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整个暑假都在华亭的一间报馆做实习生,今日回来,叶喆便算好了时间到车站接人。唐恬一跳下车就嚷着嫌热,要去附近的一家糖水老铺吃烧仙草,叶喆自然从命。
叶喆的公事按部就班乏善可陈,唐恬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急不可耐地要同他讲,大到在报馆里听来的连环凶案,小到夫妻俩吵嘴打架砸破了路过邻居的头……叶喆听得津津有味,却见唐恬说着说着戛然而止,直望着马路对面,皱起了眉头。
叶喆回头去看,只见街面上人来车往太平无事,“恬恬,你看什么呢?”
唐恬若有所思地道:“对面是恩礼堂的教会医院。”
叶喆闻言,又回头确认了一眼,“是啊。”
“哎,我记得他们医院心脏科很有名的,是吗?”
“是啊,怎么了?”
唐恬抿了抿唇,只管用小勺拨着碗里的芋圆,偏着脸仿佛在回想什么。
叶喆奇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前年许先生去世的时候,说是从车站出来突然发的病,对吧?”
叶喆想了想,点头道:“对,那天下雪,我好像听谁说过心脏有病冬天容易出事。”
唐恬思忖着道:“那你说急救的人为什么不把他送到恩礼堂的医院呢?这边这么近,几分钟就到了,中央医院那里车开过去怎么也要十多分钟吧?急救不都是选最近的医院吗?”
叶喆舔了舔嘴唇,耸肩道:“那谁知道呢?也许救护车是中央医院的。”
唐恬拿勺子在他碗边轻敲了一记:“你傻不傻?救护车都是急救电话中心安排的,当然是就近了。”
叶喆有认真想了想,道:“要是去了个小破医院,那可能是图财,可是中央医院的病人天天都排队,不至于还要跟别处抢……”
唐恬听着,也不由点了点头:“嗯,那倒是。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没道理啊,救护车应该就近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喆舔着勺子摇了摇头,“大夫有大夫的考虑呗!也许他跟中央医院熟,了解情况。” 说罢,见唐恬沉吟不语,忍不住提醒道:“哎,你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别去跟苏眉说啊,她现在可是虞家的’保护动物’,你要是弄得她也疑神疑鬼的不痛快,绍珩肯定跟你没完。”
唐恬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我才不会去跟苏眉说呢!免得她想起以前的事情不开心,小宝宝就不好看了。”
43(二)
虞绍珩在部长大人的秘书班子里位卑职轻,又无人使唤他打杂,每日里按部就班,愈发叫人觉得夏日漫长。临到端阳节休假前一日,办公楼里更是闲散,葛凤章听家里来电话说有同乡捎了篓樱桃,便吩咐勤务兵送到办公室来。冷水镇过的鲜红果粒冰甜娇艳,虞绍珩吃了几颗,忽然想起之前叶喆可怜巴巴叫他看顾樱桃的事,虽说事情好笑,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那丫头实在不是个吃欢场饭的材料,总待在如意楼也不是个办法,便随口诹了个幌子请假出来。
拜唐恬所赐,如意楼着实出了一阵子风头,门楣装饰亦比别处光鲜。这个钟点,勾栏院里的人也才起床不久,四下里皆是整理打扫的仆妇,碧纱窗里人影绰绰,清水冲洗过的青石地砖上蒸腾着浓郁的茉莉香。
虞绍珩此时独自一人前来,那叫菊仙的老板知道他必不是来照顾生意的,软绵绵的声腔去了三分娇媚,只满面殷勤地把他让到花厅奉茶:“虞大少真是稀客,您有什么吩咐?”
虞绍珩笑微微道:“樱桃那丫头在吗?我找她有事。”
菊仙一愣,手里的檀香折扇习惯成自然地在颊边一遮,蹙眉笑道:“这可难办了,那丫头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虞绍珩闻言颇感意外:“怎么说?”
菊仙娇笑着道:“她赎了身走了呀。”
“谁赎的她?叶喆?”
“不是不是,叶少爷可真是有日子没来了。”菊仙掩唇笑道:“是樱桃自己赎的自己——她的身价能有多少,不过是买她的十几块钱加上这些年的吃食衣裳罢了,我还能为难她?”
“那她人呢,到哪儿去了?”
菊仙眼波流转地收了扇子,搭在尾指高翘的兰花手上,“恕我多嘴问一句,您找她——有什么事?”
绍珩笑道:“叶喆这阵子不方便,托我来看看她。”
菊仙忍笑道:“您二位真是有心了。不过,既是叶少爷托您来的,我就不好说了。”
虞绍珩了然一笑,道:“原来她是要躲叶喆。你放心,我不告诉他。”
菊仙瞟着他笑道:“那好,只是我告诉了您,您是这就要去吗?”
“很远吗?”
“远倒不是很远,就是……”菊仙话到此处,多年在风月场中打滚的媚色便挂上了眼角眉梢:“您去了就知道了。”
虞绍珩上了车,又看了一遍那张绯色花纹的便签,想起方才菊仙写地址给他时做张做致的卖关子,却想不出什么头绪。一个在烟花巷里说书的丫头,能把自己安置在哪儿呢?
他依着上头的地址开车过去,却是一处老城巷弄,巷口一棵老槐,树下比邻开着两家美发厅。虞绍珩数着门牌号一直走到巷子尽头的人家,看门窗墙瓦却是一处门楣清素的精致宅院。他又对了一遍地址,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难倒是哪位特别喜欢听说书,独具慧眼娶了这丫头?那自己贸然登门,不知道会不会有所不便。
虞绍珩正迟疑间,那院子的门却突然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婷婷袅袅的洋装少妇,一见门前有人仿佛吃了一惊,然而细打量了他一眼,惊色未退,已是宛转噙笑,又定定漾了他一眼,才拎着手袋扭扭捏捏转身而去。
虞绍珩正在诧异,只听门内也是低低一声惊呼:“虞少爷?!” 音色甜脆正是樱桃。
虞绍珩惑然笑问道:“樱桃,这是……你家?”
樱桃掩唇一笑,“菊仙姐也是坏心眼儿,怎么把您支到这儿了?” 她 微一犹豫,响亮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大日头底下,您先进来吧。”
“我来——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樱桃引着他进来,摇头笑道:“我不会有什么麻烦,我是怕您有麻烦。”
虞绍珩跟着她绕过迎门的粉墙影壁,挨着石榴树荫一边走一边打量,只觉院子里十分安静,又不像是一份人家;转眼见樱桃虽还是圆团团的一张粉扑子脸,身形却似乎没有先前那般臃肿肥硕了,不由笑道:“怎么?自己出来过日子晓得俭省了,不舍得吃肉,瘦成这样?”
樱桃一听,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惊喜:“哎呀,虞少爷您也看出来我瘦啦?” 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我一从如意楼出来就去乐岩寺上了柱香,求菩萨保佑我瘦成赵飞燕呢。”
虞绍珩看着她仍旧圆滚滚的腰身,莞尔道:“看来你的虔心菩萨都听见了。不过,不用瘦成赵飞燕,杨贵妃也是美人儿。”
“承您吉言啦!”
虞绍珩见她一派烂漫活泼,便替叶喆放了心,“樱桃,你这是住在亲戚吗?”
樱桃在他身前一打帘子,回头笑道:“虞少爷,您请进。” 她手脚麻利地取了几色冰湃果子和茶点,又盛了一碗银耳绿豆汤。虞绍珩见那点心、果盘的样式都不逊于如意楼,舀起一勺绿豆汤尝了,打趣道:“丫头,你不会是真打算学你菊仙姐吧?这地方怕是不成吧?”
“我哪儿有那个本事?”樱桃抿嘴一笑:“不过,这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您以后千万别亲自来找我了。菊仙姐也是故意拆我的台,不给您电话,只给个地址。”
她见虞绍珩蹙眉不解,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解释道:“这院子是我们行里一位前辈的,她嫌租出去也租不了多少钱,就用来做点儿小生意。”
虞绍珩点头道:“刚才我在门口碰见那位想必就是主人吧?”
樱桃“扑哧”一笑:“您真是贵人,没见过这样的把戏,刚才那位是我们的客人,这地方就是给那些太太小姐们消遣的。”
虞绍珩听到此处,方才那女子窥看他的形容,顿时有点反胃,樱桃看出他不自在,连忙笑道:“您别想岔了,我们也不做那种生意。他们就是借我们这地方用一用,我们不过是收个租金赏钱。”
虞绍珩听着,低低笑道:“是了,这种事在家里是不成的,到旅馆饭店去又扎眼。”
“可不是么,走出去到弄堂口还能顺便做个头发,就算撞见什么人,也有现成的说辞。”樱桃笑吟吟道:“我这里的事儿都跟您交待了,您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叶喆身边拴了只胭脂虎,不敢再去四马路了,又怕你在如意楼被人欺负,就让我来看看你。”虞绍珩揶揄地笑道:“想不到你反而躲着他。”
樱桃赧然舔了舔嘴唇,“他上回就跟我说过,唐小姐不许他逛堂子,我在如意楼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先在这儿晃着吧!您回头也别跟他说见着我了,就说……就说我跟着亲戚回家去了。”
“那又何必呢?他可当你是朋友。”
樱桃眯着眼睛笑道:“这里虽说不是如意楼,可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叶大少爷又不是什么谨慎的人,瓜田李下的,万一被唐小姐知道了——他又要发愁。”
虞绍珩闻言,含笑赞道:“你还真是为他着想。”
樱桃红着脸道:“我也为我自己,要是您跟他说了,我就总惦记着这一茬,他不来看我,我心里也难受。”
“好,那我就不告诉他。”
“您也别往这儿来了,就刚才那一位,备不住就惦记您呢!回头有什么风言风语的,我对不住您。”
虞绍珩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好奇:“哎,到你这儿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樱桃诡秘地一笑:“您打听这个干嘛?”
“我不是说过将来打本给你做生意的吗?我看看这生意可不可做。”
樱桃闻言,却是啼笑皆非:“虞少爷,您又不缺这点儿钱,这种买卖哪上得了台面?”
“你说说,我先听听啊。”
“还能有什么人?有几个是交了男朋友,家里不答应;其他的嘛——”樱桃狡黠一笑,“无非就是姨太太、少奶奶、达官贵人养的外宅……刚才您碰见那个就是个银行副理偷养的外宅,勾搭了一个家里开烟厂的小开——哦,说起来好笑,那小开的嫂子也到这儿来过。”
虞绍珩舀着小瓷碗里的绿豆汤,垂眸一笑,“丫头,你这生意可做。”
43(三)
虞绍珩到了家刚一进门,便有侍女过来通报,说是二小姐和唐小姐都在。绍珩听了,放轻脚步走到内院,隔着窗子便听得一阵莺声燕语,唐恬声音甜亮,惜月音色清柔,苏眉最是寡言少语,偶尔对答一句,便如涓流润过春草:“这哪说的准?我也不知道”
“那你猜是这个宝宝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唐恬兴致勃勃地问惜月。
“我猜——是男孩子吧。”
“为什么?”
惜月笑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反正猜什么都是二分之一的概率,跟抛硬币一样。”
唐恬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女孩子有意思,可以打扮打扮。” 她说着,眸光一跳:“要不我们打个赌?我猜是女宝宝。” 她话音未落,虞绍珩已经踏进门来,板着脸道:“敢拿我们家孩子打赌?快,一人拿五百块钱出来,我先替你们收着,回头赢家得四百,我们家宝贝得六百。”
惜月乐道:“大哥,你倒是稳赚不赔,这么鸡贼,小心把宝宝教成个小财迷。” 唐恬嘀咕了一句:“我们才不赌那么多呢!”
虞绍珩走到苏眉身边,拉着她的手坐下,轻笑道:“连这个数都舍不得,你们俩还好意思拿我们家孩子打赌?你身上钱不够,打电话跟叶喆借去。” 苏眉婉然笑道:“你拿他当幌子榨人家的钱,倒是很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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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孕中诸事顺遂,然而到了分娩之日,还是有些不安,趁着阵痛间隙护士不在房中,软软绵绵喘息着对虞绍珩道:“要是……要是……我有什么……”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虞绍珩便冷然道:“你敢?” 全不是平日里温柔娇宠的口吻。
苏眉一怔,腹中又是一阵抽痛,她忍不住呻吟出生,虞绍珩却一点抚慰的意思也没有,贴到她耳边低声道:“眉眉,你想想我为了你费了多少工夫?你要是敢在这儿出什么幺蛾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苏眉疼得一声冷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饶是再好性子,此时也忍不住有气无力地抱怨:“你这哪是安慰人?”
虞绍珩盯着她道:“我就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让你到这时候还敢想七想八,我告诉你,你现在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完成任务,要不然,哼哼…… ” 他森然一笑,活像捉到小红帽的大灰狼——让苏眉瞬间分了神,只觉得以后童书故事里的恶劣反派都能参考着他来画了。
叶喆陪着虞绍珩等在产房外头,聊了几句,忽然打量着他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啊。”
虞绍珩微微一笑:“紧张有什么用?”
叶喆搓着手啧叹道:“也是人生大事啊。”
虞绍珩觑着他笑道:“你怎么比我还兴奋呢?”
叶喆一本正经地在胸口轻拍了两下:“这可是我第一个干闺女或者干儿子——哎,对了,你不知道是男是女啊?”
虞绍珩摇头道:“留点惊喜嘛。” 说罢,绍珩莞尔一笑:“你最好盼着我们家添一个千金。”
“为什么?”
“因为唐大小姐跟月月打了赌——她猜我们生女儿,赌得还不小。”
叶喆一听,诧异道:“她们还有这个嗜好呢?赌了多少啊?”
“一人五百。”
叶喆狐疑皱眉:“五百……美金?”
虞绍珩笑着摇头:“就五百块钱。”
叶喆撇嘴道:“这么大事儿,她们才赌这点儿彩头?女人呐,就是小气……还不够给小宝贝封个红包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了一阵,唐恬上完课也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赶了过来,一见他们就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没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