显然他的“点”跟大众认知存在吨位般的偏差。
蒋良平抿了抿唇,默念喻莉华的提醒,没有说话。
这半个多月喻池尽可能把自己灌胖一点,照顾一下这两位“加起来八十高寿”的中年人的心脏,本来冬天容易长胖,但他这边收效甚微,吃进去的每一大卡热量都用来抗饿御寒,愣是没囤下一点“过冬粮”。
气色倒是有所回转,有一点点“人味”,不再那么僵尸了。
他不得不补充:“……期末累的。”
喻莉华笑道说:“没关系,我们假期补回来。”
在这种不寻根究底的尊重里,喻池悄悄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带家长游览校园还得靠指引,这一回轻车熟路,喻池甚至可以讲出一些他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亲近感非同一般。
学校离住处有一段距离,喻莉华让订的酒店型公寓,他们停留三周,相当于短租,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喻池便锁了宿舍,把自己一些日用品和衣物拉到公寓。
喻池受喻莉华影响,小时候来北方度假学会了滑雪;现在显然暂时不行了,只能去冰场溜溜小冰车。
今日天气预报无雪,来京第一餐,蒋良平竟然从行李箱掏出姥姥牌笋干,做了一道笋干排骨煲。
“知道蒋老师讲究了吧,”喻莉华饭毕擦着嘴巴说,“他吃不惯外面的菜。”
蒋良平笑道:“这不一年没给喻池做过饭了吗。”
喻池很给面子添了饭,是近来吃得“最香”的一顿,可能他现在的确得靠家里饭菜才能回到原来体重。
略作收拾后,一家三口往冰场出发。
蒋良平习惯性打起哈欠,小幅度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提神,换做在家,早上床午休了。
喻池来这边后发现周围几乎没有人午休,通常吃过午饭走回宿舍,又差不多要走去教室上课了,过来一年多,竟然戒掉了十几年的午睡习惯。
喻莉华领着两人排队买票,回头一笑:“蒋老师,一会可别睡着啊,这天很容易变冰雕的。”
售票处的中年男人正好站起伸懒腰,顺便把票递出来,发现异常似的顿一下,收回票据,脑袋探出推拉窗。
“哎,帅哥,你这不能进啊,”男人下巴示意喻池的肘拐和残肢,“容易摔倒的吧。”
喻池紧抿嘴唇,没有立时反驳。
周围人的目光齐齐杀过来,像舞台的氛围灯,无形烘托出主角的困境。
喻莉华接了一手空,手掌依旧固执伸向男人:“大哥,您开玩笑呢,我小孩每天能跑5公里。”
中年男人回望喻莉华,眼神像在说“你才开玩笑吧”。
“前阵子有个男的比他大一点,就摔了,家属想找我们赔偿呢。我们啊,付不起这个大责任,”中年男人探出上半身,戳戳窗户旁边的购票须知,指尖点在“癫痫”和“精神病”中间的“残疾”字样,“看到没有,不是我不通融,这是明文规定的啊!”
蒋良平刚才早就默默研读购票须知,指着“残疾”下面几行,说:“也没有说‘禁止’啊,只是‘确认’,‘如导致不良后果,公园不负担任何责任’,我们也不会找你们麻烦啊。”
截肢以后,喻池多活动在校园,生活模式固定,鲜少碰到意外情况,这还是头一回被拒门外。
喻莉华还想争辩,当事人叫了她一声:“妈妈,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失去往日活力,像困顿猫冬的动物,不知道春天何时再来。
“就是,去玩点别的适合的项目吧,天寒地冻的,别拿孩子的身体冒险。”
中年男人就要缩回窗户里,找出刚才他们的钱。
也不知道喻池和中年男人哪个的话更刺耳,喻莉华心里不好受,立刻叫出来:“不行——”
喻池曾经因为傅毕凯激将,一股劲激活5km长跑模式;曾经为了能和新同学一起军训,提前一个暑假自行练习踏步和踢正步;而今只不过被人稍稍一拦,就是去反抗劲头,这哪还像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
喻莉华直觉这次绝不能退缩。喻池处于失恋的灾后重建状态,此刻比报名5km那一次更严峻,一次微妙的妥协会无形削弱勇气,有一便有二,直到勇气一点点被榨干,再也站不起来。
蒋良平也默契扣住喻池手腕,不让他离开。
喻池垂眼沉默,不挣扎也不反抗。
喻莉华中气十足道:“溜冰车靠双手,又不用腿,我家小孩为什么不能坐?再说了,溜冰车用两根冰钎刺到冰面上划着走,大哥,你看是不是挺像两根拐杖?我敢说,在场的各位用拐杖还没我家小孩熟练。”
好些人排在回形针型限流线内,从异常出现那一刻就有意无意盯着这一家三口,特殊人群是何其敏感的话题,没人好意思催促。这下,不少人都为这位中年女人的英气与乐观震慑,和善笑起来。
就连喻池也哭笑不得,阴郁表情终于破了冰。
有位大妈示意自己一米出头的孙女,说:“你看我家小不点,没人家走得稳当,更不会自己划,不也天天来这玩。你就放人家进去吧,准备过年了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多好。”
不少人低声附和“对啊”“快点吧,排好久了”。
喻莉华也目光炯炯盯着售票员,蒋良平松开喻池手腕,也看过去,就连喻池本人,也无声迫视他,更别提一票被耽误的人。
售票员受不住这等迫视,自暴自弃般叫了一声,递出票据。
“进吧进吧进吧,注意安全啊!出事了我们不管。”
大妈松快笑骂道:“乌鸦嘴。”
中年售票男:“……”
喻莉华爽朗而笑,谢过售票员和素不相识的大妈,领着蒋良平和喻池往冰场里面走。
大妈的小孙女指着喻池的背影,说:“姥姥,哥哥的腿为什么这样子?他是蜻蜓吗?”
大妈正打开小钱包掏现金买票,分心说:“是啊。”
“那他会飞吗?”
“会啊。”
“可是他又没有翅膀。”
“坐上小冰车就能飞起来了,”大妈朝窗户里递现金,“一大一小,要一张双人冰车的。”
*
寄存了肘拐,冰钎刺击冰面推行小冰车,喻池在人少的区域划行,微仰天空感受风动,似乎又回到了塑胶跑道上。自那次意外摔倒以来,他再也没有好好跑过步。
蒋良平划回他周围,同他平行徐行,笑问:“好玩吧?”
这语气仿佛当他还在儿时,每带他体验一种新项目,蒋良平就会这么兴致勃勃地问。
喻池笑了下,双臂使劲,刹停小冰车,四顾寻到喻莉华,她无疑是三人中最快活的那一个,岁月在她身上沉淀下风华,却夺不走她的活力与乐观,笑颜与旁边一个学龄女孩的一般灿烂。
蒋良平也停下,两根冰钎收齐在膝盖间,长长呼出一口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