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呢?张近微觉得自己有了个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秘密,像风里的小雏鸽,落了单,但跟一株漂亮的白杨树偶然邂逅,准它降落,偶尔栖息,谁也不知道。
谈话暂时中断,张近微弯腰去打水,热气升腾,哗哗哗的水声很悦耳,她一想到那些资料,全世界的声音都变得很悦耳。
“我们到报刊亭那再说说这个事吧。”谢圣远很轻松的提议,换作平时,张近微一定躲的远远的,但现在,一双脚就真的跟着谢圣远走了。
他告诉近微:“你说的对,我要是提补课的事,他不会拒绝。其实,他同样可以给你免费补课。”
张近微不敢相信:“为什么?”
“以前啊,我爷爷找过他,可我这个人懒。现在呢,高二分科了我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张近微,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不花钱补课,你愿不愿意?”
怪绕人的,张近微有点害羞,不习惯跟人对视:“什么办法?”
“我就跟他说,你是我女朋友,咱俩想考一个学校。”谢圣远很直白的说了出来,说完,他直勾勾看着张近微,不打算放过她任何表情。
果然,张近微神情凝滞了,她骨相好,皮相更绝,唯一的缺点就是鼻尖那长了个小雀斑,但在谢圣远看来,连那颗小雀斑,都是秀气的。
她真是什么模样都好看。
张近微不知道男生满脑子在想什么,她很快回神,像是受到侵犯,换作个有些冷淡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跟任何人谈恋爱。”
谢圣远像是早料到了,他一点也不生气:“你别误会,我没想着跟你谈恋爱,我有对象。”
他张嘴就来,思路流畅,“你要是愿意,我只跟单知非这么说,其他人面前,绝对不会说半个字。”
张近微脑子像冷雨一样清醒,她戒备十足:“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呢?竞争很大的,一分可能就是很多人。”
她突然想起丁明清的话,此刻,派上用场。
谢圣远轻咳一声,说:“张近微,我如果解释真正的原因,你别生气。”
“请你说吧,我不生气,我保证。”张近微很诧异自己今晚怎么会跟谢圣远耗,也许,是因为单知非,有人一提到他,这个名字就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处窜。
她的心也跟着咚咚的。
“说真的,高一时你砸过个花盆,我知道你不爱跟男生有牵扯。可我看你平时吧,”谢圣远突然笑了声,“说好不生气的,别生啊,我觉得你家里条件估计不太好,你又这么用功,我就想帮帮你,没别的意思,我有女朋友的。”
一提家里,张近微只觉得胃里都跟着翻江倒海,她表现的很平静:“嗯,我这个人平时是很抠门。”
她牙齿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颤,整个人,像被雨淋的小狗:“谢圣远,你是不是可怜我?”
谢圣远立刻否认:“不是,我觉得可能用怜悯比较好,就是正常人类都会有的那种感情,我绝对没有讥笑或者嘲讽你的意思,相反,我挺佩服你。”
谢圣远同样很佩服自己的语文素养,信口开河,听起来还很有道理,“我觉得吧,你这个人,特别能吃苦耐劳,让我想起我奶奶什么的。”
张近微被他这么一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了,她沉默片刻,问:“那,你能不能跟单知非换个说法?”
谢圣远直率道:“你想怎么说?”
“就说,我是你最好的同学?”张近微脸刷下红了,她低着头,摩挲着水瓶的柄。
谢圣远显得为难:“我们从小认识,他都知道我跟哪些人玩的好,我从没提过你。”
“可你说你有女朋友,他不认识你女朋友吗?你这么说,他要是跟你真的女朋友讲了怎么办?”
看不出,她脑袋瓜子转挺快,谢圣远笑:“行吧,不过我这么说,他也未必信,你这算答应了?”
张近微有点小慌乱:“没,你让我再想想。”
回到寝室,丁明清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她洗头去了,每天都洗。寝室是11点准时熄灯,大家憋一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丁明清睡张近微下铺,她点起蜡烛,看会儿木心的书,这相当符合本省学生的口味。
蜡烛点在海飞丝洗发水瓶子上的,还剩半瓶,丁明清用够了这个味道,索性拿来当烛台。宿管阿姨来时,她吹灭蜡烛,顺手连带海飞丝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大家在“困死了困死了”的抱怨声中爬起来,雨停了,要跑操,张近微顺手把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拎起,她看到了那半瓶海飞丝,还有上头的小截蜡烛。
她忍不住掂了掂那个分量,于是,问满嘴牙膏沫的丁明清:“你没用完呢。”
丁明清迷迷瞪瞪的,一手揉眼屎,喷沫说:“不要了,我闻海飞丝都要闻吐了,换牌子。”
张近微心跳又快了,一个念头,跟雨后蘑菇似的忽然就冒出来了。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但在扔垃圾时,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心跳的难受,一程一程,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书上说,乱世佳人。但不是这样的,她这么漂亮,世道不乱,她也佳不了,顶着这样一张脸,却只能从垃圾桶里捡别人不要的洗发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上资料费,袜子顶烂了,大拇指那,夹的生疼可她还没来得及借针线。
这样太浪费……张近微自我欺骗地想,她拉开拉链,快速把洗发水塞进校服上衣,看着跑向操场的人群,逆流而动,折返回寝室,哆哆嗦嗦地把海飞丝藏在了柜子里,用旧衣服包住。
周末必须得回趟家了,她想,只有家里,才能安全地把海飞丝和自己的杂牌子洗发水混倒一个瓶子里。
第7章 铃兰(7) 当你感到孤单
临到周末,谢圣远在跟单知非打游戏时,说了这个事。
张近微在他口中,是最好的朋友。
单知非打游戏时很专注,无论是学习还是放松,他的习惯不变。
“新交的女朋友?”他眼睛没离开屏幕。
谢圣远“卧槽”了一句,才回答:“随便你,你说是就是。”他声音带点古怪的心满意足。
“哎?你到底出不出国啊?是不是以后要当物理学家啊?”谢圣远对出国没兴趣,他更热爱伟大祖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单知非喜欢华尔街。
他承认自己完全没有高尚的情操,不想搞科研,不想搞学术。当数学家,或者当物理学家和一个擅长竞赛的学生并没有太大关联。甚至可以说,大家摸到的仅仅是皮毛而已,离xx家,恐怕还有万里征途要走。
单知非很有这个自知之明。
但好像又还有那么点情结,想到这,单知非皱皱眉,忽然笑了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支持我做科研,说希望我能为祖国复兴做点贡献,我愿意留下的。”
谢圣远听不明白了,斜他一眼:
“什么?老师跟叔叔阿姨肯定都是这么希望的啊,也支持你吧?你别说,身为你亲爱的校友,我们都觉得单同学你应该进学术圈,我听几个老师聊过,那意思,大致是说你家里条件不错,没必要扎金融圈去。”
两人无疑都有早熟的一面,在大部分人都没想清楚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时候,谢圣远已经搞明白:将来还是做生意吧。
单知非最终没再解释什么,他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打完游戏后,告诉发小:
“我可以在没有事的周末,匀出两小时给你们,再多不行。”
随后,低头看看时间,“晚饭不留你了,家里有事。”
单家的事情总是很多的,比如,饭局是免不了的,他爸官不小,但为人很低调。谢圣远当然有这个眼力劲儿,门口换鞋时,单知非望着他弯腰的动作,心里突然有种异于往常的焦躁,猛地来袭,毫无先兆。
“圣远。”他喊了一声。
谢圣远在那系篮球鞋的鞋带,嘴里应着:“怎么了?”
“你是跟本班同学恋爱了吗?”
谢圣远贼不拉几地瞅瞅他,高深莫测问:“奇怪,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八卦来了。哈哈,这样很不单知非啊!”
单知非瞬间觉得自己很无聊,摆摆手:“你们下周过来吧。”
城市的夜景很美,流光溢彩,虽然城市有了秋天的味道,但霓虹永远郁郁葱葱。张近微戴上耳机,这耳机半新不旧,似乎,还残留着旧主人的温度。
一戴上耳机,张近微觉得那些日积月累的所有龃龉都可以原谅了。
听力放到半途,停顿下来,中间有个异常声音出现,是那种低沉的温柔:
When you feel alone, just look at the spaces between you fingers, and remember that's where my fingers fit perfectly.
她知道这个,是一道英语选择题。当时,靠直觉选了where.
那个时候,张近微还没有认识单知非。
但这很明显是谁录下来的,她反复循环,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止不住伸出一只手,微张五指,让外头绚丽的光线在指间无限流转。
张近微在心里默默跟着念这句话。
这温柔,催化着某种泫然欲泣的情绪。
她最终把手贴在了凉凉的窗户上,并想象,那里也有一双手在回应。什么都好,亲情、友情、或者是对自己来说还很遥远的爱情,只要有人爱她。
公交到站后,张近微取下耳机,小心塞兜里,并不再假装有人爱她,迅速清醒。
她没告诉郑之华她要回“家”,因为,张近微没打算过夜,顺便拿几件厚衣服原路返回学校。
窗户那灯没亮。
张近微对妈妈的行踪不清习以为常,有时候,她会半夜踩着高跟鞋回来,把门拍的震天响。张近微从被窝惊醒,一脸惶恐,等确定是她,又对邻居很抱歉,把一身酒气的郑之华扶进卫生间。
外公外婆几个子女,数郑之华最不争气,闹过几回后,两个老人对外宣称没这个女儿。当然,跟这个外孙女也没多大关系了。毕竟当时郑之华是未婚先孕,这让要脸的郑家人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
张近微对母亲有着复杂感情,又厌恶,又同情,还夹杂着令人羞愧的想要靠近而不得。
打开门后,张近微摸到开关,“啪”一声后,灯光是种油腻腻的昏黄。
自己的拖鞋没了,她直接走进来把塑料袋先放客厅桌子上,按习惯,进卫生间洗手。香皂不知丢哪里去了,她是在台子下面找到的。
水流声中,张近微耳朵动了下,她还在辨听时,身后有个庞大的阴影落了下来。
酒气熏天的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喊“宝贝回来了”。
力气很大,一张臭烘烘的嘴巴随之拱上来,乱啄她的脸。
张近微本能地尖叫,深深的恐惧划破了喉咙,她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的手很粗鲁,掐到少女未发育完全的地方,张近微眼眶顿时酸烫。她哭了,大喊大叫地奋力反抗男人的侵略。
“妈妈!妈妈!”张近微撕心裂肺地呼救,瞳孔剧烈收缩。
手肘往后猛掣时,似乎撞到男人的下巴,张近微听到他不满的一声低哼,没有时间判断,几乎也是本能,她忽然蹲下去,像狗一样爬出卫生间。
从茶几跑过时,她不忘扯了把塑料袋,夺门而出。
有无数野蛮荒凉的风从耳朵那呼啸过去,张近微不敢回头,她努力睁大着眼睛,从楼梯跳下,奔驰出楼道,不分方向地迈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一直跑。
城市的剪影很深,路灯下,少女像一只慌张的猫。
她是狠狠撞上单知非的。
当时,单知非和爸妈一起从饭店出来,门口泊着车,还有各色应酬道别的人们。他很淡漠,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旁边看别人跟爸爸寒暄,那个所谓老同学已醉,人一醉就容易丑态频出,尤其是中年男人。
摇摇晃晃,口齿不清。
爸爸没醉,客气地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不知说了些什么。
妈妈则跟另一个穿着得体的阿姨,进行着本质区别不大的对话,笑的脸酸。
在他觉得百无聊赖,转头的刹那,张近微变成一只没看见玻璃的鸟,一头几乎撞死在大厦上。
单知非没防备,人往后连连趔趄了好几下,胸口骤然一阵疼。
洗发水从塑料袋中被甩出,摔裂了,属于海飞丝的味道一点一点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