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空落落的。台下散着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没比外面挨雨淋的那些年轻到哪儿去。
几个半着妆的剧团演员围靠桌边,神色萎靡,像被猎人追得惊疑疲惫的鹿,交头接耳地低低聊着什么。
其中一个恰从桌前起身,瞧见门口,又折过来:“安生,这是?”
“大师兄,这位就是林青鸦老师。”
“哦??”来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脸,微微躬下腰背,“原来是老师您亲自过来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么做事的,老师亲自过来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对、对不起师兄……”
这一角动静惹起了桌旁剧团演员们的注意,几人回头。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谁?好漂亮啊。”
“嘘!你疯啦,谁都敢嘴,没听见大师兄都管她叫老师吗?”
“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啊,大师兄怎么会喊她老师?”
“她可是林青鸦,真论梨园辈分,她比咱们太师父都高一辈呢!”
“林青鸦?这名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园里唱响了‘小观音’的名号时,你还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当年那位‘小观音’?!”
梨园弟子嗓音都不差,这边声量一拔高,就算隔两三堵墙都能听见。
更别说都在同屋里。
刚请林青鸦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拧巴了下,他强按着没回头去骂那两个,只对林青鸦捧笑:“对不住啊老师,剧团里的小孩们不懂事,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不用客气,没什么。”
“就是,我家角儿脾气好着呢,要不能有小观音的外号吗?是吧角儿?”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过脸去看林青鸦,可惜她家角儿清落落地垂着眼,并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习惯了,转回来自来熟地搭话:“听那小孩叫你大师兄,你就是简听涛吧?怎么不见你们团长呢?”
“团长,”简听涛迟疑,“团长在办公室里见客人,可能要等会出来。”
“噢。”白思思转转脑袋,四处打量了,“今天没排戏是不,我看一个客人都没有,剧团里就你们这么点人啊?”
“本来是有一场,不过……”
“不过什么?”
白思思没瞧见简听涛神色里的尴尬,追问下还是站在旁边的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小声应了:“没人买票,就、就没演了。”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没卖出去?”
“嗯。”
“……”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青鸦从手里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纹路的杯子上抬起眼,声音低也轻和:“昆剧式微,民营剧团难维持,不是罕见的事。”
白思思鼓了鼓嘴,没敢辩驳。
简听涛松了口气,苦笑:“是啊。这剧团里的台柱子们或转行,或被大剧团挖走了。我们民营的没那么多资金扶持,步履维艰。”
“咦?”白思思疑问,“可我来前还查了,芳景昆剧团幕后不是有个公司出资支持吗?”
简听涛似乎被噎住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摇着头转回:“我也不瞒两位——给剧团出资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汤集团并购,别说资金,连剧团剧场这块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开发了。”
白思思:“啊?”
“我们团长今天见的客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成汤集团分公司的负责人,看架势,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
“那这……”
白思思拖着调转向林青鸦。她不忧虑,正相反,小丫头眼底按捺不住地亮着呢——
她巴不得这小昆剧团倒闭,那样她家角儿不就犯不着明珠暗投了!
林青鸦没接她眼神,只问:“和新公司那边,还有转圜余地么?”
“哈,”简听涛苦笑了声,“转圜?老师您回国不久,大概还不知道成汤集团和它现在掌权人的名声吧。”
“?”
林青鸦微微偏头,因着好奇,难能露出点符合她年纪的娇憨。
简听涛说:“成汤集团副总、唐家的太子爷,唐亦,如今在成汤集团里实权鼎盛。并购相关的事都是他亲自督责。”
白思思追着问:“然后呢?”
简听涛顿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声却压低下去。
分明既讥讽又畏惧——
“那主儿,可是个疯的。”
第2章 从此不敢看“观音”
简听涛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
隔着段回廊,团长办公室的门传回开合的动静。
剧场里顿时噤了声。围坐的几个剧团演员抻长了脖子,瞧着他们团长笑呵呵地把“债主”送出去。
大约两分钟后,团长自己回来了,不同于出去的笑脸,年近六十的团长此时蔫垂着头颅,疲惫而显出老态。
直到简听涛上去,附身低声说了几句。团长听着眼睛就亮起些,往林青鸦和白思思坐着的角落觑来。
隔着半个剧场,林青鸦朝对方微微颔首。
团长面露喜色,快步过来:“林老师,您终于来了!听涛,愣着做什么,去给老师沏壶茶。”
老团长近乎躬着身过来的,林青鸦起身,拦了一下:“向叔,您这样太客气了,青鸦受不起。”
“嗐,咱们梨园弟子不谈年纪,达者为先,论辈分论资历,你有什么受不起的?”向华颂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着回廊后,“这儿小辈吵吵,闹心,走,我们去办公室里聊。我可有六七年没见着你了……”
林青鸦被团长请去办公室,原本想上来探消息的团内演员们没了章法,只能各自散了。
白思思站在原地,眼珠转了圈,朝简听涛离开的地方溜去。
比起门首后院的狼狈,团长办公室内还算干净。
对着门的墙前立着老式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证书,还有几张装在单独相框里的合照。按时间都有些年份了,但纤尘不染,显然平常没少被擦拭。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当年的辉煌喽。”团长见林青鸦在立柜前驻足,摇头笑叹。
林青鸦望着其中一张照片,笑得浅淡温柔:“这是当年国内巡演最后一站的合照吧?”
“是啊。你母亲那时候可是风光无两啊,‘一代芳景’——咱们芳景昆剧团的名字就是那时候定的!”向华颂的笑到一半便止住,然后败下来,“可惜啊,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林青鸦没说话,垂敛了眸。
房间里安静片刻,向华颂回过神,苦笑:“你瞧我,这上了年纪就爱伤春悲秋的,净惹你们不爱听——来,青鸦,快坐吧,先喝杯水。”
“谢谢向叔。”
“你母亲这几年调养得怎么样了?精神状况还好吗?”
“嗯,好多了。”
家长里短地闲聊里,简听涛敲响门,把沏好的茶端进来。
放下后他却没走,犹疑地杵在沙发旁。向华颂察觉,偏过头:“有事?”
“团长,我们……”
“别支支吾吾的,你们林老师不是外人,有话就说。”
简听涛难为地开口:“其实就是师弟们不安心,不知道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口风?”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怎么,剧团还没散,就急着谋算后路了??”向华颂冷下脸。
“哪能,大家也是担心剧团……”
简听涛不敢辩驳,声音低下去。
向华颂气怒地喘了几口气,压着火说:“让他们不用着急,自己功底打硬了,就没人赶得走我们!”
简听涛惊喜抬头:“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算是吧。”向华颂眉头没松,“他们总公司的那位副总似乎是个对戏曲有点兴趣的,年初三会来咱们这儿听场戏。”
“副总?就那个唐疯子??”简听涛惊了一下,“他那哪是对戏曲有兴趣,分明是——”
“是什么?”向华颂沉下声气。
“……没,没什么。”
“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编排些市井流言!你们干脆别唱戏,说书去好了!”
“是我错了团长。”
“行了。回去盯好你师弟们,下午我给你们开会定一下这场戏——剧团救不救得活就看年初三这一场了,谁敢掉链子,你师父和我都饶不了你们!”
“是……”
简听涛出去后,向华颂显然还是没松下气,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一直静坐在旁的林青鸦放下杯子:“有乔阿姨在,向叔不必太担心。”
“唉,你乔阿姨那身子骨这两年是撑不住一台戏了,眼下这架势,多半还得那些小辈上台。”
“乔阿姨教出来的弟子,也当没问题。”
“……”
向华颂摇了摇头,表情复杂地望向那奖证琳琅的立柜:“这戏台子,恐怕要垮在我手里了啊。”
向华颂心不在焉,林青鸦也没多耽搁他们的正事,又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了。
向华颂非得亲自把林青鸦和白思思送出剧团。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尚未放晴,但天边撕了口子,已漏下些成束的光来。
白思思叫来的车候在路边。
临上车前,林青鸦停了停,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