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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山_分节阅读_第8节
小说作者:他米娜   内容大小:68 KB  下载:葛山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0-06-26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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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碧莹一手扶着仲平上楼歇息。

  “我就不应该……碧莹,我就不应该当初坐视不管,我要是肯帮帮她,都怪我……”,碧莹看着仲平追悔莫及地捶自己的头,他左手的指关节被他抠出了一个个细小的伤口。这是母亲去世后仲平第一次情绪失控,即使是亲兄妹,碧莹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安慰他,似乎她一直觉得仲平天生是那副老成冷淡的面孔,或者,天底下没有值得他何仲平悲喜于形的事。

  依仗惯了兄长可靠的臂膀,碧莹都快忘记仲平像个孩子般在母亲的灵前啜泣过。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她哥哥这辈子的大好年华,已经如腐水般死寂地度过了一半。

  “碧莹,妈一定还因为伯平讨厌我,她一个梦都不肯托给我。”

  这句哭诉想来竟是二十年前的事,碧莹从未感慨过白云苍狗,特别是生了孩子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时间的不可挽回令人无力。梁柳和仲平,在一天天平淡无奇的琐碎中渐行渐远,居然走到今天生离死别的地步。走廊的灯光射入漆黑的房间,碧莹的身后的影子被拉得歪长,她阖上客房的门,吩咐吴妈打电话到仲平家里,通知美珍今晚仲平宿在她家。

  后面的三天,碧莹白天跟着郑达远的手下人到河坝或者朝天门一带认尸体,一排排尸体平摊在江岸边,死状大同小异,有的因为暴力搬运,血肉模糊的肢体直接断裂,缺脚少手是常有的事,不过总归保留着头。最令她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路边被炸死的人,衣服碎片挂在树杈上,胳膊、腿、头却不知道炸飞到何处,能留全尸的也未必体面,不仅口鼻甚至七窍流血,身上的衣服还要被扒尸体的人全部拿走。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重庆的初夏已经十分热了,到了第三天,无论是炸死的还是在隧道口闷死的,这些尚未埋葬的尸体都散发出恶臭,十米开外就能闻见。

  这三天碧莹忧心如惔,晚上回来白日看见的尸体缠绕眼前,咽不下去一口饭。郑达远看见了劝她头三天一过,后面再找希望不大,兴许梁柳当时不在防空洞里,地面上遇袭很可能已经被附近居民就地掩埋。倘若真是这样,如今重庆流民遍地,想找回人只能等待更长时间。

  难道梁柳没有生还的希望吗?

  夜晚虫声唧唧,碧莹坐在二楼主卧的沙发椅,思考着这三天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她不相信梁柳的生命如此轻易地画上句点。自十三岁认识梁柳,她所有的不幸碧莹全看在眼里,她破碎的家庭、任人摆布的婚姻、丧夫的痛苦、莫须有的罪名……即使生活残酷地在她的人生筑起重重艰难,她都无一例外地翻越过来,她是一个坚毅的女子,毫无疑问地。碧莹执拗地认为,梁柳生命的枝条绝不可能被一场轰炸掐断,她注定要等来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春风,而不是简单地零落于风暴中。

  窗下有渐近的引擎嗡鸣声,碧莹揣度郑达远今天能带回什么消息,她看向右侧的白墙,又猜想隔壁睡着的仲平现在是何心境。从得知梁柳下落不明后,仲平便对美珍称忙,每天睡在碧莹家中,碧莹清楚几分他的心思,想守在城内能及时收到梁柳的消息。

  碧莹眼睁睁看着郑达远拿一件眼熟的外衫进门,一时间腿脚发软,天旋地转,站都站不起来。

  “人呢?在哪里?”

  “防护团里有人扒尸体,这衣服是从一个死了的孩子身上扒下来的。”

  “我去年在后市坡看见她就是穿这件……”,碧莹抬手,狠命地拭去流下的泪水,“不,不可能。没有找到人,我不信!”

  “碧莹你冷静一点,你知道这件衣服是哪里找到的吗?十八梯口周围的废墟,你去看过,那儿没有活人了。”

  “不可能,我不信,不可能……”

  她无声地哭泣,深陷在沙发里,双手捏紧衣裳,将那件黄色的亚麻薄衫紧贴心口。任凭泪水接连滚落,直至打湿衣领的一角,她顺着湿痕向下摸,忽然碰到衣服胸口处有一块凸起。她解开衣服的内兜,皱巴巴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什么物件,她再展开,两粒椭圆形的果核静静地躺在手绢中心。

  “这是什么?”

  仲平不知何时站在主卧门口,绝望地看着她:“这是枇杷核,有一年,在葛山上,我送她一篮枇杷,你们都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疼也抵不过这一瞬,仲平发了疯似地要出门去找梁柳,郑达远别着他的手,抢过他手中的车钥匙,碧莹几乎跪下求他不要出去,大喊如果他有三长两短,就是要她的命。仲平甩开妹妹拽他衣服的手,对拦腰截住他的郑达远拳打脚踢。

  “去!让他去找!”,碧莹拉走郑达远,向前推一动不动的仲平,“你好好看看尸首异处是什么样!你不是要去吗?怎么不去!你去啊!”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碧莹听见仲平哑声说:“我还没抱过她。”

  最后最后,她站在仲平背后,看他的肩膀颤动,看木地板上落下圆形水迹。

  碧莹知道,那是仲平哭了。攒了二十年的泪水,太苦了。

第十三章 消遣

  他想起她那时没有留刘海,细碎绒毛般的额发在灯光下分明。

  军人俱乐部今晚有舞会,美珍嚷嚷好久想去跳一场,自从他们搬进城里,还没去跳过舞呢,这怎么成!她已经不打牌了,再不跳舞,这个军官太太当得也太没滋味。她打开衣柜,从左挑到右,又从右挑到左,试来试去,选中一条宝蓝色的鸡心领电光绒连衣裙,长袖的,蛮保暖。

  “我穿这件怎么样?”,美珍换上裙子叉腰说。

  “都行。”

  她看仲平头都不抬直来气,想想还是算了,他肯答应陪她去军人俱乐部委实难得,可不能触他的霉头。

  卧室里的玩具铃铛丁零当啷地响,仲平抱起佳佳,小家伙正吐着泡泡,咯咯地笑呢。

  “就军人俱乐部的舞会,舞池还没家里客厅大,孩子交给隔壁我可不放心。”

  “你是见过大场面,我没去过百乐门,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咯。”

  仲平置若罔闻,将孩子放回摇床,径直走出家门。

  车上美珍几次搭话,仲平都不接腔,他的古怪脾气见长,前座的副官大气不敢出,生怕惹他不快。美珍也不知道仲平是怎么了,日本人的大轰炸把他的和颜悦色炸走了似的,他自那次忙完工作,脾气没有一天是顺的,她好心开导想同他聊天,也能被吼回来,说少管他的事。他心情稍微好点,就窝在书房、卧室,不言不语待在楼上一整天,因为不下楼,自然常常不吃饭,脸上没肉,仲平的颧骨很快突起来。四个月来,他每天神色恹恹,晚上她有意撩拨,他翻过身关灯,丢下一句“累了”,便各做各的梦。

  难不成真是上了岁数体力不支?

  不应该啊,他才四十出头,况且她看仲平不是无力,而是无心。

  这是仲平第二次来军人俱乐部,前一次来过后,他总觉得军人俱乐部比正经的娱乐场差点意思。倒不是歌舞、灯光、酒水方面,是来玩的人,外面民不聊生、战火交叠,里面这群吃皇粮的还能歌舞升平,心思能分离得干干净净,他做不到。

  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堂,美珍像放飞的鸽子,着急拿出自己练习一周的舞步,立刻牵上前来邀舞的男人的手,纵身舞池。仲平则懒洋洋地坐在四周的单人皮沙发,酌饮香槟,也许因为有一段日子不喝酒,今晚他喝了两杯就有些头昏脑涨。追光彩带,衣香鬓影,令舌根发甜的美酒,留声机里周旋咿咿呀呀的歌声……

  “何长官不去和夫人共舞一曲?”

  “老何,我记得你也会跳,去啊,让他们年轻人开开眼。”

  “老何升了官,该不会不愿意跟我们这些下属跳舞了吧?”

  半推半就着,他在众人的哄闹间踏进舞池。一曲热情的探戈刚刚结束,接下来是优美柔和的华尔兹,男人站成一列,女人站成一列,面对面挨个牵手进场。一,二,三,梁柳和他之间隔着三对人,就在碧莹的婚礼上,他们当时也跳了圆舞曲助兴。伸右腿,左前三步,转圈,他想起她那时没有留刘海,细碎绒毛般的额发在灯光下分明。并脚,右转,交换舞伴,他约莫算过再有四个小节,她会翩然来到他的身旁。旋转,移动,展臂,他们的目光相遇,她安然的微笑似乎在诉说甘之如饴的等待。

  大厅四角的照灯大亮,梦幻的华尔兹结束,所有人行鞠躬礼,除了仲平。

  他茫然地看向舞池男男女女的脸,怎么也搜寻不到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不对,明明跳的是华尔兹,他们为什么在舞曲结束时都不能遇见?

  视线逐渐失去焦点,眼前的人群变作模糊的一团,仲平觉得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左手捂着心脏,缓慢弯下腰。

  “长官……”副官发觉不对劲,迅速跑入舞池扶起仲平。

  “扶我出去。”

  “我们长官喝醉了,要去外面透气,请各位继续。”

  于是乐手吹响抒情的萨克斯风,众人重回舞曲中,美珍见副官对她点点头,知道仲平并无大碍,复搭上另一位舞伴的肩,腰肢轻摆。

  夜凉如水,副官服侍仲平咽下一颗救心丸后,取出车里的毛呢大衣披在他身上。仲平仰首,闭目养神,不断深呼吸以平复方才发作的心绞痛。

  “坐吧。”仲平闭着眼睛对副官说道。

  军人俱乐部外的长街人影零落,与厅内的笙歌鼎沸宛若两个世界,他们沉默地坐在大门口的长椅,副官转头对仲平说:“长官,医生说了您这病是慢性病,再不能像从前抽烟喝酒了……”

  “我知道,今天晚上开心嘛,多喝了点。”仲平依旧闭着眼说。

  “心脏病不是小事,还是告诉夫人罢。”

  “你越来越絮叨,枪林弹雨都走过来,现在老了,更不惜命。”

  刘副官跟随仲平多年,仲平这句话倒叫他生出无限慨叹,二十多年中他们打过军阀、剿过赤匪,半生戎马,时至今日与日本人打保家卫国的生存战,竟然节节败退,如何能甘心出师未捷身先老,他转回头懊丧地垂下。

  “小刘,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军人俱乐部这么好玩?”仲平睁开眼,天上点点星芒变为他眼中的光点,他强忍住不让眼眶里温热的泪水滚落。

  “好玩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这儿是靡靡之音。”

  “太好玩了,人一进去,喝杯酒,跳支舞,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也怨不得他们总来军人俱乐部,成天腥风血雨,到温柔乡做做梦,人才熬得下去。”

  “长官,梁小姐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她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仲平看向夜空,右端的天被码头的灯塔映得发白,左端的天则因为战火显出红橙色,中间漆黑一片。一边是闪烁圣光的天堂,一边是燃烧业火的地狱,哪个地方都没有他的位置,他宁肯黑白无常此刻上门索命,也不愿像丧家犬般徘徊此间,苟延残喘。他自知双手沾满鲜血,一生不得善终,可他的爱人救死扶伤,功德无量,不该就此死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上天有知,恳求将所有的苦施与他何仲平,以此换善女梁柳入天堂。

第十四章 重逢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笔架山易守难攻,且为东西两大区域的分割线,山线陡峭挺直,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两军鏖战两天两夜,终于在今天下午两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后划分出胜负。

  此时河对面的梁柳依然能看见山间残留的硝烟,她的目光收回到右手上,手背的皮肤皱皱巴巴,指关节处留有红褐色的伤痕。即使度过六年,轰炸带来的疼痛也未远去。六年前的人间炼狱,她的右手被炮火烧得皮开肉绽,然而因为脑震荡,意识涣散,她无力爬起。再度醒来时,周遭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梁医生洗衣服呢。”

  “是啊小张,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把脏的白大褂洗洗。”梁柳见张护士一脸喜色,不禁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们在笔架山打的胜仗,多激动人心!我都能想象到全国解放时大家狂欢的样子,就像……就像两年前在重庆。”

  “在重庆?”梁柳停下搓衣服的手,抬头道。

  “对,在重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走上街道,放烟花,载歌载舞,好像住在重庆的所有人都出来了,男女老少,一整夜不停歇。”

  “可惜当时我已经离开重庆。”

  “快了,快了,梁医生,我觉得很快就能再见到狂欢,胜利在向我们的队伍招手!”

  “希望吧,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

  “瞧我高兴得忘叫你回去,老乡们刚发现一个受伤的男人,就在西南的林子里,伤势不重,但是昏过去了,让我喊你过去瞧瞧。”

  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营帐,这些成群的简陋三角帐篷便是临时医院,洁白的布幔由于长期使用变得暗黄,几块淡褐色印记证明血污曾经存在。因为缺少麻醉剂,截肢伤员们不断痛苦地叫喊,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可怖的悲惨中。

  掀开帐帘,一名身穿长袍马褂的男人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一边的护士正在为他清理手臂伤口,梁柳顾不得细问便戴上手套,小心触碰他姿势别扭的手臂,只轻轻挪动一下,男人就叹道:“疼……”

  昏暗的煤油灯灯光下,他的脸蒙着一层黑灰尘土,梁柳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以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的人,竟然现在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多可笑,她却要感谢纷飞的战火,换她和仲平能重遇一面。六年来生死未卜,此前十年的爱慕,百般滋味交融在她心头,一切突然得不可置信。梁柳取下顶棚的煤油灯,凑近照他的脸,绝不会错,这弓起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千真万确是仲平。

  “他的身份还不能确定,梁医生我们是先……”

  “他的手臂骨折了,你来帮我打绷带。”梁柳抢过护士的话头,强作镇定地挂回煤油灯,未发现医师袍的一角被轻轻牵起。

  夜幕降临,秋风在营帐间来回穿梭,偶尔有时日无多的飞蛾猛扑灯火,翅膀拍打玻璃罩发出的沉闷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令人不禁怀疑嘈杂的夏日是否来过。六年中每当秋季到来,梁柳也会疑惑,疑惑她是如何熬过苦夏,一个个一无所有的夏日。她披上外套,拎起煤油灯,来到与仲平一帘之隔的病床。

  那是一张折叠四方的信笺,她在仲平睡过的担架上发现的,想必是他的物件。梁柳思虑再三,郑重地展开信纸,只见上用钢笔字写着“佳佳病重 盼平安归 美珍”,她眼前浮现出那个美丽的女孩。原来,他们有了孩子,叫佳佳。

  他在笔架山吃了败仗,假扮平民逃跑,身上的钞票、证件全部丢弃,妻子的一封家书却贴身安放。

  仲平该多么看重他的家庭。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幸福都不属于她梁柳,她自始至终晓得。但天长地久地,这些幸福成了她心里的水晶球,不能得到,也无法破坏。她只能偷偷地看一看,摸一摸。

  仲平和仲平的家庭于她都是这样。

  她将信笺合着两张钞票放回仲平的口袋,不想仲平早已清醒,趁她转身时,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你吗?”黑暗中的人沉默不语,他既害怕又惊喜,不住地抓着她问:“回答我,是你吗?”

  “你小声一点。”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的右臂骨折,便用左手摩挲她的手背,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牵手,梁柳霎时双颊通红、呼吸加快,慌乱间两手并用,不费力地摆脱他的纠缠。

  “放开我,”她平复了几秒呼吸,说:“大轰炸受的伤。”继而掀起帘子去到隔壁。

  “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明天早上河边有渡船,你抓紧时间离开罢。”

  “你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哪里?我不会走的。”

  “你……是他们的人?”如同那群审问她的军统特务,言及此,仲平的语气变得冷酷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开帷幔掐她的脖子,她毫不怀疑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说到底,再爱一个人,他的底色都不会变。

  “我谁的人都不是,我为我自己卖命。”

  闻言,仲平见布帘后的光亮挪动,她的剪影虚晃,他立刻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用气音大喊:“梁柳!”

  她停在原地,等待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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