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她不是她的母亲,仿佛她不爱她。
而她也是后来细细回想,才渐渐明白过来一件事儿,原来那个时候,父亲就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却被王永微步步紧逼,逼上死路。
她站在客厅中央,目光阴鸷凛然,胸口在剧烈起伏,像是一场蓄积已久的风暴,等待着炸裂灭亡。
王永微吼过后,有几秒种的死气沉沉。
几秒后,突然“啪”地一声,玻璃杯被人砸在地上,四碎开来。
她迈腿箭步冲过去,抓起李多续的衣领子就往着窗台上带,王永微见状,脸色大变,惊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南苡,你放开你弟弟!死丫头,你赔得起你弟弟的命吗?”
凄惶的骂声划破这片死寂,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一路将战火蔓延到阳台,她动作之凶猛决绝,王永微几乎快给她跪下。
李多续被吓到了,大声哭起来,挣扎间,嘴里还喊道:“大姐姐……大姐姐……别杀我……”
她用脚带上了阳台的门,锁上,开了旁边一扇小窗方便说话,然后架着李多续,将他半个身子都扬在了阳台外面。
这里是三楼,楼层不算高,可掉一个孩子下去,却能摔得半身不遂。
“钱呢!”她质问。
王永微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摁着身子架在外面,心疼坏了,两只手悬空朝她伸起,口中痛苦地念叨“我的祖宗唉,我的小祖宗”。
她没了耐心,再次厉声道:“我问你钱呢!”
“钱……”王永微见她那副意欲同归于尽的狠厉模样,开始害怕地颤抖起来,只能如实坦白,“钱……钱没了,被拿去还赌债了。”
王永微抱着头:“你爸……李孝全那个老赖皮,背着我赌博,欠了几十万,他之前就躲风头跑出去了,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被一群人抓着回来了,让他还钱,不然就把你弟抢走卖钱……”
“那群人都是畜生!”王永微想着往事,呕得哭起来,大声嚎啕着,“他们哄骗你爸上当欠钱,完了还想把你弟抢走,我没办法了,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我真的没办法,我是你妈,你那张卡本来就应该给我用,我拿了又有什么关系……”
王永微警惕地观察她的举动,再次哀求:“南苡,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你不要伤害你弟弟,这是家里唯一的血脉啊,不能断,断了我要遭天谴啊……”
“那张卡里,几十万,全没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问出来后,心上沉沉压了一块重石,压得她的希望毁灭,肝肠寸断,“你……知道密码?”
“那群人说,只要我能把卡偷过来,他们就有办法……所以我才……”
南苡怔怔地,手下还摁着李多续,李多续还在哭喊,王永微跪在客厅里求着她,甚至楼外已经有许多人家亮起了灯,静静看着这一场闹剧。
他们在议论,也在谩骂嘲讽。
她的声名在这里早就被毁了,曾经少时路过镇口那堆货车司机面前时,她还听见过有个男的说:“这种女的,睡一觉还行,要真跟她结婚,还不如谭嘉然呢,至少事儿少。”
那时,她从旁路过,满心只有学习,只想赶紧逃离,所以对这座小镇上的人和事儿不闻不问。
谭嘉然是谁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如果走不出这里,她这辈子都完了。
所以从高中有这个意识开始,直到今天,她已经,磨了快十年了,好不容易临门一脚迈出,迈向自己的新生活,这群魔鬼却自私地再次将她拉回深渊。
她突然就变得一无所有。
十年来的心血与辛苦筹谋,也悉数白费。
她还有多少个十年?散了的心气还能重聚多少?
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泪,李多续还在脆声求饶:“大姐姐……我怕……大姐姐……”
她恍惚,低头,看着这个孩子。
到现在平安镇里的老师们也经常会夸她,是平安镇的骄傲,李多续从小耳濡目染。
他是喜欢她的。
可她忽而想起当年好像也是这样,为了南楠,她不顾一切地差点伤害了这个孩子,给他造成了多少年的心理阴影。
所以,她现在又与王永微他们,有什么差别?
她惊醒,蓦然松开手,李多续跌回了阳台下。
回归安全后,李多续连滚带爬地开了阳台门,哭着扑进了王永微的怀里,王永微抱着李多续嚎啕大哭,像拥着一块失而复得的举世珍宝。
刚刚还跪趴在地上求着她的女人,此刻却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痛哭流涕——她像个局外恶人,在见证他们的母子情深。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笑声在这样沉闷静谧的时刻突兀地响起,竟显得格外疯狂与偏执,听得人心头没底,发寒发冷。
她的笑里带着哽咽,声音越来越大,一种只想毁灭的痛感在她的脑中轰然爆炸。
她忽然便反手砸碎了阳台上的所有盆栽,“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又冲进屋内,抄起角落的小铁锹,猛地一挥就往电视、桌子、椅子上砸去。
就像王永微曾经无数次对她和父亲的那样,她像疯了一般地乱砸乱踹,李多续被吓得缩在王永微怀里,王永微怕她,也顾着安慰李多续,没敢上前阻拦她的暴行。
满满一屋子,转瞬之间桌椅跨倒,器物尽碎,满目凌乱疮痍,残破不堪。
她把这些年积压了太久的怨恨与愤怒通通发泄了个干净。
她那个活得可怜,死了可惜的父亲;
她本该一帆风顺,大红大紫的人生;
她曾经性子活泼,乖巧可人的妹妹;
还有她呕心沥血,辛苦奔波了多少个日夜的存款、她的梦想、她的前程,都毁于一旦;
因为这个女人,都没了。
全都没了!
她的暴怒终于发泄一空,杯子盘子全都砸了个粉碎,她红了眼,凄厉而绝望地嘶吼出声,夹杂着这二十多年来的怨与恨——
“我也是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呀!”
“为什么呀!”
胸腔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在吼出来的刹那间,化作了声声血斥,讲尽屈辱,诉尽恨意。
也就是那一刹,余烈尽熄,徒留灰烬,成一片死寂飘荡在她的心上。
这就是她的母亲。
世人都说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可她却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她母亲口中的“天谴”。
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都在试图寻找母亲爱她的证明,年少的时候也疑惑过,自己的母亲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
她踩过一地狼藉,跌跌撞撞后退,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身子发着颤,眼里蓄着泪。
她现在就特别想问一问她,王永微你爱过我吗?
可一转头,又看见她在细细地擦拭着李多续脸上纵横的泪水,心疼的模样,她从来都没见过。
是了。
她低头,一滴清泪划过脸颊。
她不爱她。
突然就失了力,不想再问了。
明知的事实再问就是自欺欺人,她很早就不需要这份爱了不是吗?
她麻木地举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后,几秒后开口:“你好,我要报警。”
王永微霍然抬头,起身上来抢过她的手机挂断:“你报警干什么!你想害死你爸吗?!”
手机被倏然夺走,她目光泛着冷,看向王永微,伸出手:“给我。”
王永微不肯,转头就把手机狠狠掷在地上,手机四分五裂开来,她毫无波动地盯着地上那个手机。
“王永微。”她已经下了决心,冷冷开口。
“是我眼瞎,没防住你们。这几十万,就当我给你,但从此以后,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再是我妈。”
她逼近王永微,通红着眼睛低声切齿威胁:“你有种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王永微,我真会废了你儿子。”
王永微颤栗不已,惊恐地看着她,半天吞吐不出一句话。
她用力推开王永微,跨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便看见楼层的其他邻居都开了门,这三楼一路下去,几乎是挨家挨户开了门跑来听热闹。
想来她今夜破门闹事的事儿,大概第二天就会传遍小镇的各个角落。
惯常事了。
走到楼下,上了车,开了暖气,她坐在那辆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人影尽散,久到天方启明,久到空荡无人的小镇道路上,又渐渐有了人气。
她无神的双眼微微抬起,江对岸的第一班轮渡抵岸,人群鱼贯而出,背着花篓的,挑着担子的,一日复一日,没什么特别的。
她挑眼望向那座墓子梁,山头大风吹过,吹得芦苇晃荡,仿佛有个抽着烟的男人,伫立在凄凉风中。
就是这时,麻痹了的大脑中,突然便冒出了这个人来。
她收回视线,启动车,开出了这座刚刚苏醒的小镇。
这一回去,开了四个小时。
到的时候云城的天早已经大亮,小区来往是晨跑回来的,和出门上班的年轻人们。
她看见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着要过马路,于是缓缓停了车,等着他们走过去,老太太走得慢,老太爷便陪着老太太慢慢走着。
她神思有些恍惚。
她想,南褶子大概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过上这种日子的吧?
想起那个辛苦了一辈子的人,她含着泪笑了。
张晓武就是这个时候跑过来的。
“老大!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一晚上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
张晓武的话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对老夫妇正过完马路。
他很少见南苡哭。
他的印象里,见过这姑娘发飙发怒,大笑嫣然,却独独没见过她这样,一个人默默坐在车里,静静落泪。
“老大……”张晓武不由放低了声音,“老大,那个交警……”
交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