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府别墅的卧室进门有个很大的衣帽间, 有一个衣柜专门用来放礼服。她的指尖触碰过一排一排或是丝绸或是纯棉的面料,在一条白色鱼尾裙上顿了一下。
这条裙子还留着啊,是她毕业的那次聚会穿的。
不知不觉, 已经过去很久了。
江有枝的视线掠过这条裙子,挑了一条宝石蓝的吊带晚礼服,后背的设计是半遮, 一条薄纱似的丝带顺着左肩垂下来, 精致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拍卖会将在环球国际大酒店举行,一楼会展大厅,灯光照亮了整间大堂, 来往身着正装的各色男女,偶尔三五洽谈,人情练达地斡旋于中。
江有枝出席的时候没有带男伴,也不打算和人攀谈,只是静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记得曾经大学生艺术研讨会的时候,她是作为助理陪伴杨老先生出席。但是这次她也收到了邀请函,盖着红丝绸的桌布上摆着她的名字——嘉宾:江有枝。
“缺一条项链。”是从左侧传来的声音。
“……啊?”江有枝转过头去,“黎上尉?”
“你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吃惊的表情。”黎琛明笑了笑,眸色潋滟,“裙子很好看,但是项链是比耳环更好的选择。”
江有枝抬起手,碰到自己的锁骨处:“说得也是。”
拍卖会很快开始,前几样拍卖的都是一些饰品,然后是商业楼盘一类,艺术品将放到最后一轮。
台上穿着黑色晚礼服的美女拿着棒槌,声音很有感染力,控场能力也不错,语言得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黎琛明侧了侧眸。
江有枝失笑:“《死神的箴言》?”
黎琛明爽朗笑了几声,说:“死神喜欢弥补遗憾。”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江有枝跟他调侃了几句就没多想。
中场休息的时候,人们可以站起来走动,站起来说话,上洗手间,谈生意或是结识人脉。黎琛明被好些人簇拥着,他能在这样的场合处理得很好,与他们谈笑风生。
江有枝想站起身出去走一走,一个侍应生拦住她的路:“小姐,这是10号贵宾为你拍下来的。”
他说着,打开那个黑色丝绒质地的礼盒,里面铺着一层红绸,上面一条银色项链,吊坠是用玛瑙打磨成一头小鹿的样子,是很适合女性的饰品,方才作为第一轮小压轴出场,价值百万。
“……十号?”江有枝愣了一下,她是第三十五号,黎琛明是二十五。
侍应生点头:“也许是您认识的人,也许不是。我们将把项链记入您的名下,然后直接送到您的住所。”
江有枝突然转头看向黎琛明,那头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抬起眼露出一个微笑。
又是一个微笑。
正疑惑中,面前一个人被搀扶着朝她走过来:“小枝。”
侍应生见了,说了句“看来二位认识”,然后低头离开。
不是江有枝心里那个答案,来的人是她的父亲。江朔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一下,头发从鬓角到额头都花白了,眼尾皱纹很深,就算不用力做表情也能看见,像一道铭刻得很深的年轮。
再一次面对他,江有枝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她往后退了一步,低头不语。
“刚才看到这条项链,突然觉得应该很衬你。”江朔把手从旁边的护工手臂上拿下来,独自往前走了一步。
“谢谢,不劳破费。”江有枝秀眉一皱,“这条项链您还是给别人吧。”
江朔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一旁的护工想过来扶他,依然被他推开。
“……你妹妹跟我说,是你救了她。”江朔抿了一下唇,“如果你们能就此化解矛盾,很好。”
江有枝听了,觉得这话说得挺有意思,抬眸:“救她不是给她脸,是给您面子。”
江朔与她的视线交接上,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眼睫之下,眸中青白,瞳色如同洇了墨水一般深黑,倒也说不上是什么,只是在这一刻突然感觉,自己的女儿真的变了很多。
“小枝。”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江有枝往后一退:“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走了。”
“——江有枝,”江朔说话的时候,有很浓重的痰音,“等一下,爸爸很久没好好看看你。”
江有枝微微一顿,指尖因为被攥紧而发白。
江朔深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从下就倔。这个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我妈她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江有枝看向他,一字一顿,“后来为什么会变,您是不知道吗?”
江朔身体一震,唇瓣微微翕动,良久,开口:“总之,你能好好对小九,我很开心。”
“巧了,”江有枝侧头,语气生冷,“我现在是真后悔救了她。”
“你不要怪爸爸行吗?毕竟你和小九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别,让她手心手背一起当了吧。”
二人的对话就这样终止,江有枝转身离开,拍卖会继续进行。
《夜宴》属于后现代半写实作品,在柏林艺术界的评价非常高;画作虽然称为“夜宴”,但是却以白色调为基础,周围的鸣虫草木都是黑色,仔细一看,每片叶下每个枝梢都掩藏着一双眼睛,它们是夜间的狩猎者。
这幅画被拍出了一个高价,国内美术界也开始记住这个名字,不再是新人,也不是杨翼挽的关门弟子,而是作为一个成熟的艺术家。
江有枝走出会展的时候,太阳悬在天边,光线毒辣,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用手去遮了一下,听到背后有高跟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
“江有枝!”简澄九提着礼服跑出来,拦住她的路,“爸爸专门给你挑的项链,你作什么作?”
江有枝没工夫跟她瞎扯,冷乜:“让开。”
简澄九轻咬下唇:“姐姐,以前有什么都是我不对,其实我们也可以好好地相处,算我给你认错了,好不好?”
江有枝没有理她,而是往台阶下面走,主办方给她准备的那辆车停在那边等她。
“江有枝你有没有心的?”简澄九想握住她的手腕,却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你是不是觉得,温锦书在后面给你撑腰了,脊梁骨变硬了?”
江有枝抱肩看向她,神色一冷。
简澄九没有躲避她的眼神,眼边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变得赤红:“爸爸不让我们告诉你,是他心疼你。”
“什么?”
“看来你还真的不知道,”简澄九目光流露出讥嘲,“温锦书这么些年没回来看过你一次,结果你三言两语就眼巴巴跟着人跑了,还真挺可笑的。你觉得她真的是心疼你这个女儿吗?我告诉你,温锦书在生了你之后身体就不好了,她生不出孩子,所以才会回来找你!——兰登在柏林有大把的财产还需要人继承呢,你现在过去,只不过是温锦书的下选而已。”
她说完,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去看江有枝的表情。
简澄九想看到疯狂,想看到震怒,甚至想看到江有枝在她面前无助地哭。
但是江有枝没有。
江有枝的眼神太过平静,再对比简澄九的语气,就好像是一个买了门票的客人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简澄九的鼻翼微微翕动,瞳孔放大,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突然想到她在柏林两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这两年江有枝经历过什么,简澄九并不知道。
“如果江朔知道,你拿财产来划分亲情,应该会很难过。”江有枝说话的声音很清泠,语气平淡,好像画中的暖玉生烟,雾霭氤氲,让人捉摸不透。
她说完,往台阶下方走去。
“难道你不痛苦吗?”简澄九跟上她的脚步,眼中流露出病态的神色,猛地抓住江有枝的衣摆,“你从前那么希望看到温锦书回来看你,后来她回来了,只是为了利用你。”
江有枝看着她,只是扬了一下唇角:“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挺可怜,被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简澄九表情僵在脸上:“姐姐,我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不是故意要诬陷你。”
“可是啊,”江有枝笑意加深,“——我是故意的。”
江有枝说完,反抓住简澄九的手腕,借着她挣扎的力道,往后一倾。
简澄九还没来得及反应,听到背后传来江朔心疼的一声“小枝”。
离他们比较近的人流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刻围过来,有的过去救人,有的就站在台阶上,对着简澄九指指点点。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浓缩成镜中的倒影,简澄九站在中央,周围都是打量的眼睛。
“不,不是我……”简澄九后退了一步,脸色遽白,才勉强支撑起自己身体的重量,“我没有推她。”
画面一转,回到十年前。
小小的江有枝跪在地上,伸出那双小手去抓自己父亲的衣襟:“爸爸,我真的没有推妹妹啊……”
当时江朔抬起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呸,你才多大?就跟你妈妈一个样!”
千人千面,万镜一隅。
在这一刻,画面重合。
第48章 江岸48 你要是敢喝别人的酒
“江叔叔,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戚因莱提着一篮子水果站在门口,因为刚谈完一场合约从饭局上出来,她穿着白底浅粉色正装, 跟甲方喝了一点儿酒, 脸色酡红。
江朔从走廊的长椅上站起身,点了点头,随后道:“因莱,你跟我这两个女儿关系都不错。你觉得……小九真的会推小枝吗?”
戚因莱抿了一下唇,她说的是:“最近几年跟着我父亲也学到了人情往来之间的事儿,我渐渐觉得, 当一个人开始质疑某件事的时候,不是事情真相并非如此,更多的是这个人不愿意面对。”
江朔阖目,并没有说话。
戚因莱也没有多说, 只是歪了歪头:“我年纪小,这只是我的拙见而已。江叔叔,那我先进去啦?”
打开病房的门, 戚因莱走进屋子里,把水果放在一边,神色担忧地望着病床上的姑娘:“他们说你额头砸到台阶上了, 还头疼吗?”
江有枝的额头上绑着一层白色纱布,面色微微泛白,摇头道:“还好, 不太疼。”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 ”戚因莱一边提高了语气说着,一边眼神往外瞄,“小九妹妹看着也是个好姑娘, 没想到……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啊。”
江有枝:“……”这也太能装了啊喂。
“走了走了,”戚因莱松了口气,凑近她,打开手机屏幕,“这我必须得跟你分享啊。”
江有枝扶额:“又是奶狗照片?”
戚因莱两眼放光,正色道:“怎么能是奶狗呢,这次是地地道道的小狼狗,八块腹肌那种,真的养眼。”
“那也没见你去找一个。”江有枝喝了一口水,淡淡道。
戚因莱瘪了瘪嘴:“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啊,你不知道我爸妈多么老古董。严骆荣不是跟我退婚了吗,他们早就开始物色别的世家子弟了。真是无语,我又不是一个人就不能打理公司了,非逼着我嫁。”
江有枝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这我还真帮不了你。”
“我也帮不了我自己……”戚因莱眸色暗了一下,“唉,反正我现在也看开了,别是第二个严骆荣就好,多长点脑子也不用我费心。”
江有枝弯着眼睛对她笑,戚因莱就伸手轻轻捶了捶。
“我家可不像严家,他要娶那个短发妹妹,都带到家里来了。”戚因莱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还挺木的,看来是真的很喜欢短发妹妹啊。天鹅心钻戒啊,卖家都不肯转让,被他给搞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