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一点一滴,一步一步,投影出她那时还没来得及瘦下去、依旧圆圆的下巴,她红红的嘴唇,每次害羞都下意识遮起的小小塌鼻梁,她圆圆杏眼,生气时总皱成两只小虫似的乌青眉。
但这次她是笑着的,忍俊不禁的模样,冲着镜头,越过五十年岁月蹁跹,越过生离死别,冲他笑着。
“……你别光拍我啊,我你还没看够?来,我拿摄影机,你抱女儿……嘬、湘湘,看这里,看妈咪……对、对对,来,妈咪帮你和爸爸照一张……老公!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这是你女儿又不是地雷,笑一笑,来——茄子。”
万元仰起头。
看着画面上好像熟悉,好像又有些陌生的脸,一时间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给外公准备了好久、修复了好久才成功的这段DV,他到底会不会满不满意,这能算是美好的回忆吗?
应该算吧……
他歪了歪脑袋。
明明连医生都说,自己对情感的感知能力极为薄弱,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那张素净却温柔的笑脸,光是看着她,或许也因为听着背后、母亲突然间一下崩溃的大哭声,他忽而也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只可惜,哪怕他已经找来了能同时兼顾两套行为模式的老式机器人,过于陈旧的画面终归无法完全接入新格式,很快,又是几次闪烁——毫无疑问,它已经到了系统难以支撑的临界点。
他如今的技术只能仅止于此。
慌乱之中,又忍不住扭头看向外公——他是想要道歉的。然而出乎意料,这一刻,他却既没有看见外公的泪水,也没有看见丝毫的意外或震怒。
老人的表情中,只有平静和怀恋。
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看着,每一秒,每一次镜头的移动,他是笑着的,五十年前,那种迎来新生般泫然欲泣的感动,抱着新生命时跳个不停的心脏鼓噪,仿佛都还在昨天,一切都没有变过。
即便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分别足足十五年。
可原来对他而言,每一秒的相见,都足够感激老天垂怜。
真好。
还能再见你一面。
*
那一天,画面的最后,是舒沅突然扭过头来,抱怨似的问了一句:“蒋成,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最想回到哪一年?”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彼时刚看月嫂哄着女儿喝完奶。
盯着女儿恬然的睡颜,唯恐连呼吸也惊扰,心里还正计划着要怎样用金山银山堆出一座城堡,送给他和阿沅的爱情结晶,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抬头还是一脸懵的状态。
“就是问问。”
舒沅被他样子逗笑。
伸手压平他额角翘起的一根呆毛,又小声咕哝了一句:“还不准孕妇多愁善感一下?”
“……但我还真没想过这种飘忽的事。”
他面露难色,“虽然说是说想过,要是能把以前高中的破事……但是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具体去哪年好了。”
是去十七岁,让你躲开所有孤立和冷暴力?
还是去二十岁,在香港的时候,可以多抱你一点,爱你更多,补偿一场盛大的婚礼?
或者二十五岁。
到那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再吵架。
可惜舒沅听不到他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数不清的回答。
只有些无奈的,顺手便拍他一下,小声感慨他十年如一日的“敷衍”:“你看你就是这样,每次都——”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
好在,这次他学会了抢答。
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先一步,伸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老婆。”
他说:“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那一定是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嗯?”
现在变得这么会讲话了?
咳咳。
后面当然还有一句。
“反正我不管去哪都很优质,很会赚钱,”他补充道,“时间不是问题。”
嗐,果然,直男永远是直男。
舒沅笑倒在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挺多彩蛋的,我们慢慢来吧=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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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2016年, 七月方至。
舒沅回国后的第一个夏天,便恰逢数年未见的暴雨时节。
整个上海都笼罩在雾蒙蒙且阴沉的空气之中,闷热潮湿的暑气无处抒解,似真早早到了春困秋乏的季节——就连大学课堂上入目所见,能准时到场上课的学生,也都不是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就是强打精神哈欠连连。
尤其她负责的现当代文学史还每每被安排在最“惹人嫌”的早八点。
据说一节小课上下来,二十个人里能有十个全程保持清醒, 大概都算她教学水平远超常人, 比例之恐怖,实在叫人无语凝噎。
这日亦毫无例外。
“好了,今天我们就上到这里。大家下周五前把《野草》的读书笔记发到我邮箱,算作平时成绩, 学习委员到点帮忙提醒一下。下课吧。”
九点半, 下课铃声一敲响。
舒沅布置完课程作业, 同难得两个围到讲桌前问问题的同学交流完, 随即便抱起教案同笔记本电脑离开教室, 好心给一众大梦初醒的学生留了个喘/息的空档。
一路走, 她心里还正惦记着,是不是要去向前辈们取取经,看怎么拯救课堂上的“士气低迷”。
结果还没来得及走远, 身后忽而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跟到这头, 急匆匆追到她身边, 还不忘一迭声喊着:“舒老师!”
“舒老师, 麻烦等一下!”
“……?”
少年声音清朗,惹得走廊上不少人偱声看来,满脸八卦神态。
舒沅也跟着吓了一跳,思绪一断,下意识便停住脚步,扭头望去——
她是院里最年轻的女讲师,一贯出了名的白净可人。若说从前读书时还留有几分婴儿肥,如今瓜子脸瘦出尖尖,配上一双远山眉,十足无辜的杏核眼,倒越发清秀惹眼。
是故,抛开课上的困倦生态不论,光凭着长相性格,她私下早足够受学生们欢迎,类似这样的搭讪也实在不少。
只是这次确实尤为夸张:四目相对间,对面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想法,一见她便脸红。高高瘦瘦的少年,不住低头挠着后脑勺碎发,明显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心虚状态。
好在她还算冷静,也没有多想,只一眼认出这孩子是刚才课堂上难得从始至终的“清醒面孔”,当即强作平和,低声问出句:“同学,怎么了?”
她温言细语:“如果课上有什么问题不懂,可以发邮件给我……还是你有什么别的事?”
那少年急忙用力点了点头。
仍是红着脸,咕哝了两句有的没的,末了,终于憋不住绕到正题,问她是不是从城南中学毕业。顿了顿,又紧跟着问:“舒老师,听说你之前在牛津念的文学硕士?”
“嗯。”
舒沅有些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他拼命摆手。
一对上她眼睛,又忍不住摸摸鼻尖,低下头轻声道:“只是……只是我也是城南中学毕业的!老师,我还知道你是09年那一届的文科状元,我念书的时候,一直把你当榜样……可惜我高考发挥失误,没能考上北大,更别提去牛津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在这里上到老师你的课,真的很开心!”
“哈?”
“我真没骗你,老师,我叫秦补翰,去年刚从城南毕业!”像是唯恐她不信,这少年又语无伦次的强调着,“而且舒老师,你的课真的上得很好,以后我一定天天准时到课,好好做笔记,我、那个,我——”
我什么?
舒沅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明显被他噼里啪啦一顿说的热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还想安慰他一句“能在复旦念书也已经很不错,继续努力”,结果好巧不巧,电话铃声偏偏掐点响起,她摸出手机一看,却是之前在牛津出版毕业文集时认识的出版公司老总,不知道突然找她有什么急事,之前课上静音时,已有数通未接电话,竟都被她错过。
想着事有轻重缓急,一时间也不好继续耽搁。
她本就有点不好应对眼前情况,当即拍了拍这少年肩膀,简单鼓励两句,约说下次可以一起回校看看,便摆手示意自己得要先走,赶忙先遛。
直至匆匆走出老远。
复才重新拨通电话,主动向那头问了句:“你好,宣先生,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面答:“没什么大事,怎么听你声音有点发抖?别紧张。”
“……”
知道她一向不精于社交,唯恐措辞不妥,那男声愈发醇厚温柔。
既没什么久等的怨气,也没什么老板派头,只如闲话家常般和她聊了两句,又道:“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在哪?”
“在学校。”
她说:“今天有我的早课,刚下课,之前的电话也没看到……您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找我吗?”
都算得上是熟人,她也懒得兜圈子,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话题果然随之敞亮起来。对面也不再客套,直接坦然承认:“嗯,这边有个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想找你看能不能帮个忙。”
“……”
“你现在有空吗?我先简单跟你说一下情况——事情是这样的,上海最近不是在评优秀青年企业家吗?我们和其中一家公司的公关部,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打算趁机合作推出一批‘成功学人物传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大概叫‘鸡汤文学’……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宣传方式了,互利共赢吧。”
宣扬且说且笑,又向她耐心解释道:“可我们除了主打推广成功经验,毕竟也需要口碑,要同步打进国内外市场,是不是?所以双方对作传者的文学素养要求都很高,这确实无可厚非。我们之前推荐了Kavin负责这个项目,但是对方不太满意,所以我在想,舒,如果你正好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