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程很快,订票,取票,她带了少量行李去坐高铁。
两旁的景色疾驰倒退,冷风萧瑟,不觉换了人间。玻璃上映出张近微的脸,她没化妆,只涂了没有颜色滋润的唇膏,她素颜和化妆完全是两个样子,清水出芙蓉,皮肤晶莹,睫毛密密匝匝乌浓乌浓的,而且,她本真的模样,永远比实际年龄显得小的多。
这些年,家乡变化很大。张近微很少回来,所以每次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新城市,楼盘永远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还有新的工业园,招商引资,巨大的广告牌上是演艺圈当红炸子鸡……她坐上公交时,上来一群中学生。
十几岁的小女孩,手捧奶茶,说说笑笑挤成一团,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青春,她们讨论着最新的模拟成绩、暗恋的男生,喜欢的爱豆……仔细听起来,好像跟自己那个时候没太大区别,一代又一代少女们的青春,也许,都大同小异。
张近微直接去的医院,她没买鲜花,怕病房有人过敏。
老班手术已经做过,晚期,术后28天开始第一轮化疗,一共五轮。
她在服务台那里问XX病房是不是住着老班,确定后,刚走到门前,顶头迎上刚查房出来的医生,以及跟着的小护士。
门在没关严实的刹那,张近微一眼看到了老班,他老的要命,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张近微猛地收回目光,她靠在墙壁上,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簌簌直掉,根本控制不住。
她疾步走向洗手间,躲进厕所里,用冷水清洗脸庞,等干后,面皮紧紧的,她扇扇眼睛,又拍拍两腮,等肌肉全部放松下来后,才重新走进病房。
还是做不到。
老班同样一眼看出她,他说:“哎呦,这谁啊?这不是二七班的张近微吗?我们的班花小朋友张近微。”然后,老班准确地说出她的学号,问她自己记忆力有没有倒退。
这个城市,只有老班永远清楚记得,一中二七班有个叫张近微的女生。张近微连礼貌的招呼都没吐出口,她就绷不住了,一张脸,因为努力想微笑但眼眶盈泪,而导致她像是又哭又笑的表情,滑稽的很。
“陈老师……”她坐下来,像当年没交资料费那样耷拉着脑袋,什么都说不出口。
老班的语气,十年不变,他依旧乐观热情,虽然虚弱,一旦开口滔滔不绝,问她工作,并且催婚。
张近微抹了下眼睛,腼腆说:“陈老师,我分手了,可能短期结不了婚。”
“啊,分手了?是跟那个设计院的男朋友吗?”
“嗯。”
“太好了!”老班突然这么说,张近微一愣,老班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她,哈哈大笑,“那咱们的金牌得主就能追你了。”
张近微又一愣,她知道老师嘴里说的是谁,因为这份明了,她反而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冲击了一下。
接下来,老班告诉她许多当年她自己并不知道的事,张近微默默听着,最后,她在像被无数潮水包围般的情绪中,忍不住无声啜泣起来。
出来时,张近微把钥匙放进了包里。
她穿那种漆皮的玛丽珍女鞋,小腿修长,人走在故城的街头,长长的卷发被风吹开,有男人回头看她。
天阴沉沉的,像被弄脏的塔夫绸。张近微不喜欢回来,因为这里可留恋的东西太少,而承载的痛苦却又太多。她并没有怨天尤人,但拒绝那种站在这里回到起点的感觉,真的不美好。
真的不美好吗?
单知非是独特的存在,他不一样,他给予少女时期的自己最大温暖,却又无情抽离,张近微想起小学时看《蓝色生死恋》,镜头里,妹妹是如何绝望的,满脸泪水地追逐着要出国的哥哥家汽车的身影。她每每想到这个镜头,都会有种感同身受的痛苦,非常尖锐,而且真实。
后来,他们又重逢了,还是没有怎么样。
张近微放弃对别人的期待值,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她怕被拒绝,所以先拒绝别人,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她努力靠记忆找一家饺子店,并想好要吃香菇虾仁的,但店没了,张近微只好随便换了家店。吃完饭,走到岔路口,她犹豫是否要进一中。站立良久,张近微揣着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心情走了进去。
小院还在,不过锁上锈迹斑斑,带着岁月的剥落感。
张近微打开门,院子里一度春,一度秋,夏日里热烈开放的花朵早已凋零,水泥地缝里残留着一丛枯草的尸体,兀自摇曳。
满屋子都是尘埃的气息,混着记忆,是一种令人心碎又温馨的回归感。
床上有被褥,张近微知道那是单知非好几年前在这住一晚留下的,她慢慢靠近,心境恍惚,想起她抱过他一件外套,那时,她几乎是贪婪地吸吮上面的味道。此刻,她又做起同样的傻事。
非常不幸,她只嗅到一股年久失晒的霉气味儿?张近微皱眉,忽然就噗嗤笑出来了,把被褥抖了抖。
屋里一些陈设还在,张近微跑门口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回来后,把衣服挂起,开始打扫卫生。
擦课桌时,她想到什么,弯腰朝抽屉里看,果然,里面有几份精致的包装盒。老班告诉她,单知非一连买了好几年的生日礼物,都寄放在这里的。
除了礼品盒,有个倒扣的相框,铺在报纸上,张近微好奇地取出来,看到正面时,她整个人都失去界限感,人好像被排斥在了时间之外。
那上面,是她自己。
单知非高中拍过的自己,他拿着单反,说这可以拿去卖钱,这作为交换,让她可以心安理得用那些学习资料。
照片上的自己,是十六岁的张近微,她没想到,会在十年后回来拜访十六岁的张近微。
少女张近微眼睛明亮,哀愁而美丽,对着镜头,有让镜头心碎的力量。
她低头看着照片,良久良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轻轻说:“你好,张近微。”说完,张近微把相框紧紧搂在了怀里。
外面有了动静,开始下雨。
她跑出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推院子的铁门,门不好搞,年久失修,单知非把门晃地乱响。
张近微看到他,先是吃惊,很快笑出声来:“你干嘛?门要被你弄坏了。”她没问他怎么来的,为什么来,来这又要做什么,仅仅想说当下最想说的,完全不用思考。
反正这里是一中,属于单知非和张近微的一中,不是魔都。
单知非皱眉,看自己一掌心的锈迹,他说:“真是太破了,水龙头还出水吗?洗洗手。”
水龙头出水的,张近微烧了点热水,倒进买的一次性纸杯。
他身上有淋湿的痕迹,外套脱了,只留一件米色毛衣,人看起来温暖干净,张近微倒完水后,就看他在那洗手、洗脸,整个人洁癖地不行。
她坐在床边,两只脚轻轻地晃。
张近微还没来得及细究礼物,这人就来了,她有点生气,但表情还是很柔和,也不说话。
“陈老师告诉我,你回来了,有可能在这里,我来碰碰运气,”单知非拿她新买的毛巾慢腾腾擦头发,他笑笑,“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他腿一伸,勾过一个板凳,问她:“擦过了吗?”
张近微就笑,突然跳起来,把板凳挪走:“这个,是我擦的,你想坐你自己擦一个新的。”
“这么小气啊。”单知非也笑,他掏出纸巾,真的重新擦了一个,看到纸巾上黑黢黢的一片,他又皱皱眉。
张近微一把将毛巾夺走,说:“这是我买的,你想用,自己去买。”单知非轻易给拽回来,“张近微,没看出你这么小心眼,是不是报复浮石没投晨光?”
她攥着毛巾,抿唇说:“嗯,我就是小心眼,你可以生气。”
怎么跟小孩一样?单知非笑着叹口气,语气却柔情万千:“你忘了,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张近微慢慢放下一口呼吸,她故意的,她故意这么说的,就看他是不是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突然间,那个别扭的张近微就多了那么点狡黠。
雨似乎小了点,单知非环顾四周又站起来,“你打算今夜住这里?”
她莫名有点害羞,想睡他睡过的床,但不好承认,而是说:“对,我一直都是很精打细算的人,这里不要钱,省我住酒店了。”
“你没买牙刷牙膏?打算不刷牙就睡觉?张近微,看不出来,你这么邋遢。”单知非懒懒看她一眼,摇摇头,那意思好像他从没见过这种女生。
张近微真的是疏忽了,她连忙站起,说:“我这就去买。”可是屋里没伞,她探出个头,犹豫是否跑着去,快去快回,反正不算远。
单知非已经把他的薄呢大衣拿来,那么一抖,朝她抬了抬下巴:“走,临时雨伞。”
看她抗拒,单知非走到她面前,手在她后背轻轻一推,把她带出门。
他双手撑着大衣,将两人罩在下面,低头问:“准备好跑了吗?”
“我想光脚。”张近微吞吞吐吐说,单知非一怔,无语地看着她,这女生的脑回路……他说:“又不是夏天,你光脚跑浪漫以为自己演脑残偶像剧吗?”
“不是,我怕水泡坏我的鞋子,你看,它多漂亮。”张近微在晦暗天色里,指着自己黑不隆冬的女鞋说。
单知非“哦”一声,淡淡表示:“张近微,小时候参加合唱比赛的鞋子穿这么久啊?”
什么?张近微抬头很凶地搡他一把,“你真讨厌。”
单知非微微挑了挑眉,随即,低声笑,在模糊不清的光线里尽量辨认她的表情:“你是只对我这样吧?除了我,张近微在谁心里都是温柔乖巧的形象。”
张近微不说话,她忽然狠狠撞了他一下,抢过他大衣,朝大门口跑去。
“张近微!”单知非迈开长腿,在后面追她,“你耍诈!”
看不出,她踩着高跟鞋,还跑那么快,人像轻盈跳跃的小鹿,踩得水声作响,张近微把他大衣撑的很高很高,头发尽情在风中飞舞。
她觉得好像很多年前,自己就想这么痛痛快快在雨中跑一回了。
因为她的少年还在,所以,张近微还是少女。
人正咧嘴笑着,腰间一紧,张近微觉得自己身体腾空离地,她被单知非捉住,一把抱起,他故意勒紧她,刚要动作,脸上忽被一道手电筒强光照住,德育处主任吼他:
“干什么的?”
“快跑。”张近微吓得赶紧拽住他手,两人朝校门外跑去,半路回头,校内远处是开始上晚自习的教室亮起的点点灯光,无限温馨,好像,他们昨天就在这里。
她侧着脸看灯光,忽然,下巴一凉,是单知非把她脸扳过去,大衣落下来,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嘴唇,开始亲吻。
张近微什么都看不到了,人像浮木,不自觉把手环上他的腰,仰头迎接他的吻。
开始只还是浅浅的贴合,柔软的唇相碰,很快,他捧着她的脸,沉重的呼吸擦着耳畔过去,单知非含住她柔软清甜的舌尖,用力吸吮。
他的吻远比今夜的风雨来的猛烈,下颌线随着动作,变幻曲线,张近微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她推了他一下,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张近微突然又踮脚,勾住他脖子,在嘴唇离他只有一毫米的空间距离时,颤颤地问:
“你还想吻我吗?”
她味道清甜,大衣从脑袋那垂落半边,头发湿漉漉的,单知非的胸脯在剧烈地起起伏伏,他呼吸紊乱:
“张近微,我十年前就想这么吻你了。”
她眼睫毛上全是雨水,一眨,就簌簌地掉,张近微哆嗦着再度靠近他,两只手攀在他肩头,她的眼睫垂下拢出小小的阴影,声如蚊蚋:
“那好吧,单同学,你可以继续这么吻我了。”
两人毫无顾忌地在一中校门口接吻。
而真实的青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第43章 桔梗(1) 他走了数千里的路
两人最终一起去了超市。
单知非什么东西都买两份, 因为淋湿的缘故,眉毛尤其黑,五官锐利, 一下稀释了在灯光下的那种温柔感。
他让张近微依偎着他, 并且, 主动拉紧她的手, 张近微觉得皮肤那起了一层战栗般的小颗粒,她脱口而出:
“你那回给我硬币时, 我以为……”
没说完, 她自己先笑了,攥住他的手, 细细体会掌上的纹路, 好像,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嘛, 张近微总是想笑。
“想跟你有点接触,只能假装是无意的。”单知非倒很坦荡,他不知道想起什么, 忽然侧脸低头, “张近微, 你真的很爱哭啊。”
张近微不好意思嘀咕了句:“才没有。”
他攥了攥她的手,温声说:“那就没有吧。”
走到收银台附近时, 单知非停下,看她一眼,当着她的面直接拿过一盒什么“零感至薄至润”,张近微当然看到了,但并没直接往那上面想,而是不加思考的, 无意识地跟着重复出一句,像念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