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事的先生想请苏眉画插画。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唐恬觑着他道:“我怎么觉得你紧张兮兮的?”
“没有。”叶喆敷衍地一笑:“我在想这事也别跟绍珩说了。”
“你不是说这种事他专业嘛?”
叶喆飞快地皱了下眉。他觉得唐恬似乎有些不同,虽然他二人一直在搭话,车里却仿佛十分安静。唐恬平日里讲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这会儿却异常淡定。
叶喆用眼尾的余光瞥了一眼她膝上的文件袋,戏谑地笑道:“你不会是真疑心绍珩吧?”
“那我干嘛还请他帮忙呢?”
叶喆点点头,“行吧,明天我拿给他,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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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珩按了按桌上满满当当的文件袋,又看了看叶喆,莞尔笑道:“唐恬也没辙了?” 却见叶喆肃然绷着下颌,没有马上答话,“怎么了?”
“唐恬恬怀疑你。”叶喆搓着双手,慢悠悠说道。
“怀疑我什么?”
叶喆屈起食指在那文件袋上敲了敲,虞绍珩笑道:“为什么?”
“如果这件事真的有人做过手脚对许先生不利,总要图点什么吧!许先生不在了,对谁有好处?”
虞绍珩听着他的话,既不意外也不着恼,仍是淡笑着道:“两件事情一前一后发生,并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你也疑心我?”
“我本来没这么想,唐恬这一阵子也没怎么理会这件事件了;但是昨天她去了你家,然后就给了我这个,叫我拿给你。”叶喆沉沉吁了口气,“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头,应该是在你家碰上了什么事。不过,她说她什么都没跟苏眉说。”
“所以你觉得她怀疑得有道理?”
叶喆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她说是请你帮忙,应该是想试你。她连我都信不过,一定是有什么缘故让她觉得你很可疑——所以,许先生这件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他突然发问,虞绍珩却没有一点被惊动的表情:“有。”
叶喆听了也没什么惊异地表示,径自问道:“那跟苏眉有关系吗?”
“没有。”
“私事还是公事?”他问到这一句,虞绍珩忽然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叶喆看了看他,接着问道:“你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虞绍珩答复他的仍是毫无讯息的一张脸,叶喆又吁了口气,起身道:“行吧,你自己看着办吧。”
虞绍珩微微一笑:“你不跟我吃饭啊?”
叶喆惆怅地摇了摇头,“我回去给唐恬恬交差,她现在要跟你较劲,我怕她出事。”
“那你还不让她安份一点?”
叶喆默然了片刻,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唐恬恬是个好孩子。”
虞绍珩垂眸一笑,声线柔软:“我是坏人呀?”
叶喆背脊上一寒,靠近虞绍珩的一侧手臂隔着制服也未能幸免,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哀怨地说道:“……我怕我也要变成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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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翊今天打了疫苗,虞绍珩回来的时候,小家伙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泄愤似的把一只橡皮鸭子往一堆颠三倒四的玩具汽车里摁,仿佛很喜欢听那鸭子的“嘎嘎”尖叫。大约是一整天都和母亲在一起,承翊一见到虞绍珩走近,便惊喜地丢了鸭子,伸着手叫他抱,虞绍珩架着他的小胳膊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才抱他起来。小家伙的视角骤然一变,居高临下看着房中诸人,觉得很是新鲜,攀在父亲肩上愈发得意起来。
虞绍珩一边逗弄儿子,一边留意苏眉,见她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有心事的样子,既放心又纳闷儿。放心的是叶喆所言非虚,唐恬显然没有同她提过什么;纳闷儿的是如果唐恬没有跟她打听过许兰荪的事,他家里还有什么状况能帮她怀疑到自己呢?
苏眉看着虞绍珩放羊似地“赶”着儿子在地毯上爬,不由好笑:“你怎么老把它当玩具似的?”
虞绍珩回过头笑道:“哎,承翊这么大了,马上就不好玩儿了,我们再生一个吧。”
苏眉闻言,面上一红,避重就轻地反驳道:“谁说的?小孩子到了三岁才好玩儿呢。”
虞绍珩把儿子丢回玩具堆,笑眯眯地挨到了苏眉身边:“我喜新厌旧嘛!儿子也玩儿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怎么样?”
苏眉刚要开口,却见承翊坐在边上并没有去拿玩具,反而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和虞绍珩,倒是专心听大人说话的样子,便探身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承翊又听话又懂事,妈妈最喜欢承翊了。”等小家伙又开始蹂躏那只橡皮鸭,才转回来对低声对虞绍珩道:“你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好玩儿呢?”
“他话都说不了两句,听不懂的。”
“大夫说,这么大的小孩子已经能听懂很多事了。”
虞绍珩诧然道:“连生孩子也听得懂啊?”
“什么呀?”苏眉嗔恼道:“我是说你不能让他觉得你不喜欢他。”
“嗯嗯,我记住了。”绍珩笑道:“那我们接着说他听不懂的。”
45(二)
叶喆交给虞绍珩的文件袋被他直接扔进了办公桌的抽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了,但是要想个能彻底打消唐恬疑虑的说辞却不大容易。唐恬的怀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带着这种怀疑的唐恬,继续在他家里登堂入室,跟苏眉常来常往下去,难保不会露出马脚。他一时竟想不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先搁着吧,反正“调查”也需要时间。
他才把抽屉锁好,桌上的电话便响了,绍珩接起来听时,电话那头却是苏眉:“是我,你方便说话吗?” 在蔡廷初这里,他没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是以苏眉打电话找他总要先问一句,不过她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都是绍珩的祖母有了什么指示,苏眉自忖拿不了主意,才来跟他“请示”。
“方便,你说,是奶奶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的。” 只听苏眉在那边轻轻一笑,跟着却是虞夫人的声音:“你跟他说,是他母亲又吩咐。”
虞绍珩一听,不由笑道:“你在栖霞啊?”
“嗯。”苏眉笑吟吟答道:“母亲在给人写信,要寄几张承翊的照片,觉得上次你在草坪上给他拍的很好,不过我们家里也没有多的了,我想去洗几张出来,那一卷的底片是在你房里还是在暗房?”
“你要洗照片啊。”虞绍珩笑道:“等我回去洗吧,我下午早一点走。”
“你信不过我这个徒弟呀?”苏眉莞尔道:“等你晚上回来洗好了再晾干,得到明天才能用了。我之前不是也洗过好几次了嘛?再说,底片是洗好的,你怕什么?”
他不是不相信她能把照片洗好,而是不大愿意让她一个人在暗房里待着。
无论是情报部的办公室,还是家里的各个房间,都免不了会有其他人出入,唯独栖霞的暗房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会有一点模糊:究竟他是因为喜欢拍照才需要一间暗房,还是因为想要一间暗房,才喜欢拍照的。
如果他有什么不希望别人留意的东西,他就会放在那里,包括一些私人“爱好”。因为他不在的时候从没有人会进去,所以他收藏得并不太隐秘,况且,过多防御反而会刺激人的好奇心——上锁的箱子和敞开的箱子,人们通常都更想看前者。
会不会那么巧,刚好让她发现呢?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他已然想到了一个解释。
“好,那你去试试吧。” 虞绍珩微微一笑,视线缓缓落在了上锁的抽屉上,脑海中突然闪过光一束暗光,或许他应该让她发现,“嗯……装底片的袋子应该是在南边靠墙的柜子里,第几层我不太确定,你找一找。”
“嗯,我知道了。”
苏眉第一次独自一人在暗房里洗照片,周遭一丝声响不闻,灯还没关,她便觉得有点紧张,怪不得虞绍珩要在暗房里放一台唱机。想到这儿,她也有样学样拣了张唱片来听。
这几年虞绍珩拍过的照片数以千计,好在他做事极有条理,放底片的硫酸袋分门别类又标注了时间。苏眉去他指点的柜子里查看,却见里面的照片似乎都是前几年的,也不知道是他记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她正随手翻着,忽见最底下的一层隔板上放着一只卡式录音机,边上还有两盘磁带。
这两样东西在别人家里都是寻常家私,但出现在这儿却让苏眉有些意外。虞绍珩是个在衣食住行上都很挑剔的人,他一向都只听唱片,她从没见过他听录音带。
苏眉探手把那两盒磁带摸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曲子,不想上面的标签都空无一字。大概是他喜欢的什么歌一直没出唱片,只好自己翻录下来,在暗房的时候听。也不知道是什么冷门曲子,苏眉暗自想着,微微一笑,放了回去。
承翊的底片是在边上的柜子里找到的,苏眉选了几张默念着流程按部就班地动手。承翊的样貌比刚出生时像样了许多,已然可以分辨出父亲的峻峭轮廓和母亲的柔润眉眼。苏眉凝神看着儿子的照片,笑意不知不觉攀上唇角。她拿掉唱片,暗房里一静,她忽然想起了方才看到的录音机和磁带——他格外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歌呢?或许她能帮他留心一下,找一找唱片?
苏眉把录音机接上电,轻轻哼着刚才唱片里没放完的曲子,按了播放键。她依着虞绍珩的喜好猜度,想着不是钢琴就是女中音,可是磁带转了两圈,喇叭里却并没有送出音乐,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响和人的脚步声,难道是他自己录的什么?
苏眉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继续听下去,她在小说里看到过有人会用录音来记日记,如果是虞绍珩的“内心独白”之类,她就不应该再听了。
然而就在她伸出手指刚要按停那录音的时候,一个熟悉到让她惊诧的声音突然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唐恬下午要来找我。”
清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是她自己在说话!
苏眉一怔,虞绍珩什么时候背着她偷偷录了这么一段?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天,喇叭里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是和叶喆在交往吗?”
不是虞绍珩,是许兰荪。
45(三)
仿佛有一只手悄然抹去了她的呼吸,心底的波涛汹涌被压抑在无法移动分毫的躯壳中。匀速旋转的磁带没有片刻迟滞,对话停了,微微变了调子的琴声一弦一弦荡开……许兰荪儒雅含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被她如梦初醒一般,仓皇按停。
苏眉什么都顾不得想,机械地换上另一盒磁带,绷紧的神经再不敢猜测自己将会听到什么。
这一次,她的手指刚来开播放键,立刻便有声音传了出来:
“……他又来我们学校,讨厌死了!”
是唐恬。
虽然是一句抱怨,但那娇亮的声线瞬间把她推回到了那个明亮的秋日。
那年秋天,唐恬刚刚认得叶喆,她和许兰荪刚刚搬到远离尘嚣的东郊,唐雅山还没有出事,她是洗手做羹汤的新妇……唐恬最大的烦恼的是招摇过市的叶喆,最叫她为难的则是不肯乖乖躺进锅里的一尾鱼。
磁带里的笑声时而羞涩时而雀跃,她们的世界刚刚打开,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专业,而她得到了如愿以偿的爱情。What will I be?Will we have rainbows day after day? 即便会忧虑,心底也有笃定而明亮的底色。
然而彼时的笑语欢颜越明亮,此时听来就越令人心生疑怖。
为什么那一日的事会被录下来?又是什么人录了这两盒磁带?是虞绍珩吗?为什么呢?只有这两盒吗?
苏眉颤巍巍按停了录音,一股茫然的冲动让她把暗房里的柜子全都查看了一遍,却没有再发现其他的磁带。
不用全部听过,她也记得那一日的情形,她实在想不出那些闲话家常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盒磁带?
他听这些录音做什么?
她知道他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可是她没想过有一些秘密会和她有关。她想即刻就去问他,可是……她提醒自己要冷静,不去作无谓的猜测。她相信他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以虞绍珩的审慎,如果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他根本就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发觉吧?
苏眉小心整理好承翊的照片,打开门从暗房里出来,骤然日光耀眼,刹那间照出了她心底的惶惑,她忽然想起家里放的那架琴——究竟如他所说是旁人的建议,还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弹呢?
虞绍珩临下班时给栖霞挂了个电话,侍女回话说少夫人已经带着小少爷回去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留在栖霞吃饭,应该就是听了他收在暗房里的磁带吧。
她现在会想什么呢?
苏眉对人对事一向都是本能地先往好处去想。就像从前她被他纠缠得进退维谷,只要没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她就会相信他只是因为许兰荪的缘故,热心得过了头;连她跟许兰荪结婚被苏一樵赶出家门,她也还是相信父亲总有一天会理解她的爱情。
那么,现在她会想些什么呢?心里挂着十五个吊桶盼着他回家告诉她一个符合期望的答案吧?满心七上八下也不敢跟人说,小可怜!他这就来救她。
承翊在栖霞被逗弄了许久,走到半路就在车里睡着了。苏眉遣开了保姆,自己一个人守在儿子的小床边,一步也米有离开。唯有看着小家伙安闲的神态,她才能强迫自己摒弃那些丛生的杂念。
她应该相信他,他是她朝夕相处的爱人,照料她,爱护她,总是尽力让她过得无忧无虑。她没道理不信任他。苏眉久久看着熟睡的承翊。她不能不信任他。
“我觉得他没我好看呀。” 温柔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苏眉才惊觉自己出神太过,竟没有听见虞绍珩进来,她慌忙抬头,正撞上他俯身凑近的下颌,虞绍珩讶然笑道:“吓着你了?我还以为你知道我过来呢。”说着,在她额头上揉了揉,“疼不疼?”
“没事。”苏眉避开他的手,定了定心意,起身道:“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我听着呢。”虞绍珩笑吟吟地揽住她,往唇上轻轻一啄,“照片洗坏了?”
“没有,母亲说还挺好的。”
“你怎么了?”虞绍珩仿佛这时才发觉她脸色不好,“累了?不舒服?”
“不是,我……我们到房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