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都没有坐步辇,便是迎面撞上许涟漪等人,她都没有停下脚步。
“顾姑娘这是怎么了?”许涟漪身后有小娘子疑惑地问道:“难道陛下叫她吃了闭门羹吗?”
许涟漪在袖中攥紧了帕子,没有接话。
不多时,荷风院传来激越的筝声,细细去听,恰是一曲《碧血丹心》。
*
《碧血丹心》非常难,薛玉润弹完之后手指都在发颤。但她非常满意,弹得有没有错漏不说,至少隔壁再没有传来过笛声。
她心满意足地哼起了小调,活动活动手腕与指节,慢悠悠地品了口玉衣金莲,又重新弹起了轻舒的《庆四时》——胜利嘛,总是需要庆祝一下的。
《庆四时》不如《碧血丹心》那么难,但是胜在应景。她自然想赢,用难的曲目惊艳四座。可是乞巧佳节,她更希望听到她的筝曲的人,能高高兴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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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听到《庆四时》,楚正则已经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笛,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还久久回荡着激昂的《碧血丹心》。
玉笛敲在掌心,他叹了口气——至少比那曲哀怨的《哭风月》要好多了。
这个念头滑过他的脑海,他看着手上的玉笛,垂眸轻笑了一声。
笛身一端刻着歪歪斜斜的两个“正”字,还有一个“正”字,才刚刚划了一横——那是他吹笛时被她抓住错漏后,她得意洋洋地刻上去的。
不过,有三年没有再添新痕了。
他今天其实也吹错了一个地方,他方才要在筝声中插入《花好月圆》时,受了些她《哭风月》的影响。不过她大概是急着跟他打擂台,竟然没有发现。
楚正则轻抚过那些刻痕,白玉偏凉,被夏日烘出了融融的暖意。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遗憾她没有发现,没有在他的玉笛上再添一道痕迹。
“咚咚咚”
门外忽地响起三声敲门声。
门没关,楚正则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除了她,德忠也不敢让任何其他人胡闹。
他抬眸看向门外,薛玉润站在门外,微微侧首,朝他晃了晃手上握着的一个羊皮套。笑意盈盈,透着明晃晃的狡黠。
“陛下,你知道吗?你的《花好月圆》吹错了一个地方。”薛玉润言辞凿凿地走进来,在他面前展开自己手上的羊皮套,里头是一套简易的雕刻小刀,然后朝他伸出手,还勾了勾。
她辨音的能力早在跟楚正则多年对抗的过程中训练出来了,跟楚正则同时弹筝丝毫不影响她的判断。
弹了一曲《庆四时》以表庆贺之心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脸上“你终于又被我逮着一次了”和“你也有今天”这几句话溢于言表。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把玉笛交道她的手上。
在这一瞬,他很确信先前那个遗憾的自己,只是被《碧血丹心》给震懵了。
*
被《碧血丹心》震懵的,也不止楚正则一人。
帝后合奏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许太后的耳朵里。但是太清殿离其他的宫殿都不近,除了顾如瑛,其他小娘子们并不知道楚正则和薛玉润究竟合奏了什么曲目。而顾如瑛闭门练筝,谁也不肯说。
“回太后,婢子愚钝,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知道难过的、高兴的都有。一开始是薛姑娘弹,后来是陛下吹,然后薛姑娘和陛下一起弹和吹。有一首婢子听人在嫁女儿的时候吹过,好像叫什么……”
许涟漪坐在一旁,听宫女模糊地复述当时的情形,当即就明白顾如瑛为何会去而复返。
薛玉润当皇后这件事,顾如瑛一直都很不服气。顾如瑛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而薛玉润声名不显,她想必一直觉得薛玉润德不配位。如果再听到薛玉润和楚正则合奏,想也知道顾如瑛心底该是何等的怨怼。
“……《花好月圆》。”
宫女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
许涟漪攥紧了帕子,手肘没留心,撞在了杯盏上。好在她的使女反应及时,才没让杯盏被撞倒。许涟漪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喝茶压下了自己翻涌的情绪。
许太后看了她一眼,不过因为许涟漪遮掩了过去,许太后便也没有说穿。
三公主没留心她的举动,不以为然地道。“但是顾如瑛在荷风院弹的可是《碧血丹心》,这可比《花好月圆》难多了。”
就算三公主不精于此道,她也知道,《花好月圆》这样寻常人家嫁女也会吹拉弹唱的曲子,自是比不得《碧血丹心》的。
“这其中的关节不在于难易。”许太后微微蹙眉,看了三公主一眼。
但许太后并没有多说,而是挥退了面前的宫婢,将掌事宫女福春唤了过来:“福春,哀家让你挑的宫女,你挑好了吗?”
第14章
笛筝相斗的局面留在了昨日。
偶有“路过”太清殿,听得懂琴音的宫女,也没再听到什么新鲜的合奏。而薛玉润弹筝曲并不固定于某一首,往往是几首庆贺的曲子混着弹。也不知是没有拿定主意,还是不想让别人看出她乞巧节究竟想弹哪一首。
过了一天,楚正则也习惯了北殿的筝音。
薛玉润素来勤勉,晚膳后没过多久,北殿便又响起了《庆四时》。
楚正则闭着眼睛,和着筝声,素手轻扣桌案。听到夏时青竹泠泠,他索性从剑架上拔出佩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行至中庭。
《庆四时》其实也很适合练君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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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润弹完几遍《庆四时》,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她吹开杯盏中的玉衣金莲时,珑缠压低声音笑道:“姑娘,陛下方才和着您的琴声,在中庭练剑呢。”
“婢子不甚懂,只觉得陛下的剑法清俊优雅,甚是好看……”珑缠方才远远地看了一眼,此时忍不住想跟薛玉润夸上两句。只是她话音未落,便见薛玉润放下茶杯,径直走到正对着中庭的窗户前,一把推开了槛窗。
天色略暗,天际的云乌压压的。玄衣箭袖、朱缎束髻的少年倚在苍苍柏树下,交臂抱剑,寻声而望。
推开的槛窗里,少女正看着他。
乌暗的云压不住这朵俏生生的花。她是枝头最盎然的春意,开至深冬也不会败落。
他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手中的剑。
松柏苍苍,而他是初升的朝阳,修长俊朗,有最蓬勃的少年气象。
廊下的宫女宫侍们,都忍不住悄悄地飞快看了一眼。
“他和着《庆四时》练剑的时候很好看,是吧?”薛玉润忽地转身问道。
珑缠怔愣一瞬,连忙点头。寻常宫女和宫侍自然不敢直视天颜,但珑缠毕竟是薛玉润身边的掌事宫女,倒没有那么忌讳。
“把我的筝搬到窗下来。”薛玉润说罢,看向窗外的少年,挑衅地一笑——借着她的琴声扮潇洒少年?行啊,来,她这就让他“畅快淋漓”地扮一扮。
可他们隔得并不算很近,至少不足以近到让楚正则能一眼看透她的每一个神情。他只看到她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
此后桌挪椅动,他还没回过神来,先垂下佩剑,预备与她筝音相合。
然后,他就听到了《碧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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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丹心》极难的一面,在于它筝音很急,像奔腾的万马,要合上这样的筝音……
珑缠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柏树下,少年身形极快。他手中的剑,就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珑缠甚至都快要看不清剑的轮廓,只能捕捉到残影。他剑如游龙,挥霍潇洒。抽、提、格、点……竟无一不合这激越的筝音!
一剑可当百万师,概莫如是。
一曲毕,弹筝的人指尖发颤得厉害,舞剑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方对视一眼,又都咬牙切齿地移开了视线。
差点儿就要大声喝采的珑缠闭紧了嘴,默默地拿花露给薛玉润揉手腕和手指。
同样欣慰于金童玉女的德忠也收了笑,默默地低着头给楚正则递了一个水囊。
拔开囊塞,楚正则大口大口地灌水。
水流顺着他刀削似的下巴,一路流至他的喉结,滑入玄衣下包裹的劲瘦身躯。
福春领来的四个司寝宫女远远瞧见,都不由得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来,羞怯地恭声道:“陛下万福金安。”
楚正则凛眉扫来。
在他身后,薛玉润“啪”地关上了槛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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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年岁渐长,身边只有些不知冷暖的宫侍,到底不够仔细。”等楚正则沐浴更衣,福春让四个宫女跪在他的面前,柔声道:“这是太后特意替您挑的司寝宫女。”
楚正则漠然地扫了眼下首跪着的人。
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风情。
“太后先问过了御医,您一直谨从御医之令修身养性,如今正是散下雨露的好时候。”福春年迈,又是许太后跟前的第一人,自然也有资历稍作提醒,她恭恭敬敬地道:“陛下枝繁叶茂,是国之大幸。”
“朕知道了,劳母后费心。”楚正则微微颔首,声音温和,示意德忠亲自送福春出门。
天色不知何时全然暗了下来,不是夜色,更像是乌云遮蔽了碧染长空。
“陛下……”跪得久了,有宫女仗着自己美艳娇怯、声若黄鹂,未等楚正则开口,先抬起头来,娇柔地唤了声。
“拖下去。”楚正则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两个宫侍径直上前堵了这宫女的嘴,毫不留情地把她拖出了门外。
房门大开之时,天空一声惊雷,炸得人心惊胆战。余下跪着的人拼命低伏着腰,恨不能和地上的白玉石贴为一体。
德忠进来,悄然带上了房门:“陛下,您今儿要留人伺候吗?”
楚正则什么话也没说,只抬头看了眼天色。
*
楚正则抬头看天时,薛玉润也在看天。
惊雷初响时,她正在练字。雷鸣声惊得她手一顿,硕大的墨汁顺着狼毫笔滴落在刚写完的字上,她索性将宣纸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里,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
薛玉润其实不怕打雷,怕的是楚正则。
那是她七岁那年发现的。
她那个时候刚读完雷公电母的故事,还想推窗去看来着。结果楚正则将她的手攥得非常紧,她回过头去,他脸色发白,双唇紧抿,声音又低又沉:“你别怕。”
她当时回了什么呢?
薛玉润有点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也担心她怕雷雨天,遇到电闪雷鸣的天气便要抱着她睡。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先皇后和先皇都是在雷雨天去世的。太皇太后还很欣慰,说楚正则心性坚韧,从不怕吓哭小儿的雷雨天。
她知道,他是怕的,但是她谁也没告诉。
后来的很多个雷雨天,她都会硬赖在楚正则宫中,不是要跟他下棋,就是要跟他比投壶。
但是楚正则大概从来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她怕雷雨天来着。再长大些,他们在功课上愈发争锋相对,他可能觉得她专挑雷雨天找他,是比较好赢他……
思及往事,薛玉润垂眸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