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初此言大出他意料之外,虞绍珩深蹙着双眉,沉吟道:“钧座,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如果没有这些事,他未必会……”
“是,人都经不起考验,可是我们必须经得起。”蔡廷初的声音低稳,神色静如止水,“ 如果有人在我们不能控制的范围内经不起考验,这个损失谁也承担不起。考试的时候你选错了答案,不能怪出题的人。他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他。”
虞绍珩默然了片刻,又道:“那……您不担心背后怂恿他的人吗?”
蔡廷初淡然一笑,捏了捏眉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该担心的人是你——有那样想法的人不会只有他一个,你还要继续待在我这儿吗?”
“钧座,我……”虞绍珩刚要开口,蔡廷初忽然摆手制止了他:“你现在不要急着答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年轻人常常为了赌气要证明自己,去做一些无谓的事。意气之争没有任何意义,人一辈子不长,不要浪费时间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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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末,苏眉同绍珩一起回栖霞吃饭,他二人结婚之后便搬入新居,极少在栖霞留宿。晚间虞绍珩被父亲叫去问话,苏眉独个儿在房中小憩,环顾四周,仍觉新鲜;看着的房中桌几陈设,忍不住便在心里揣度绍珩昔日在家中的样貌举止,却不知道他少年时可也像现在这般……这般……她想了几回,心底跳出来的却是“无赖”两个字。旁人相恋相知的回忆写成故事登在杂志上,总是浪漫又唯美,可她和他的事……想一想就叫人面红心热,可此时此地,她想着他,唇角却不知不觉抿起了笑纹。
因为绍珩闲时喜欢拍照,他房中便有一架书柜专门辟了几层放置相册,苏眉信手抽了一册出来翻看,见里头皆是扶桑风物,有几处都是他二人此前结伴赏花之地,只是这些照片里却是雪景居多。
她翻完这一册,忽地童心乍起,想要看看虞绍珩少年时的照片,便向前翻了两册,然而这既是绍珩所摄,里面虽有不少虞家诸人的留影,却鲜有他自己的,偶然翻到一张,苏眉便格外留神细看,只见照片上的人半分无赖嘴脸也无,皆是沉静俊美的翩翩少年。
翻到最前头一本,拍得却是栖霞人事,有一本正经的戍卫侍从,也有腼腆羞笑的侍女,后面又有园中夏景……苏眉随手翻着,手上骤然一停:眼前这一页夹了一张七寸大小的黑白旧照——花园中高树荫翳,蓬勃稠密的紫薇花累累垂垂,穿着淡色衣裙的少女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束,两条齐整的发辫垂在胸前,眉间一点艳痕沉淀成了温柔墨色——照片里的人赫然就是她自己!
苏眉的指尖犹疑地抚了上去,心跳蓬乱莫名,一时竟辨不出是忧是喜。这照片应该就是几年前她同舅母到虞家作客时被人拍下的,是他拍的吗?她不记得那一次有遇到过他,可是既然夹在这相册里,就算不是他拍的,想必他也看过,但他却从未和自己说起,是他不记得了?
苏眉怔怔看着那照片,时光倒流的刹那感喟之后,心底隐隐浮起一丝不安,更叫她惶惑的,是她似乎不敢再追究那不安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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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人就像他儿时便背熟的《孙子兵法》: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他自然是足够让儿子崇拜仰望的父亲,且对他爱重有加他大多数时候亦是个规行矩步稳重得体的儿子;然而他却总觉得,父子之间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幔,这雾幔大概父亲也能感受得到。但问题出在哪里,他却想不出来。
就像这一刻,父子二人相对而座,分明都有话要说,却是谁也不先开口,他先前打好的腹稿就仿佛变得不那么合适了,绍珩忖度片刻,忽然迸了一簇灵感出来,端然笑道:“爸爸,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跟说。”
虞浩霆打量着他淡淡一笑,“你还是要待在廷初那里?”
绍珩留意着父亲的神色,赧然道:“不是这件事,是眉眉怀孕了。” 他言罢,见父亲果然怔了一怔,显是全然不曾料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件事,不过父亲眼中的讶然转瞬即逝,含笑点了点头,缓缓道:“好,你自己也要做父亲了。”停了停,才道:“那你自己的事以后怎么打算?”
“我还是想待在情报部。”绍珩斟酌着答道:“不过,我觉得……” 他一迟疑,父亲已然接口道:“我听说你不大赞成他们做事的方式。”
“爸爸,这次的事情我知道了一件事,原来情报部的长官人选是一早就圈定的,您也知道吧。”
虞浩霆笑道:“你觉得应该跟阁揆一样,叫国会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种法子不就是’养蛊’吗?”虞绍珩肃然说道,不便在长官面前直言指摘的话,对着父亲倒还可以说一说。
“没错,可是情报部的长官就应该是这样的人。”虞浩霆闲闲道:“教授要学养精深,大法官要人品高尚,执掌军情部的人本来就要比其他人都更……有手段。”
“所以您想让我离开?”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廷初那样,或者你不愿意像他那样,我希望你就不要继续待在那儿了。”虞浩霆话锋一转,打趣道:“反正你马上有很多事要忙了,不如找个清闲的地方待一待。”
“没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游戏,你可以不参加;但是如果你要玩儿,就一定要有拿到奖品的本事,你的选择已经比大部分人多了。” 虞浩霆正色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对奖品没兴趣,别人也会把你当对手,这就是人心。权力这件事,你不在餐桌上,就会在菜单上——你可以选择不吃,但你要保证餐桌上一定有你的位子。”
42(六)
“你一定要待在廷初那里,到底是想要什么?”
绍珩垂了眼眸没有答话,父亲的问题是他不能回答的,但他亦不肯用蹩脚的谎言去搪塞,房间里静得肃穆,虞浩霆淡倦一笑,温言道:
“那有件事你要记住——在情报部,难免要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你要让人怕你,但不能让人恨你。怕,会让人不敢背叛;但恨就会让人罔顾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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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珩轻敲了两下,方才推门而入,笑吟吟道:“眉眉,宝宝的事我跟父亲说了。” 却见苏眉的神色似乎有些惶惑:“我们不是说好下个星期先告诉……”
虞绍珩走到她身旁,撒娇似地笑道:“我有些事情让父亲不痛快,怕他骂我,所以先找件好事跟他说了,他一高兴就顾不得跟我计较了。”
苏眉闻言,关切地问道:“……不要紧吧?”
“没什么,就是父亲担心我的安全,不想让我待在情报部而已。”
“哦。”苏眉听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虞绍珩见她神色有异,目光一转,见她纤细的手指正按在身旁的一本相册上,他立时便想到了个中缘由:“你在看我的照片啊?”
“嗯。”苏眉口中应着,抚在相册上的手指不觉蜷了起来,拨到让她心神不定的那一页,略有几分尴尬地对虞绍珩道:“我刚才看到一张我的照片,是你拍的吗?” 她说着,把翻开的相册递了过去。
虞绍珩接在手里,挨了她坐下,看了看那照片,又比对似的看了看苏眉,不胜惊奇地笑道:“哎,真的是嗳……” 他啧叹着往前翻了几页,追索着道:“这是我刚学拍照的时候,在家里试相机照下来的,怎么会有你呢?”
“我跟你说过的,我以前来过你家,是舅妈带我来——母亲还拉我们出去野餐呢。”苏眉见他满眼惊奇欣喜,心底的惶惑不安也倏然烟消云散,“你自己拍的,你不记得了吗?”
虞绍珩抚着那张旧影随口道:“我拍过那么多,哪能张张都记得?”说罢,又前后翻着那相册道:“还有吗?我只拍了你这一张?”
苏眉笑道:“我翻过了,只有这一张。”
虞绍珩在她和那张照片之间游弋了几个来回,皱眉道:“我当时没跟你打招呼吗?”
苏眉摇头道:“没有,我都不记得见过你。”
“不会吧?”虞绍珩合上相册,狐疑地看着她:“我拍了你,没有跟你打招呼?”
苏眉揶揄地瞟了他一眼,“可见你那时候就不是个磊落君子。”
“谁说的?”虞绍珩抬手揽住她的肩:“可能是我害羞呢?人家那时候年纪小嘛……”
他说得大言不惭,苏眉却忍不住替他难为情:“你才不会害羞呢!大概是你随手按了快门,都不知道自己拍了什么。”
“不可能。”虞绍珩又翻开那一页给她看:“这明明是对了焦的。” 他自己细看了看,愈发纳闷儿,不住摩挲着苏眉的肩臂:“我怎么会没去跟你打招呼呢?”
苏眉嫣然一笑,扣上了那相册,“你别想了,就是你不认识我,也没打算认识罢了,要是个难得的美人,你一定会打招呼的。”
虞绍珩一听,立刻摇头道:“不可能,一定是因为我害羞!要么就是我跟你打招呼了,你没有理我,你再好好想想。”
苏眉懒得跟他争辩,把那相册搁在了近旁的矮几上,“你就编吧!要是那样,你会一点都不记得?”
虞绍珩讪讪道:“眉眉,我以前见过你,又没有’见色起意’,你不高兴啦?”
“我可没有。”
虞绍珩孩子气地把她圈住,“你说,我们俩是不是还挺有缘分的?兴许那时候我心里就喜欢你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要不然我怎么不拍别人,偏偏拍你呢?”
苏眉柔柔笑着提醒道:“你还拍了你家里的卫兵和侍女呢。”
虞绍珩在她颊边逡巡轻吻:“我拍别人都不用心,只有拍你拍得最好看了,你不觉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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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有了身孕,虞苏两家皆是欣然,只苏一樵仍对她夫妇二人不甚理会。绍珩的祖母担心小夫妻年轻冒失没有经验,特意遣了身边用管的佣人前去照料,又免了苏眉隔三差五往淳溪点卯陪伴的“差事”。苏眉蓦地清闲了许多,唐恬和惜月没有课的时候便常来探她。
叶喆见虞绍珩不仅结婚早过自己,还马上就要身为人父,一时为他效率之高叹为观止,一时又有些不平——毕竟虞绍珩还小他半年。叶喆磨磨唧唧地想要怂恿一下唐恬,岂知唐恬一反应过来,立刻甩了个白眼给他:“我二十五岁之前不会结婚的。” 叶喆一听,苦着脸道:“……那时候绍珩家这孩子都该上学了。”
“他想要结婚就是因为他的朋友结婚生子了,这么幼稚,怎么可能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呢?还想拖我下水。”唐恬嘟着嘴同苏眉抱怨。
苏眉只好笑道:“有些事大概要一边经历一边学的。”
“反正等我毕业以后找到事做再说!”唐恬说到这里,忽然对苏眉道:“那你现在要生小宝宝,就不会出去做事了吧?”
“嗯。”苏眉刚一点头,唐恬便笑道:“那正好,等到明年我毕了业,你的宝宝也生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事做。”
苏眉想了想,婉然笑道:“我没有这个打算。”
唐恬一愣,“为什么?虽然说你这个虞家少奶奶养尊处优不愁钱用,可也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我想,我要是有空可以去给书局画一画图书插页。”
“那你找间书局去做美术编辑啊。”唐恬见苏眉只是淡然浅笑,对她的建议并不怎么热心,皱眉道:“……你不会是也要变成那种整日里只知道游玩交际的少奶奶吧?”
“交际应酬大概是会有一些吧。”苏眉笑道。
唐恬闻言,狐疑地看着她道:“是不是虞绍珩不让你出去做事啊?”
“这倒没有。” 苏眉看她不甚相信的样子,便道:“明年这个时候,宝宝还很小呢。”
唐恬见她如此,莫名地有些郁郁,忍不住嘀咕道:“我还是觉得人要独立一点好。”
苏眉闻言,握着她的手正色道:“我没有嫁他的时候,自己过得也很好。”
“好吧,你不是迁就那个虞大少爷就好。”
苏眉颊边微红,恬然一笑如岸边春柳轻触水面,“也跟他有点关系。他说,他回来一看见我,就觉得很开心。我想,让他回来就能见到我。”
43(一)
43
江宁城中夏日潮热,苏眉身形渐重,畏热贪凉,虞绍珩便趁着休假同她前往山居避暑。虞家在近郊皬山有一处私园,是早年间延揽名士取法苏扬,依山造景而成,亭台草木趣致天然。
他二人暂住的秋澜堂独立于莲池一畔,须得穿桥而至。厅堂房舍朴雅无华,院中亦无珍奇花草装点,除了几茎斑竹,便只有数窠肥茁浓绿的芭蕉,时逢盛夏,翠色如洗,叫人一见便觉清凉。
花厅后身亦不设药栏花圃,唯有一泊盈盈三寸的浅池,池底乌白青灰的光圆卵石清晰可见。
山中气象,晴雨不定,一俟落雨,檐前水上叶底石间,便瑟瑟淙淙,各有其声,恍若有人借天光云影拨弦弄琴,清音处处,却又静抵人心。
被雨水润开的草木清气在通透厅堂里弥漫四溢,苏眉凭窗而坐,半合着眼眸听了一阵,忽然回眸一笑,对虞绍珩道:“你家特为听雨便修了一处庭院,是有长辈特别喜欢,还是观花踏雪都各有所在?”
“也是你家。”虞绍珩含笑“纠正”了一句,才道:“大概是造园之人希求一园之中四季各领佳趣,所以就依了时令造景。不过,我觉得未必只有梅花宜月芭蕉宜雨,蕉叶月影也不差。”
苏眉笑道:“蕉叶也不一定比别的草木都宜雨,只是头一个写雨打芭蕉的人写得好,别人便也跟着去听,写的人多了,后来者一见芭蕉,就想起伤心枕上三更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听起来才格外有滋味。”
虞绍珩见她倚在贵妃榻上,青丝漫束,娓娓笑言,月白的薄绸袍子腰身宽裕,影影绰绰能窥见起伏婉媚的身体曲线,横搁在腰际的小臂丰盈甜润,倒似牙雕一般,瞧得虞绍珩心头一荡,搁下手里的书册笑微微走了过来。才一坐下,手便顺着宽绰的喇叭袖里探了进去,摸到她胸前轻轻一握,饱满滑腻一时难以释手。
他一声招呼不打便骤然轻薄,苏眉惊笑道:“你别这样,多难看!” 此时她依窗而卧,身旁竹帘半卷,若有人从廊下经过,房中情形必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她如今身形迟滞,又不能同虞绍珩纠缠,只能凭言辞抵抗:“青天白日的,你胡闹什么?”
虞绍珩只管手上占着便宜,涎着脸道:“从早上下雨下到现在,哪有什么青天白日……”
苏眉只顾着提防外头有没有人经过,被他揉弄得娇喘细细,“你这样……宝宝听到了多不好……”
虞绍珩却丝毫不肯收敛,“他爸爸疼爱他妈妈,有什么不好?”说罢,邪邪一笑,咬住了苏眉的耳垂,一边解她的衣上的纽子,一边辗转吮啮着道:“正好让我跟宝宝亲近亲近……”
苏眉颊红似火,恨不得聋了耳朵全听不到,正羞极欲泣的当口,虞绍珩却忽然把松开了她,起身放下窗上的竹帘,回头笑道:“眉眉,你不是不想,就是怕被别人看见,对不对?”
苏眉衣衫半褪,束发的丝带也落在了地上,娇红满面,艳色欲流。虞绍珩暗赞之余,不免有些抱憾:他这时候要是找了相机来拍她一张再好不过,可惜她恐怕要跟自己拼命……既然不能拍照留念,那他只好“人尽其用”了。他心底春风浩荡,面上却笑得一派斯文,揽住苏眉柔情似水地亲了一遍,柔声道:“眉眉,李后主有一首《长相思》,里头有写雨打芭蕉的,你记不记得?”
苏眉在他怀中本已媚眼迷离,听他这样一问,倒是抓到了机会,颤声道:“我记得的:’云一緺,玉一梭,澹澹……’ 你放我起来,我写给你看。”
虞绍珩得意地一笑,揉着她嫣红的唇瓣道:“你不用写,你这会儿活脱脱就是,比他写得还好呢……他是美人夜雨不可兼得,我可都有了。”
云一緺,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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