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慎经常跑外景,大多时候自己开车,前天匆忙,直接开了一辆越野上路,现在算是派上用场。何繁怕他疲劳驾驶,不断跟他说话。她小时候在这里待过好几年,直到上学才和张慧敏迁到其他城市。
这条路用走的她也有很多遍的经历。她的舅舅去年回到老家,开始养殖业试水,一年下来,买的加新生的,已经有了十五头牛,五十六只羊。平常舅舅舅妈跟外公在山里打理,表弟表妹在城里住着,腊月二十八舅妈回去了,眼下山上只剩下舅舅跟外公。
他俩到的时候是晚上八点,舅舅刚赶着羊群回来。何繁顾不上招呼高慎,熟练地穿上水鞋,拿上鞭子站在一片黢黑的竹林边,配合着舅舅将牛羊赶进圈里,关上门,检查了四下的通风口,这才有空说话。
虽然来之前何繁给舅舅打了电话,但舅舅还是又惊讶又高兴,手在腿上擦了几下,跟高慎握手,招呼他屋里去坐。嘱咐外公摘一条腊肉下来,再去屋后拧一颗白菜。
舅舅要做饭,何繁跟着去厨房帮忙,被舅舅拦住,“有客人呢,你在外面陪着说话,我很快就弄好了,就炒两个菜,明天我去镇上买只鸡回来你再收拾。”
何繁说:“不用招呼他,他自己待着就好了。”
“这是什么话?”舅舅显然有点误会,看高慎跟看外甥女婿似的,唯恐招待不周。
大年初一带着男性朋友回乡,难免叫人往旁处想。
何繁朝高慎看了一眼,高慎初到农村,毫无不自在,他对舅舅道:“做饭吗?我帮忙生火吧,以前我们在野外,也经常自己做饭吃。”
他说着便坐到灶台前,动作飞快地点燃了炉灶,火光映在他脸上,跳跳跃跃的,一片暖黄色。何繁洗好了青菜,切好腊肉,炒了一个蒜苔腊肉,清炒白菜,烧了一个蛋花汤。
山里难得来客人,舅舅找出农家自酿的黄酒,要陪高慎喝几杯。两人亲如父子似的,直到将一桶酒喝完。
村里人睡得早,九点多何繁就赶着舅舅去睡觉,自己则留下来收拾残局,高慎也有点喝多了,他靠在墙边,借着屋里暖黄的灯光看何繁,她的侧脸温柔柔软,做梦似的有些失真。
“何繁?”他确认似的喊了一声。
何繁抬头瞅了他一眼:“你喝醉了?”
“有点。”
“喝醉了就去睡吧。”
“不,我来洗锅。”
山里热水不方便,他怕何繁凉到手,执意把锅碗洗了,何繁拦他,他就重复那句话:我在野外工作时,这些活都干过……
锅碗洗净,把灶台打扫的井井有条,齐整的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他是一个搞美术的,农家灶台让他整理出一种艺术气息。
之后何繁将他领到二楼的一间房,很简洁的屋子,只有一张床,窗边一方小桌子。但是床铺一看就很暖和,毛绒绒的床单,一薄一厚两床被子。
何繁掀开被子,道:“要不要开电热毯,山上夜里很凉。”
高慎在身后看着他,灯影下眼目深邃,他说不需要,然后下去烧水了。何繁有洁癖,晚上不洗澡一定不习惯,他弄好热水后,端到一楼何繁睡觉的屋子,让她洗手洗脚。
山里条件不好,但却有招待客人的被褥,躺下去有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高慎独自睡在二楼,稍显寂寞,但想到这是何繁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心脏的某一处便柔软下去。
凌晨时分,楼下突然传来了喧闹声,原来午夜时又下了场暴雪,把羊圈的围栏压倒了,羊儿跑的到处都是,何繁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跟舅舅又是撵羊又是加固羊圈,高慎也上来搭把手。
高慎去搬倒在地上的栏杆,突然一条蛇映入眼帘,把他吓了一跳。虽然有野外生活的经验,但跟蛇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但何繁却习以为常。把蛇拿起来,说,“你不是应该在冬眠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着把蛇放生扔出院子外。
高慎全程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又瘆得慌又佩服。
总算修好了羊圈,高慎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高慎感觉到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才醒过来。
何繁的外公正在院子里锯木头,高慎穿好衣服下楼,发现院子里已经大变样。原来何繁并没有闲着,天不亮又把院子打扫了一遍。沿着墙根一圈陈年的枯枝败叶被全部扫到一颗树下堆着,墙上原本毫无章法地挂着的篮子、锯子、镰刀,现在也被从小到大调整了顺序。木质的窗框、门框经过擦拭,显出一种亮亮的红色来,屋里原本已经使用到发亮的窗帘跟门帘都被摘下来,堆在石桌上,石桌旁的洗衣机轰隆隆地转动,仿佛已经工作了许久。
院子外也有了新变化,小坡上原本只有尺来宽一条仅供人通过的小路,路两旁原本生着过膝的杂草,晨间霜露重,从中走过就被吸到裤子上,湿乎乎很不舒服。昨晚高慎裤腿便打湿了,现在,那些杂草全部被齐根割下,露出黄黄的土地来。
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又干净利落。
外公看高慎围着院子打量,说:“都是繁繁收拾的,这孩子一回来就闲不住。”
外公一边锯木头一边道:“繁繁从小就听话,勤快又乖巧,她大舅最喜欢她。”
高慎走过去帮外公按着木头,这样锯起来不会东滚西歪。
“两三岁光景,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时兴皮夹克牛仔裤,她大舅把她包在衣裳里,叫她趴着,只露出个脑袋顶,上山下坡,四处去逛。“
高慎听着老年人说话,眼睛却看着何繁忙里忙外的身影。
何繁将屋里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去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
老年人的声音总是有着岁月的味道:“家里这么多孩子,每个都有人心疼,只有繁繁是个多余的,她妈打她都是下死手,经常顶着一脸耳光去上学,那么听话的孩子……”
外公说着说着,或许觉得自己说太多了,跟个外人说这些做什么,慢慢住了声。
忙着忙着,时间就过午了。吃过午饭,何繁带着高慎去山里转转。每到一处,何繁就跟他介绍:“这片山地是我们放羊的地方。过去这里经常有狼出没,现在山区开发的多了,狼几乎见不着了。”
虽然何繁从到山村以来,看上去很轻松,但怎么可能真轻松呢?舆论可以积毁销骨,纵然关了网络屏蔽信息,也无法当作一切都不存在。
高慎惦记着网上的情况,时不时打开手机查看事态进展。何繁的事情发酵的厉害,尤妮更是意外地遭到了反噬。她爆料亲姐姐的极端行为,在世人看来又蠢又坏,网络上对她的群嘲几乎超过了她姐姐的舆论。这种情况下,她很快被扒成了一丝不挂的透明人,学校履历,年龄相貌,尤其她作为学生贪慕虚荣借高利贷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
当初张慧敏担心高利贷到学校里闹会影响她学业,如今学校抬大花轿请她去上课,也恐怕没脸去了。
真真是无知者在劫难逃,家人不舍得苛责一味娇惯,就免不得落一个被社会毒打的结局。
微信群里,张慧敏完全缄默,大概是事情发酵到这一步,她也没脸再向何繁求助了。
何繁带着高慎继续朝高山上爬,林间的小路被雪水浸泡的泥泞不堪,好在坡度不是很抖,走那么一段会经过人工开凿的石板路。越往上越是寒气逼人,冰柱挂在树梢上,仿佛一座晶莹的森林屋。
“我和外公过去经常上山挖药材,”何繁说,“那时候这还是座野山,根本没有石板路。我们就拽着藤蔓攀着山石上去。”
山林这一处的湖泊很大,仿佛一座高山被削去了顶,再挖下一个大坑,山雨雪水汇集在此。夏季的时候水流少些,但是常年不断,冬季则更美些。
四面环着高大的柏树松树林,冰雪一般的天地,中间偌大的一片湖泊,深蓝翠绿的颜色从最中心一路渐变,堪称地球之眼。温度太低,水面上结出十厘米厚的冰。
何繁从小就在上面玩,在冰上如履平地,她张开双手,在冰上滑行,鼻尖通红通红的,可怜又可爱。高慎站在岸边喊她,“我也要过去。”
“你自己过来啊。”何繁已经跑到湖中心去了。
高慎看看冰下翠绿的颜色,心里毛毛的,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我不会溜冰。”
他虽不好意思,却也理直气壮,“你过来接我一下。”
何繁跟飘似的到了高慎跟前,抓住他的手,朝冰上带,“放轻松,重心压低,灵活一点。”
高慎将何繁的手攥地紧紧的,由她带着,在冰上慢慢滑行。他们呼出的气,瞬间雾化,消散在空气中,嘴巴似乎被冻僵,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不害怕吗?冰底下那么深的颜色,什么也看不到。”高慎问。
“怕什么。”何繁说,“我以前还在这儿凿冰钓鱼呢。”
何繁又问高慎怕不怕。
“我怎么会怕,我也不怕啊,这算什么?”
何繁笑了笑,突然拉住高慎朝前跑,瞬间,两个人便滑出去老远,冰冷的风夹着雪花扑在脸上,撞进眼里的时候带着轻微刺痛。何繁下意识闭上眼睛,松开高慎的手去摸。
高慎以为她打算丢下他,用力一拽,将何繁拉回来撞进自己怀里,因为受力不稳,整个人朝后仰到,团团摔在了冰面上。心跳快地几乎跳出来。
何繁指着天空道:“你看。”
洁白的天空广袤无垠,雪花射线一般漫天遍野,占据全部实现。旷野安静,一点声响也无,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好看吗?”
“好看。”
何繁却不说话了,神情陷入了沉思。
高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何繁缓缓道,”我们不应该否定我们曾经有过的关系。“
“你确定吗?”
何繁点头:“过去的三年,我们是真正相处过的,眼下我们分手归分手,但发生过的事情不应该被粗暴地否定和抹去。”
高慎心里突得一热——之前何繁跟他提分手时,把他们三年的关系定义为炮友,他当时是多么得受挫、多么得不甘啊!但是此刻听到何繁认可这三年的恋爱,认可这段经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即便她最终选择否定和抹去,自己也认了。因为那三年,值了!
想明白了这些,高慎坚定而不舍地看着何樊,把一切都交给了天命。
何繁读懂了高慎的眼神,她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心里很疲惫,昨天乍一听到消息,就觉得好像是湿手沾面粉没完没了,又无奈又混乱。其实静下来想这一整天,我发现事情是可以澄清的。我妹妹说的那个在编教师,是我的中学同学,他毕业后想留在上海,但是他妈和我妈一样,都想让孩子回老家,俩人一拍即合,趁着过年连哄带蒙地把我们凑到一起吃饭,说白了就是撮合我们。事后他还私下找我吐槽过,说他在上海已经有女朋友了。后来他感情上受了些打击,就去牧区支教了,我们也就没了联系。眼下要做的,就是找到他,让他为我作证。”
高慎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他还是担心,毕竟很多人的心态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就算那人出来作证,也不是顷刻就能斩断流言蜚语的,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可以控制。
何繁却达观,她坐了起来。
“高慎,你知道吗,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这次之所以让你跟我来这里,除了想让我自己冷静冷静,也是想让你看一看,我是怎么长大的,让你再次认识我,了解我。”
何繁看着高慎,开始认真介绍自己。
“高慎,你听好了。我叫何繁,你奈我何的何,繁花似锦的繁。在上大学之前,我是一个在城市与山区之间游走的女孩。我在继父和母亲所在的县城里念书,平时借住在他们家。到了寒暑假,我就回到这儿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山区的条件虽然艰苦,但是我生命中大部分的能量,都是在这里汲取的。”
“我在山坡上放过羊,在湖里抓过鱼,跟邻家的孩子比赛爬树摘果子,看谁摘得又快又多。我还去山里挖过药材,直到现在好多药材我都能叫得上名字。”
高慎入神的听着,他发现何繁在述说这些的时候焕发着别样的神采,虽然依然是那个文静的何繁,但说出来的话却华彩万丈。
“那时候的生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烦恼,那可能就是手头不够宽裕吧。外公有三十二只羊,是他最可观的财产。我给每只羊都起了名字。为了不让它们被狼叼走,放羊的时候我都背着土枪。记得有一次,狼来了,枪却卡了壳,我就用枪托和石头把狼打跑了。”
“为了挣钱,外公经常带我去深山里挖药材。我们在深山老林一住就是半个月。山里蛇多,经常钻进帐篷。我就把它们抓起来,拿到镇上去换钱。我把这些钱偷偷存着,不让家里知道。”
“后来我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就回来的少了。”
“高慎,我知道你怕我受伤害。可是这里的生活早就赋予了我攻击性、让我拥了有强悍的一面,我对父母也不是一味的奉献,我会适时喊穷,也知道存小金库。只不过这一切在城里、在大学、在办公室、在你面前是用不上的。“
高慎被何繁的话震撼了,他看着何繁,眼神交错着钦佩和怜爱。
最后何繁说道:“高慎,我不是脆弱的小白兔,我连狼都能直面,又怎么会被莫须有的流言打垮呢!”
第48章 高先生
沿着山间雪道回外公家的路上,高慎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是高先生吗?”对方说,“这里是国土局人事部。”
因为网上的爆料持续发酵,国土局领导要求何繁配合调查,可何繁一直关机,人事部在联系不上她本人的情况下,拨打了她入职时留的紧急联系人‘高先生’的电话。
高慎心情复杂,得知自己是何繁认证的‘紧急联系人’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问。
何繁无言以对,局里当时让多留一个联系方式备用,虽然大多数单身青年都会填写父母的,但以何繁的情况,父母不爱、弟妹尚小,都不合适。思来想去,只有高慎了。
她于是写上了高慎的电话。鉴于是地下情,折中把名字写成了‘高先生’。
高慎真的心疼,把地下情男友写成紧急联系人是一种无奈的做法,透着心酸。如果早知道这些,他当初会更疼何繁、在关照她感受这件事情上更下功夫、会选择跟她公开恋情、会用她喜欢的方式去呵护她……
何繁也在反思——过去,她把主动开口视为感情索取,觉得既可悲又讨人嫌,于是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少言,以至于到了分手的时候,高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自己那种认知,也许也是一种偏颇和自以为是,适当的沉默是应该的,但过分的沉默就不可取了。其实早在江曲找她谈心的那次,她就有所感悟,不然刚才也不会在冰湖上那样一反常态地直抒胸臆。
俩人各自都在反思……
傍晚告别外公回城的路上,尤霖发来好几条语音,每条都五六十秒,可见这次的事情让他彻底慌了。何繁于是打电话过去安抚。
“姐,快看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