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来找我吗?”
“会。”
“那我等你,”张近微心中涌起无比温柔的酸涩,“我在一中等你好吗?”
单知非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脸的泪水,他睫毛又长又密,因为泪水的缘故,粘结成一团。
“你在一中?我是说现在?”
“我在学校附近,”张近微抬头看了看四周寥落的灯火,这个点,很多店铺漆黑一片,“我吃了个汉堡,就是那次你在肯德基请我吃的那种,我觉得好贵,想吃两个,没舍得,你可以请我吃吗?”
她什么都没提,反而说起吃的。
她把自己变成十年前的张近微,然后,来要求十年后的单知非,这种混乱的时空感,刺激的她眼睛又痛又酸。
“好。”单知非突然垂下头,他修长的手指拢在眉眼上,肩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
张近微却说:“你能把你的烟带来吗?”
单知非的脸像被什么清洗过,他抬头,开始找外套:“烟?”
“嗯。”张近微说,“我只是想抽你的烟。”
单知非住院几天,根本不可能碰烟酒,他一愣,随即嘴角向下露出了个淡淡的笑。
“你会吗?”
“不会,你可以教我的对不对?”张近微浑身被冷风吹透,她把脸彻底缩进围巾里,声音嗡嗡的。
“你等我,我现在去高铁站。”单知非套上外套,他并不知道张近微□□出来的,她不想用手机,就想到街头挨冻,就想像十年前那样给他打电话,可惜,学校传达室一片漆黑,大家都睡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好在,学校附近新开了24小时营业的店,她的身影被路灯拉的很长。
挂上电话后,张近微没有立刻回去,她到店里要了杯热饮,坐了会儿,一直搓发红的手指。
从上海到这里,高铁一小时,她没去管单知非要怎么来,只知道他会来。
现在是凌晨二十四分的浓夜时刻,张近微看看时间,开始编辑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戳的很快:
我在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店里,客人不多,我靠窗坐的,可能会趴这里睡一会儿。学校我们可以□□进去,你行的吧?
单知非人刚上高铁,月台上,冷清的风裹着行色寂寂的旅人,他坐下后,才看到手机上有张近微发来的短信,单知非低着头,深眸含笑。
列车驶出后,斑斓霓虹远去,外面,天上挂着一轮月,已经西斜,但地上千景万物还在沉默地吐纳清辉,幽幽晃晃,一闪而过。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无比美好。
他订了闹钟,阖上眼,小憩片刻。
店里,张近微把围巾垫在桌子上,趴上面睡了。
那天,她并没有急着离开上海,而是先看了耳朵。医院这种地方,平时来的少,张近微青春期里虽然吃的差,但小时候,吃喝方面却并不亏,因此底子好。来了医院,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生病的那么多,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她一个人穿梭在不同楼层间,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荒凉的,尤其是真正面对医生的那一刻。
她几乎哭了。
好在她一向懂得怎么开导自己,偌大的医院,肿瘤科住满即将死亡和还在等死的人们。张近微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最悲惨的那一类人。
她从医院出来后,回去收拾两件衣服,拉出小行李箱,随后,登上了回乡的列车。
陈老师对于她的突然造访,很意外,张近微未免回来的太勤快,至少,他以为过年的时候才可能会再次见到她。
然而,张近微面对着他,那神情,就像十年前交不出资料费那样窘迫又要强,声音是商量的语气:
“陈老师,我能跟你说说话吗?”
这一说,她最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老师永远是老师,张近微知道陈老师永远永远不会嘲笑自己。
单知非的妈妈讨厌她,瞧不起她,可张近微发现,自己居然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她想过,如果单知非的妈妈是董小姐就好了。
那半碗茶,其实不怎么凉,是温的。可泼在脸上,真的凉,一直凉到心尖。
“打算和单知非分手?”陈老师默默递给她纸巾,怎么说呢,张近微长大了,不是那个穿校服的小少女,她漂亮,妩媚,是个十足的女人了,作为曾经的班主任,他有种非常奇怪的氛围感。就好像,你看着的孩子,突然就跑进了成人世界,什么卷子啊,考试啊,明明就在昨天一样,却早已远去。
无论学生怎么变,当老师的总是能迅速找回当年带他们的感觉。
并且,在谈话的过程中,也总是试图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出当年的痕迹,然后感慨:哦,看,还是那个小姑娘嘛。
因此,陈老师对她的劝解,就像当年的安慰一样:“没事儿,晚一段时间再交。”说的是她欠下的资料费。
“是不是真想跟单知非分开啊?”陈老师反复跟她确认这个,张近微也反复摇头,她清楚,她不想,哪怕她当时在最短的时间内拉黑了他。
陈老师的气色其实并不好,化疗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可他精神在,永远保持着带领学生搞高考誓师大会的劲头。
以及,骑那辆快要作古的摩托车,继续在校园中制造拖拉机般的噪音。
“那不就行了?听我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看什么风景,就去看。以此类推,想见谁,就去见谁,去吧,去见你这会儿最想见的人,张近微,别害怕,咱们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陈老师笑眯眯的。
中年男人发际线后移,如今,雪上加霜,化疗更是把头发搞的像高山上的氧气那般稀薄。索性,他剃了个光头,戴了顶很喜庆的红帽子。
张近微看着这抹红,一会儿觉得像结婚用的喜字,一会儿觉得像鞭炮响。她什么都清楚,夜深人静,睁着眼,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哪一个?
她忘记了师生两人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对话,只知道,陈老师的红帽子一直印在漆黑的瞳孔里。
她想,陈老师一定会活到八十岁。
店里,只剩下一个对着电脑敲来敲去的年轻姑娘,兴许是写作,就这么顶着黑眼圈,在那敲几行,突然放空自己,直愣愣地目视前方,再跟睡醒似的,又是一阵低头猛敲。
张近微以为是下雨了,滴答滴答的,她揉着眼,一扭头,看到窗外的男人。
孑然一身。
像个黑漆漆的魅影。
高领毛衣怼到下巴那,他耳朵边缘冻的发红。
隔着一道玻璃,张近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他走了千里路,只为出现在她的梦中。
不对,是眼前。
她凝视他半天,不说话,他也是,就这么只用目光纠缠着。
张近微先笑的,她猫似的,把柔韧的身体绷直,站起来,把围巾戴好,走了出来。
果然,外面很冷,张近微打了个寒噤,她略一停顿,紧跟趋步上前,几乎走到他身上去。
两人离的最近的那一刹那,单知非张开大衣,把她直接搂在了怀里。
“翻_墙是不是?”他低声问。
昏黄灯光下,大衣的里衬好像是黑色的,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下将她所有的思念吞噬。
她闭上眼,贪婪地闻他怀里的味道,毛衣带着淡淡清香。
两人拥抱的姿势维持片刻,张近微抬头,她眼睛亮的出奇:
“我们那个好不好?你想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
“我买了新的被褥,床很舒服,你要睡吗?就是有点挤,不过我把凳子都摆边上了。”
单知非一直不说话,他攥紧她的手,眼底情绪明明灭灭的,他觉得,张近微对于他来说,依旧保持着巨大的神秘。
他直到此刻,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来了。
无论怎么样,他都会立刻过来。
“只是想跟我那个,是不是?”单知非觉得自己几乎是可悲地问出这句,她如果回答是,他知道,他还是认了。
张近微低下了头,她的模样腼腆,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舞,以至于她终于说“我想你”时,一出口,这三个字像一叶扁舟立刻淹没在了无尽的风波里。
单知非耳朵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听见了,忽然把她下巴捏住,逼她看自己,命令式地说:“张近微,你再说一遍。”
她眼底是交错的光影,掠过去,又掠过来,人动都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想你。”
雪白的腕子伸出一截,张近微在冰冷的空气中攀上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手拿下放在自己脸颊来回摩挲了两遍。
紧跟着,她偏头吻了他的掌心,红着脸。
单知非无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双眼,像生出千丝万缕,将她包缠起来。
“我们会冻感冒的。”张近微又别开脸,轻轻地说,随后,她紧紧依偎在了他身边,“回去,好不好?”
两人一路走,都没再说话。
直到翻/墙时,单知非迟疑着怎么把她弄过去,没想到,张近微像敏捷的小鹿,竟先他一步,稳稳地跳落到了校内。
他吃惊地看着张近微熟练地翻/墙。
“我就是这么翻出来的,”她把散落的围巾一甩,呵着气,“你可以吗?”
单知非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种感觉,就像是偷偷摸摸在小树林里谈恋爱被教导主任逮住落荒而逃的经历。尽管,两人都没有。
锁还是那把破锁,这回,单知非没忍住,有点粗暴地用脚把门几乎跺散架。
学校里静悄悄的。
张近微忙阻拦他的动作,这回,让他拿着手机,给她照亮,她把那扇门到底给弄开了。
屋里亮着灯,透过窗,融融的一片光打在人身上,格外温馨。两人进来后,取暖器已经烘出柔和的暖意。
张近微倒热水让他洗手,她取下围巾,拿过一双棉拖鞋自己先换了,又把他的那双拿来,像个小媳妇。
屋里氤氲着很温柔的东西。
两人还是一个字没提上海发生的一切,单知非欲言又止,他很小心,他觉得他把这辈子最大的谨慎,哪怕是竞赛时都没有的程度,全给了张近微。
“你想跟我聊天吗?”他斟酌半天,伸出胳膊,干燥温热的掌心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好像只有一定同时伴随着这样的动作,才不会落空。
张近微没说话,而是又靠近些,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垂落的头发拢一下,在他耳际落了个吻。
第54章 桔梗(12) 除他之外,谁都不行……
单知非耳朵那一阵滚烫, 他不禁闭眼,张近微的头发太长,发量也太丰盈, 还是有那么一缕, 洒落下来, 轻轻搔着他的脸庞, 有些微的痒意。
这个吻很短暂,单知非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近微忽然点破, 单知非嘴角一僵, 忍不住抬头看她。
他是坐床沿的,张近微离他非常近, 站着抱住了他。
单知非便很自然地脸贴了上去, 环着她的腰,像是无限依赖。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声音低哑, 虽然怀抱中有她,但却又无比清楚,张近微永远是独立的。
她在高中时, 就是那种可以独自过活的女生。孤独是不可避免的, 她也相当脆弱, 可十几岁的张近微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坚韧,她像一株小树, 风狂雨骤,哪怕再怎么被摧残,再怎么控制不住枝叶,再怎么变形,但她的根,却牢牢抓紧大地, 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被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