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成了自己最不齿的模样。
想拥有她,又唾弃不配拥有她的自己。
从未亮过的对话框在收到时浅某次突如其来的大段大段信息时,他在空无一人的雪夜走了很久,鞋底潮湿,失魂落魄,鼻腔呼出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他僵着手摘掉眼镜,一遍遍反复看着每一个都刺在他五脏六腑的文字,最终,缓缓地将手贴近疼得不能自已的心脏,暖了暖,发了条假装被盗号的自动回复。
他真卑鄙。
即使明知道自己不配拥有她,却还无耻地用这种方式期冀她不会拉黑他的最后一丝可能。
二十一岁的许成蹊,不会爱,不配爱,选择了自以为正确的方式逼时浅放手,殊不知自己给她建了一座蚀骨焚心的牢笼。
二十二岁的许成蹊,二十三岁的许成蹊,浑浑噩噩活着的许成蹊......一直到他因病出事,鬼门关头走一遭,陷入一个真实而漫长的梦魇,永世都不能再见时浅,他彻底清醒,在满脸冰冷的泪水中明白了自己的放手有多可笑。
他还活着,他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他行尸走肉的前半生已经错到毫无意义,为何要将自己的余生继续禁锢在与她生离的枷锁?
二十七岁的许成蹊,学会了将自己的命交给他唯一爱的人。
......
雨声渐弱。
时浅很长时间没有回过神,耳畔萦绕着忽远忽近的低语,攥得她灵魂四分五裂。
她设想过许成蹊离开她的许多可能,有女友,欠了高利贷,还不上钱被迫卖身,甚至连得了绝症这种韩式套路都想过,唯独没有思考到,许成蹊这么一个清高孤傲的人,能让他决绝地离开自己,只会与自尊有关。
时浅缓缓闭了下眼。
深呼吸,一双不知道该摆出如何表情的眼看着面前等待宣判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开口:“所以,如果你一直都不知道真相,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许成蹊回国后,宋明鉴找过他,涕泗横流地求他原谅,说自己当初不知道许韵怀孕,说自己辜负了他母亲——原来,许韵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足过别人家庭,是宋明鉴这个人渣,脚踩两只船,一边瞒着家贫的初恋女友,一边偷偷攀上樊家的高枝,直到许韵发现他劈腿离开他,他才失去齐人之福,乖乖当回樊家的上门女婿。
有钱人家的赘婿不好当,尤其宋明鉴是把人肚子搞大了才进的门,老婆颐指气使,女儿也因为他窝囊看不起他,许成蹊历经波折才联系上他时,樊家公司正处于内斗,主事的樊桦因为急火攻心住了医院,女儿樊琉歌提前接手公司,闻听许成蹊找上门,恶意揣测宋明鉴会联合自己的亲儿子趁她妈生病转移财产,直接把消息拦到她这,编排了一通谎言污蔑许韵是小三,堵死父子相认的后路。
后来,熬到老婆离世,女儿嫁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被辜负的初恋女友的宋明鉴找到许成蹊,想给他补偿,却被许成蹊拒绝。
许成蹊这辈子从未恨过什么人,无欲无求性子淡泊,可樊琉歌,包括宋明鉴,却是他至死都不会原谅的两个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够倒流退回认识时浅的那个夏天,在她爱上他之前,对她一见钟情,抛弃所谓的道德枷锁和她在一起,然后,不管以后命运的齿轮究竟指向何方,他们都不会陷入六年痛苦的生离。
许成蹊温柔看着时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不会,二十一岁的许成蹊,因为可笑的自尊心犯过错,二十七岁的许成蹊,不会再任由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时浅触到他掌心的温度,缓慢地眨了下眼,没有动。
俩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看着对方,窗外雨声急促,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潮湿地湮没着升温的心跳。
许久。
时浅抬了下手指,抵在他掌心:“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许成蹊握住她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似在斟酌字词:“有的时候,伤害我们最深的,恰恰是我们的亲人。”
时浅茫然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许成蹊语气微顿:“我查了你门口的监控,最近一个月,进过你家的只有周玥,和跟着她一同进来的中年男人。”
闷雷骤响。
夜空亮如白昼。
时浅身子一颤,放在一侧的手机发出刺耳的摩擦,泛旧的十字绣跌落地毯。
第38章 “装了这么久,很累吧。”……
真相如此丑陋, 将她的真心付之一炬。
翌日,时浅回了老宅。
周汀岚见她回来,高兴地给她切水果:“怎么回来啦?最近不忙?妈看你发布会延期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太累了?”
时浅摇头,戳着块木瓜,一边扎洞一边漫不经心道:“舅舅在哪儿?”
“小杰?”周汀岚有些诧异, 没多想,“回帝都了吧, 前几天看他发朋友圈定位在那,好像还挺忙的。”
时浅解锁手机, 找到周定杰的头像,点进他朋友圈。
不错, 一个月跑了好几个加工厂,游山玩水, 踩着她的尸体给自己赚钱。
时浅点开视频邀请。
无人接听。
她也不急,发了段周玥带他进自己家的小视频, 将戳得千疮百孔的木瓜扔进垃圾桶,重新挑了一块,静静等周定杰回信。
五分钟后, 周定杰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七七啊。”男人嗓音镇定, 丝毫看不出被抓包的慌乱,“上次你不在家,舅舅去你那坐了坐, 去得急,忘了和你说一声——”
“舅舅,我找你不是想听你现编小作文, 何必呢,你现在谎话说得有多好,一会儿脸打得就会有多疼。”时浅讥笑,看眼腕表,“从帝都到江城飞机最快两个半小时,我给你五个小时的时间,下午一点,我在老宅等你,迟到一分钟,派出所见。”
说完,利落挂断电话。
周汀岚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坐到时浅旁边:“七七,怎么了?”
时浅握住周汀岚的手:“妈,别拦我,今天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不要管。”
十二点五十五分,周定杰气喘吁吁地抵达,刚进门,被猛扑上来的七仙女吓得魂飞魄散,五大三粗的男人立刻贴至墙角,动都不敢动,几乎能感觉到离他咫尺的獠牙呼出的热气。
“七、七七,有话好好说,你让这狗先下来。”
时浅懒洋洋地喝着杯冰饮,看着被七仙女壁咚得极其狼狈的亲舅舅,笑得无害:“舅舅,你要是个人,我倒乐意放你下来,可你连狗都不如,说不出人话,只配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交流。”
周定杰被时浅的尖牙利齿气得火冒三丈,刚想动,得到主人指令的七仙女一口咬烂他衣服,锋利的爪子不消片刻就将他撕成了乞丐。
周定杰心在滴血。
“七、七七,你闹也闹够了,让这狗下来成吗?”周定杰生怕这样撕下去他连内衣都不保,再也没了电话里踏床啮鼻的镇定。
“闹?”时浅压了许久的火被这句话拱了出来,手一扬,透明的玻璃杯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舅舅,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和你一无血缘二无亲情,我就是个睚眦必报、贪财重利的外姓人,您他妈的还敢在我底线上挑战啊?!瞧瞧您这一身名牌衣服,没一二十万连零头都买不了,您哪儿来的钱呢?别和我提你开的公司,早他妈的几百年前都亏得填不上窟窿,您自己都快成了老赖,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新公司的周老板,偷了我的设计去游山玩水,爽吗?这钱可比你张嘴朝我妈要来得快得多的多吧?还不用看人脸色,您他妈的怎么这么会算计呢!”
周汀岚气血轰一声上涌,此时才知道自己女儿蒙受了多大的无妄之灾,又气又急,抄起擀面杖狠狠砸向周定杰:“你个混账!你对得起我和你姐夫辛辛苦苦帮你还过的债吗?!你是七七的亲舅舅啊,你怎么忍心朝你的亲外甥女下手!七七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这一步,你居然拿她的设计给自己开公司!你吸我一人的血还不够吗?!现在又打主意到我女儿头上!你给我跪下!”
“姐,别打了别打了,我真没拿!”周定杰被打得抱头鼠窜,直到此时还不肯认错,“我就是去七七那坐了一会儿,我真不知道她的稿儿怎么流到网上的,七七工作室那么多人,保不齐就有外人动了坏心思啊!”
时浅冷眼看着信口雌黄的亲舅舅。
等到他身上被打出一条条鲜红的印,打开手机,找到一段视频,投屏到墙上。
清晰可见的监控镜头,周定杰鬼鬼祟祟地进入被时浅改造成工作室的房间,打开她电脑,将她桌面上的文件洗劫一空。
周定杰傻眼了。
时浅漫不经心地按下重播,面对铁证依然垂死挣扎的周定杰扑到她身前,痛哭流涕地狡辩:“七七,舅舅就是好奇看了眼你的设计稿,什么都没弄,我发誓!这、这视频是假的,p的!”
时浅冷笑:“我自己装的摄像头,您说假它就假啊?让我猜猜,您是不是觉得我自己一个人住,压根儿不会装监控,所以只要咬死不认账,我就查不到你头上了?”
周定杰被戳穿心思,闪躲地避开时浅视线,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把她哄过去。
“甭算计了,就您这智商,至多能做到编出一个异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替你顶罪的地步。”时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有撒谎骗我的时间不如去换身衣服,不然等进了拘留所,您想换都没得换,到时候还得穿着这身乞丐装上法庭,让全国人民都看你笑话。”
周定杰终于意识到这个睚眦必报的亲外甥女不是说说而已,彻底慌乱:“七七,七七,舅舅错了,舅舅不该打你画稿的主意,我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有你的新品,舅舅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拿几张你以前的画稿,做点仿款赚点小钱,谁知道那些文件都混在一起啊,七七,七七,咱们自己家的家事关起门解决好吗?舅舅把赚的钱全给你,你别报警——”
“晚了。”时浅厌恶地和他拉开距离,“小孩子没吃点苦头之前,以为全世界都会让着他,一哭一闹一撒娇,就会有人帮他收拾烂摊子——舅舅,监狱是最好的老师,祝您在里面长大愉快。”
说完,再也不管面如死灰的周定杰,施施然地走人。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警笛。
周汀岚红着眼跟上时浅:“七七,真的要这样?”
“妈,我说了,今天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管我。”时浅温柔擦去周汀岚的眼泪,在周定杰被警察带走鬼哭狼嚎的哀求声中,嫌弃地堵了堵耳朵,转身,看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周玥,唇角轻轻牵起。
还是来了啊......也对,人家是亲父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外人的养育之恩算得了什么。
周玥只来得及看到周定杰被带上警车的背影,脑壳轰一声爆炸,急切地拦住时浅:“七七姐,我爸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想钱想疯了,他没什么坏心眼儿!”
“那你呢?”时浅垂眸看她,“你爸想要钱,你想要什么?”
周玥僵住,不明白时浅这句话什么意思。
“装了这么久,很累吧?”时至今日,一直到证据确凿的真相摆在时浅面前,她依然不愿意相信——她从小当亲妹妹对待的家人,在背后狠狠捅了她一刀。
爱情真是世界上最无药可救的东西啊,它教人从正常人,变成疯子。
周玥本能避开了时浅的眼:“七七姐,你在说什么?”
“你心里清楚。”抽丝剥茧后,时浅才真切意识到这位表面柔弱的表妹到底有多沉得住气,嘲讽扯唇,像在自嘲,“你爸分不清我文件夹,你不会分不清。”
周玥浑身一颤,紧紧攥着时浅胳膊的手,一点点地垂落。
远处响起一道急刹车。
晁帆下来,看到周玥,什么话都没说,大步朝时浅走去。
“七七姐,我——”周玥瞧见晁帆过来,眼眶立马红了,攥着时浅的手就要解释,却被她冰冷甩开。
“仅此一次。”时浅一字一顿地警告,一把拽下那个曾精心呵护随身携带的十字绣,扔进垃圾桶。
“七七姐!”
“别再喊我姐,我们以后没有关系。”
这是时浅,一向睚眦必报的时浅知晓周玥对她的伤害后,能做到的最后的宽容。
周玥怔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女生留给她一个高傲冰冷的背影,泫然欲泣的泪珠我见犹怜,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她,她红着眼小跑追上去,赶在晁帆和时浅一同离去之前,怯怯地拉住他:“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晁帆拉开车门的手顿了顿。
耳畔响起时浅引擎启动的轰鸣,无声叹了口气,回身看着周玥,“你说。”
“我、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七七姐。”周玥低头看着脚尖,泪盈于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是我爸,他的要求我不敢我不答应,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对不起,你帮我和七七姐说对不起。”
晁帆静静看着她。
许久,“你是不是有个小号?”
周玥瞳孔骤缩,猛然抬头:“我、我没有——”
“我看到你的发帖记录了。”晁帆已经失去听她继续撒谎的耐心,“你上周回来,约我逛街,去卫生间时让我帮你拿了会儿包,手机有别人给你的回帖提醒。”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看到这次弹窗提醒,晁帆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被他当成好哥们的女孩私下里竟藏着这么多秘密,更不会知道,他对时浅的喜欢竟造成了周玥对她的伤害。
“网上最早传七七姐追过许教授的帖子就是你发的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七七姐和许教授的事。”晁帆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大傻子,那些不是知情人根本编不出来的细节,那些把他喜欢的人推到风口浪尖的污蔑,他居然看不穿真相而且还和罪魁祸首称兄道弟,成为伤害自己心上人的间接帮手。
知道这些悔不当初的真相后,晁帆只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周玥眼泪扑簌簌掉落,带着教人不忍重责的哭腔:“我、我只是发着玩,我没想到那个帖子会火。”
“够了周玥。”晁帆甩开她手,怜悯地看着她,“其实你和你爸一样,都是靠吸食人血的冷血动物,只不过你比你爸聪明,你会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