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尾高兴劲儿一退,嘴微张,反应过来,小声嘀咕:“啊,是她。”又看着短头发咕哝,“我去,我说她最近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连周赟都肯说话。班里那几个人都稍微消停了点儿,原来是为了……”
短头发一副终于来得及马后炮了的样子凑近她:“我就跟你说周赟看上去其实挺怕她的吧?!你们还不相信!”
贺知野不是来听她们闲聊的。
“还有你们那个同学,是叫周……”贺知野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真有点儿毛病。这个扎马尾巴的女同学刚不是说过人名字么。
“周赟。”高马尾贴心地提醒他。
“……啊,对。”贺知野点了点头,平和道,“你们让她,实话实说就行。”
高马尾微愣了下,立刻会意,用一种“咱俩墓碑上的二维码可以晚点再设计了”的庆幸表情朝短头发挤了挤眼睛。又小声感慨了一句:“还好你们愿意查清楚点儿,不然周赟这次可真要倒霉了。”
然后一秒严肃,对贺知野说:“保证完成任务!”
-
简芷珊会到这家私人花园来喝下午茶,是接到了班里常围着她转的那几个女生其中之一的电话。
陈成,还是陈晨,或是别的写法。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在简家,她从来不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但她总有办法,让别人以她为中心。
这地方是秦氏故居,从前那个年代的红色资本家的老宅。算是个他们小圈子里没来过,要被其他人觉得“原来你也不过如此”的地方。
所以陈成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虽然觉得奇怪,还是来了。
但此刻被人带到无人关注的角落,闻着空气里被烟味驱开的甜品和花香,简芷珊明白,为什么她来不了的地方,陈成那样的却能邀请她来。
“找我有事吗?”简芷珊盯着面前的贺知野,问他。
贺知野微侧着身,烟灰在造型怪异,垫着石英石的蓄烟器皿里轻掸了下,直截了当道:“我没兴趣知道你发那个帖子的目的,只想告诉你一声,我的确和他们说的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贺知野唇线平着,下颌微侧过来,压眼看着她,语气很淡,像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告诉她,“更不是什么有高尚原则的人。”
简芷珊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贺知野就站在离她两米开外的位置上,表情却淡得仿佛他面前并没有人。
有的东西原先好好地待在博物馆里,所有人都只能瞻仰,不能拥有。
她自然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还会有人以为,那东西是她拱手让出去,才能安生待在博物馆玻璃罩子让别人看到的。
那种感觉,挺让人享受的。
但后来,突然某一天,玻璃罩子里空了。
那东西竟然成了某个单一个体的私人藏品。
还是那样的一个,她要低眼才能隐约看得见的人。
只片刻,她手背就像因为长久的垂侧,绷起有些扭曲的鼓起的青筋,连带着声音都受到了影响,问他:“你想怎么样?”
贺知野抬睫,看了她一眼。
“不太想看见你。”他嗓音薄而寡,下一秒,抬手,下颌微敛,垂眼偏开视线,半截青烟在蓄烟器里捻灭殆尽,淡道,“丑。”
-
贺知野早上和岑枳在她家客厅,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只水杯。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静,小姑娘也显得十分平静,俩人像学术交流一样,平静地讨论起她的情况。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小姑娘是一位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贺知野当时听完,不知道应该为她庆幸,还是克制不住地生出些矛盾来。
就因为她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她就需要像个从小被送去马戏团的小动物一样,接受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规则。
不停地训练,训练,训练。
变得不揭开那层谜面,就能小心地藏好自己,躲在在她看来光怪陆离的世界。
但或许那会儿还是早晨,人还清醒,又或者是因为在和岑枳确认也达成了“既然大家都在猜测,不如干脆直接给他们参考答案”这个共识之后,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先去做。
那层矛盾的凌杂的涩意,被他暂时搁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
但这会儿,和小姑娘一道吃完晚饭——又是她每个月月初周末,执行程序要吃的面条,回家的路上,那阵杂沓无序的情绪,又不由自主地在罩子似的寥廓夜幕下抻开,放大。
贺知野突然觉得,有点儿无奈。
又或者不是无奈,是有那么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无力感。
一种一旦承认和面对,就不得不接受,小姑娘过往的许多行为,对他做的事,同他说的话,都是基于理智上的分析和推理。
并不是心理的本能。
或者连本能的行为,也不是因为他。
譬如面馆老板娘以为的,她为了再次遇见自己,连着五顿,都去了她店里。
可贺知野又清楚地明白,就像承认自己喜欢小姑娘一样,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落在地面上的梧桐叶,不小心被人踩出枯脆的声响,抄在兜里的指节,跟着轻蜷了下。
贺知野垂了下睫,偏头去看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的小姑娘,低声叫她:“枳枳。”
岑枳微顿,像突然回神一样偏头看他,声音低低的:“嗯?”
贺知野停了两秒,吸了口气,还是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一开始小叔叔也拒绝你的时候,你觉得突然有个人,对你好像,还行。于是自然而然地,”
贺知野默了一瞬,拇指指腹,摁了下食指指节上的软肉,缓声道,“就对他产生了点儿依赖。”
岑枳左手紧紧捏住小包的带子,睫毛尖不受控地轻颤了两下,没有说话。
贺知野干脆站定,侧过身,垂眼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同性之间,也会吃醋。”
深秋夜风干冷,吸进鼻腔里有种轻微的擦痛似的凉。
岑枳压着呼吸,扣住包带的拇指指尖,抠着食指指节上的嫩肉揿了两下。
“我……”贺知野喉结微动了下,阖了阖长睫,“换个方式问你。”
岑枳直愣愣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眼睫毛,指尖又下意识重重揿下去。
他伸手,眉目低压,指腹捻住她揿着自己皮肤的指节,轻轻拿开。又隔着外套,捉上她手腕,替她将手妥帖垂到身侧。
岑枳木木然地捏了捏手。顿了须臾,听见贺知野问她:“假设,你发现戚舟有了新的朋友。是个女孩子,和她的关系,比和你还好。你会有那天,看见我和别人说话的反应和感觉吗?”
岑枳猛地滞顿住,张了张嘴,喉间像卡了一团涩人的细沙,不能说话。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不会说谎的。”
小姑娘澄澈的瞳仁,特意对上他视线,这样对他说过。
路灯昏晃。
没了夏夜飞蛾的扑撞,夜未深都显得岑寂起来。
“枳枳。”岑枳听见他轻声叫自己。
又像很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掺杂进地面上微动了瞬的枯脆叶隙间,她不能确定。
但的确听见了他带着点儿覆了层细沙似的哑,低黯问她:“你真的确定,你喜欢我吗?”
第55章
岑枳是在第二天一早醒过来, 才看见贺知野半夜给自己发了消息。
已经过了零点的两条消息:
【枳枳,早上帮我请个假。】
【今天出去一趟,最早今晚, 最晚明早就回来。】
岑枳看着手机上的文字, 有种木然地想分析出点什么,又像个没有三维立体感,几何题永远想象不出画面的人。
因为看不见表情, 方方正正的文字都显得硬邦邦起来。
但贺知野还是叫她枳枳了,并且让她帮忙请假,还告诉了她具体会回来的时间段。
那种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突然消失, 也有很快就能见面的期待感,又让她不自觉地安心下来。
昨晚贺知野问完那个问题之后,她并没有回答。
似乎是本来觉得自己已经确定的事情,在那样的类比下, 她轻易回答哪个答案都是错误的。
贺知野的确说得没错,如果她知道戚舟有了新的,比和她还要好的朋友, 她的确也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会吃醋。
可那样的感觉,和对贺知野的,真的是一样的吗?
她没回答, 却在滞顿的长久的沉默下,听见贺知野真真切切地笑了下,然后抬手, 捏着她拉了四分之三的外套拉链, 往上一提。
领口收起来, 他隔着柔软的棉质卫衣料子,掖了掖她颈窝, 像有点儿嫌弃似的说:“你是真的不怕冷啊。”
岑枳很慢地眨了眨眼,小半张脸都埋进领口里。
不知道是看见了他唇角清晰的笑意,还是因为呼吸间都温热起来,她整个人的僵硬都缓和下来,抬手摁着领口,掖到下巴下面,点点头,“唔”了声。
贺知野像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拍拍她后脑勺:“走吧,回去了。”
像那次中秋之后,两个人意外默契得什么也没明说,就像电影掐了一小段发生过的片段,又自然地衔接上了画面。
贺知野送她到后院门口,看着她进去,又看着她回转身,在半阖的门缝里和他挥挥手。
意外的,她并没有失眠。
只是睡得不沉。
好像脑子在睡意间也会自主思考:她看见戚舟有了新朋友,的确会吃醋,甚至也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但依旧会和戚舟做朋友。也不会生出“不想看见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的奇奇怪怪的独占欲。
但这个假设换到贺知野身上,就不成立了。
如果知道贺知野有了比和她还要好的……“朋友”,她才不要再和他说话!
岑枳觉得自己反而想通了,反而不需要通过别人问她“你是不是喜欢贺知野”来侧面印证了。
于是噌地一下从睡梦里坐起来。
还以为自己多少是不理智地失眠了,睡不好,做着梦都惊醒了。
一看窗帘外面天都亮了。
岑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