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枳滞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头都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她对第一个妈妈,几乎没什么记忆。却本能地延续了她讲话的口音。
很慢,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却仅仅只是大脑皮层残存的一点感觉。
连她叫自己名字是什么样子,都仿佛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印象。
岑枳在记事后,福利院的阿姨告诉过她,她是因为母亲意外车祸没人抚养才被送去那儿的。
他们也尝试找过她的亲人,但是无果。
而且她的出生证明上,父亲那一栏空白。
直到被岑景川夫妇领养,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
岑枳慢慢回神,克制住自己想去掐虎口的冲动,动作很慢地,摇了下头。
简清晖笑了笑:“妈妈没有枳枳这么幸运,从小就确诊了病症。还是在我们认识的第二年,爸爸带她去看的病。”
简清晖一口一个患者、病症,听得岑枳胸腔里堵了团东西似的难受。
“我一直很好奇,”简清晖回忆道,“我们大一认识,一毕业就结了婚。在一起七年。可是我提离婚的时候,”简清晖低笑了声,“她好像一点都不难过。我甚至都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岑枳突然觉得很焦躁。
是那种压着道不明情绪的焦躁。
明明按字面意思,她应该同情的似乎是面前这个男人。可说不上来,听到简清晖这些话,她反倒每个毛孔都生出小刺似的抗拒。
如果不是受过训练,她现在本能想做的,就是立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半个字都不想听他多说。
“你们阿斯,”简清晖见她始终沉默,缓声问她,“真的只在乎自己,对别人没有感情吗?”
岑枳僵硬的指节,用力蜷起来,捏了捏。
“有没有感情,我不知道,”岑枳压着胸腔里的滞胀,“毕竟我们这样有病的人说的话,别人也不会相信。”
明知改变不了任何,还是忍不住想替那个温柔的声音反问一句,“但是,简芷珊和简于佑,要是正常年龄入学的话,应该和我一样大,才16周岁吧?”
简清晖闻言,面色没多大变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暴跳如雷,只不置可否地盯着她。
小姑娘说得很慢,声音软绵绵的,话音里却全是倔强。
“你这脾气还真是……”简清晖突地笑起来,看着居然有两分真心的愉悦,抬手,想摸摸她脑袋。
始终盯着地板的岑枳,看见影子脑袋上伸出的那只手,本能地偏了下头,堪堪躲开。
简清晖悬在半空中的手一顿,唇角无声落下来。
“枳枳。”简清晖收回手,不带什么情绪地,算是和岑枳解释道,“爸爸很早就想接你回家,配型只是个名正言顺的托词而已。毕竟这个家里,除了爷爷没查过,其他人和于佑都不适配。你们两个能配型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小,不用担心。”
卧室门口的花架,蓦地晃了下,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岑枳没回应简清晖,下意识地看过去。
门口走廊地毯上的倒影,是个女孩子的轮廓。
岑枳微微愣了下,等着卧室里外两个人的反应。
结果,三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
影子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声响的脚步声裹在地毯里,离开。
岑枳慢吞吞地偏过头,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这个家,真是比她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压抑。
-
岑枳晚上十点多才被送回家。
踏进后院门的那一刻,狠狠吁了一口气。
连她这种感知力迟钝的人,都觉得在那个大房子里,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洗完澡躺到床上,一早过了她平时入睡的时间。
眼睛瞪着灰白色的天花板,一个个叫做焦躁的小人,从黑暗里冒出头来,在她眼皮子底下乱舞。
岑枳没吃过毒蘑菇,但看吃过的人描述,眼前的景象极其类似。
只是没上色而已。
她并不害怕去做配型。
就算成功了,骨髓穿刺的痛感,应该也就和她被人拿铅笔扎了一下胳膊差不多吧。
她不怕疼。
可她……不喜欢看见血。
那一帧模糊得像是梦境的,好久没出现过的场景,此刻再一次沉缓地在她眼前铺展开。
一个个灰白色的小人,每次扭动,都像是沾染到了一点点红,越染越浓重。
那一帧景象仿佛在着色后,即将拥有尖锐又刺耳的声音,岑枳冷汗一下子冒出来,手指头有些僵硬地伸出被窝,滞顿又混乱地摸上床头柜。
指尖不小心打到了手机,哐啷一声掉在地板上,岑枳没去管,固执地摸到小台灯,打开。
暖黄色的光散进瞳孔,亚麻窗帘婆娑的树影上跃下一只猫,发出轻长的一声喵。
岑枳撑着床垫,慢腾腾地坐起来。
脑袋放空似的缓了七八秒。
楼上的木质地板,响起一记凳子腿挪移了一小寸的声响。
岑枳愣了下。
这楼相同门号的户型是一样的。所以贺知野的卧室,应该也是这个位置。
平时这个点,她已经睡着了。
按岑景川笑话她的说法儿,她是那种大年初一在她耳边炸个炮都难吵醒的睡眠质量。所以也不知道,贺知野往常这会儿不睡觉都在做什么。打游戏吗?
岑枳静静地等了会儿,听见楼上不轻不重的开窗声儿。
她膝盖蜷起来,闭上眼睛,额头慢吞吞地磕上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细细碎碎的声音,莫名让她安心不少。
-
岑枳也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几点睡着的,最后还是靠刷了一套IMO真题,才让自己情绪彻底稳定。
阖上习题册的那一刻,终于眼皮子打架,迷迷蒙蒙地爬上床睡着了。
岑枳到点醒过来,洗漱,在家吃完简单的早饭,打着哈欠出门。
整个人因为缺觉,困得有点儿迷糊,在一家早餐店门口看见正巧走出来的贺知野,甚至反应迟钝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男孩子套着再普通不过的蓝白相间秋季校服,透着点儿说不上来的躁意,单手抄兜站在冒着烟火气的小店门口,一脸冷淡漠然地回视着她。
镶嵌在云边上的一点儿晨曦,透出浅金色的光,染在他浓密低垂的睫毛尖上。
稀薄晨雾像一层滤镜,笼得他整个人白得像在发光。
岑枳自觉从小也是在美人堆里长大的。
岑景川和赵桑晚年轻时候的颜值都很高,以至于把她领回职工大院的时候,叔叔阿姨都开她玩笑,说她别本来就是俩人亲生的,只是当年走丢了。
更别说沈彦和戚舟,在三中也是校草校花级别的人物。
或者她自己照照镜子也行。
但这会儿,岑枳居然像早饭没吃饱似的,莫名其妙咽了一口。
小街上各种早点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滚烫的咸豆浆,裹着肉松咸蛋黄的粢饭团,铁板上冒着热气的蛋饼。
“……”岑枳觉得,肯定是这条街的早饭太香了。
岑枳忘了说话,贺知野也没半点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
小街嵌在这片老小区之间,连接西校门的商业街,陆续有一中的学生经过,小吃店里也有学生走出来。
每个看见此处定格画面似的同学,都感受到了比今天降温还冰冷凝滞的气氛。
惜命的同学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低头,迅速冲向学校大门的方向。
比张主任催迟到的大喇叭还管用。
岑枳眨眨眼,看看同学们身上的蓝白色校服外套,又看看贺知野,试探着问,“今天是……规定要穿秋季校服了吗?”
她没收到通知呀。
贺知野眯了眯眼睛,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语气又凉又燥:“你是傻得连冷热都分不清?”
“……”
岑枳张了张嘴。
她就说么!今天出门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降温了,大家都穿上了外套,只有她还是夏天的打扮……
见她竟然还在发呆,贺知野太阳穴隐隐作痛,无语地扯下校服拉链。
他昨晚将近凌晨三点才睡着,这会儿整个人烦躁得很。
但这点烦躁,又说不清是因为缺觉,还是因为点儿什么别的。
譬如昨天放学,心血来潮上西校门主干道边儿上的新华书店买高一教辅,好巧不巧地,看见他小同桌上了某人的车。
贺知野当时掂了掂手里的《一本涂书》高中数学,莫名觉得这些智障题,应该留给自己做。
甚至不受控地开始质问自己:到底是你连续中头彩似的,恰巧看见俩人私下里见了面。还是俩人见面的次数足够多,才被你无意间看见两回。
但这和你贺知野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人小姑娘才认识了一个月不到,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互相交换过,凑巧住在一个小区上下楼的,一个半新不旧的同桌。
而已。
…………
脑袋顶上兜头罩上来一件校服外套的时候,岑枳下意识地伸手,连脑袋一块儿抱住。
等周遭的光线仍旧明亮地透过外套,只是视线所及之处只剩蓝白相间的时候,岑枳才后知后觉地怔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