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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
伴着轰隆雷声,大雨倾盆。
“谢谢你啊师傅,钱我放这了。”
金茂大厦外,那红色出租车堪堪停稳,车门随即被人轻推开,一道雪色身影飞也似地窜出来。
可怜她大抵忘了带伞,一时间,也只得边用手包挡头护住发型,边侧手别开迎面来的“斜风细雨”,随即一路小跑,径直奔进一楼大堂——
“喂?妈,没有,我现在不在学校宿舍了,你和爸回家吧,下这么大雨。我回头把手里的事处理完,晚上回家陪你们吃饭。”
挂断母亲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
她正对着门口落地镜理清仪容仪表,拿纸巾擦拭着裙角不小心溅上的斑斑泥点。
还没半分钟,宣扬派来楼下等候的助理却已一眼看见她,堆起笑脸,疾步迎上前来,“舒小姐!辛苦了辛苦了,还下着大雨,麻烦跟我上楼吧,宣总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助理说着,也不管她仍懵着,过来便同她握手,复又极客套地,接过她手里那被大雨打湿发软的文件袋。
没聊两句,便几乎是赶鸭子上架般,匆匆领她进了电梯,直奔第五十三层的江景餐厅去。
想来宣扬一向大手笔,这日为表气派,更直接包了个场。
两人刚走进大门,一眼望去,除却零星几个侍者穿行,便只见靠窗座位那一男一女对坐举杯,状似低声交谈,一个是典型混血儿长相,高鼻阔目,轮廓深邃,一个只看背影也知苗条纤细,浅色露背长裙勾勒腰身,一双蝴蝶骨惹人遐想。两人不时倾身侧耳的姿态,更是亲密非常。
如若不是知道在谈生意,粗略一看,还以为是误入某对郎才女貌的订婚现场,粗神经如舒沅,一时间都只顾站在原地“欣赏”,不忍打扰。
——“舒,你来了。”
最后,还是宣扬余光瞥见她身影,立时蓝眸含笑,起身迎到她面前来,这才打破僵局。
简单寒暄两句,便摆手示意助理先行离开,随即毫无避讳地拉过她手腕,将她带到桌边,开口做起介绍。
“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他说着,手指指向对面黑发红唇、同样直直看来的东方美人,“这位是叶氏旗下、花树地产集团的财政总监,叶文华叶小姐。文华,也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这次推荐给你们的新人选,舒沅。”
自两年前相识起,宣扬便把她引为知己,彩虹屁当然信手拈来,丝毫没察觉到舒沅表情瞬间的异样,依旧兀自笑道:
“她之前在牛津毕业,出版过好几本中英文长篇小说,也拿过几个知名奖项,在业内是非常有名、也是我最欣赏的青年作家,回国之后,现在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担任讲师——你之前说对Kavin不满意,觉得他太西化,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舒能和你聊得来,这次的合作项目非她不可,所以特意把她请来,让你们好好聊一聊。”
宣扬说着,视线左右兼顾,看得出来十足尽职尽责,力求“宾主尽欢”。
偏偏此刻他八成还不知道,自己做的所谓“引荐”,对于眼前这两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熟人是怎样多余。
……叶文华和她?好好聊一聊?
即便舒沅竭力不笑出声来,心头关于世界太小的感叹,也已早够写满一整本书。
“哦?”
果不其然,叶文华闻声,右手撑颊,亦老神在在的看向她。
似笑非笑间,蓦地柳眉微挑,问的却是仍不解内情的宣扬:“Jones,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是你姐姐说的吗。要上海本地人,要同时有中西方教育背景,英语娴熟,心思细腻。”
宣扬拉着舒沅在身旁坐下。
一边顺手给她沏茶,嘴上仍不急不缓夸着:“一开始想着Kavin对这方面业务比较熟悉,但你否了,那剩下的、在我认识的人里,除了舒,我想没人能更符合这些条件了。何况据我了解,她和你还有你姐都是校友,要写传记,当然需要作家对受访者有一定程度上的……”
一定程度上的研究和“先见之明”。
他话音一顿。
忽然间,像是自说自话时,才陡然意识到了气氛的些许微妙之处,当即抬起头来,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试探性的补充了一句:“或许,你们之前还认识?”
舒沅:“……”
终于反应过来了啊?
的确,地球就真有这么小。
她默默喝了口茶,内心不住扶额——头顶大概能有十来只乌鸦争着呱呱成片飞过。
说实在的,之前接到电话,三言两语间也压根说不清什么具体情况。她会来,纯粹是看在当年毕业在WR实习、宣扬多有帮助的情面上,才答应帮忙充充场面,压根没想到电话里宣扬说的为他人作传,竟然会和记忆里那对叶氏姐妹扯上关系。
虽说她和对方真算起来,也真谈不上什么仇人,充其量是高中时期有过些许不愉快,自己被对方为首的小团队孤立过一段时间。
好在之后有好友顾雁从香港转学回来撑腰,再加上自己鼓起勇气和父母表态、叶家人出面缓和,叶文华最终选择出国离开,其实已没有什么大的摩擦。
但无论如何,如今差点成了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
——叶文华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
脸上虽笑着,隐隐约约仍藏不住讽刺暗色,只是碍于脸面,才勉强应付着说两句,耍点阴阳怪气的花招罢了。
“舒?”
四下沉默太久,宣扬也忍不住侧头看她。
压力当然是往她这个恰巧撞上枪口的弱势者身上放。
舒沅心下了然,当即摆了摆手,看似客套,实则默默开始给双方铺台阶下:“没什么。主要我和叶小姐,其实以前还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好久没见,一下有点太惊喜了。”
“是啊,我也很惊喜,能在这里见到老同学。”
叶文华接过话茬。说话间,眼神扫过宣扬,手指忍不住勾着鬓角那缕黑发绕来绕去,委实十足小女儿娇态,娇嗔道:“Jones,你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也能让你凑到,真是帮我大忙了。”
她说着,视线复又从上而下,打量着舒沅的妆容同衣着,蓦地勾唇一笑。
“从我转学那年算起,至少都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舒沅,我看你差不多都瘦了有半个自己,看起来真是漂亮多了。”
舒沅闻声,不慌不乱,忙“自谦”起来:“化妆化得好而已,哪有你天生丽质。”
说完,又扭头向宣扬介绍:“叶小姐以前在我们学校就出了名漂亮,除了她姐姐,还有我朋友,还有几个素颜好看的女生,还有……反正,真的一直都那么漂亮,现在看也完全看不出都二十几了,还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
叶文华:“……”
好一个舒沅。
从小到大,都惯会使得这么一手阴险温柔刀,怼人怼得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甚至也完全不给她回嘴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又承接上文,对宣扬表明立场:
“不过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是这样的,实在对不起啊宣总。大家都是朋友,只怪我没搞清楚情况,来之前没听太懂,实在不知道是跟叶小姐她们有关的case,更别提是代写传记这么私人的合作了。”
她推托道:“像这种形式,写到最后,都难免要涉及到个人的主观情感。代入太少不好,太多更不好,又都这么熟了,真的不好下笔。所以我刚才想了想,觉得吧,这个活儿还是不接的好,免得之后……之后伤了感情。”
甚至麻烦不断,旧话重提,又来一次七年前一模一样的情况。
宣扬听出她的话里有话,登时眉头微蹙。
偏偏忽而有电话打进,他又不得不站起身来,却还没忘在扭头回避前,最后低声问了她句:“舒,你确定不再考虑一下?”
“不了。”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说罢。
宣扬虽叹了口气,却也当真没再拦她,只转而走到更远处去接电话。
至于舒沅,话都说完,冲叶文华礼貌颔首过后,当然也跟着摸走桌上方才放下的文件袋,准备快点离开这尴尬修罗场。
“叶小姐,那今天就这样吧,我不打扰你们谈生意了,先走一步,以后有空再——”
一句“有空再聊”话音未落。
察觉自己拉扯文件袋时的隐约阻力,舒沅瞬间脸色微变,低头看去。
果不其然。
没有宣扬在旁,某人显然没心思再装什么窈窕淑女,瞄了眼手机上新蹦到顶端的信息,脸色更是阴沉。不等舒沅反应,又霍地伸手,更进一步、按住她刚拽去个边角的文件袋。
场面一时莫名僵持。
“我说了让你走了吗?”
舒沅对这胡搅蛮缠的问法满头问号。
当即也冷了脸,低声道:“叶小姐,合同没签,我不是你的员工,你也不是我的雇主,什么时候我走还要你同意了?”
“那你不打招呼就来碍我的眼,经过我同意了吗?”
“你这是什么歪理……”
“歪理?!”
她不过随口一说,叶文华却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爆红。
犹如被人当面戳穿面具般窘迫,染成绯色的蔻丹当即直指舒沅面门,拍案而起。
“我说歪理?我玩歪理能玩得过你?舒沅,我有时候真的佩服你,演戏演得真像,从前会卖惨,到今天,倒贴也是一流啊你!我不信Jones没跟你说清楚今天来是要干嘛,你可真够不要脸的舒沅,明明就知道,偏要故意赶过来恶心我,现在又故意在这给我以退为进?是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吧!我可不是我姐,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读了点书就了不得了?!”
舒沅:……哈?
什么以退为进?这都哪跟哪啊?
她听得云里雾里,着实被对面这么稀里糊涂一通说给活生生气笑,回过神来,才想起礼貌建议两句:“叶小姐,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出门之前……没有吃药?”
脑补太多,就差扯张旗子,直接能去唱大戏了。
说完,她视线复又环视一圈,见宣扬仍站得远,不知在和谁通电,当即也懒得再跟对面装模作样,翻了个白眼,文件袋留下便留下,转身拎包就走——
想也是,她一个正常人,哪能和一会儿一个想法的神经病较真,这种事能避则避,最好……
“呃!”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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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舒沅这辈子,大概总跟撞人和被撞有某种不解之缘。
不然科学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总能在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拐角,尤其是像这样闷头疾步向前的逃难状态里,每次都像故意算好似的、直接撞进人怀里去。
如果是英雄救美也就罢了,偏偏对面还是个实诚的。
一(把)触(她)即(推)离(开)还不够,随即刻意避嫌般回退半步,她手边没个着力点,险些直接一个趔趄,头部着地——
“没事吧?”
好在那人还算有点良心。
反应也够快,及时伸手扶住她手臂,才没让她落得众目睽睽下五体投地的尴尬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