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她似是掩唇轻笑了一声,道:“娘娘托奴婢来与厂督说一声,她能将厂督梦寐以求的人,送给您,一番心意,还望厂督日后笑纳。”
傅长生一脚踏入雪幕中,与雪一般冰冷的声音遥遥传来:“谢娘娘恩典。”
那碧衣宫女又是轻声一笑,撑着油纸伞袅袅婷婷的迎着雪,往来时的路走。
姜妁步入殿内,建明帝坐在高座上,神色晦暗不明,只觉得犹如蛇蝎的阴冷目光黏在她身上,颇为不适。
一旁伺候的江盛拼命给她使眼色,建明帝才服过药,正处于神智疯迷之时,乍然见到姜妁,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姜妁在堂下站定,也不出声,静静地与建明帝对视。
良久,建明帝终于冷笑了一声:“以往朕怎么没看出来呢?你当真是半点不像朕。”
姜妁打定主意与他装傻:“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意。”
“父皇?”建明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仰天大笑,继而猛然站起身,眼中带着银邪,双手成爪,快步向姜妁跑来。
姜妁见他状态不对,原以为是愤怒,这会儿他越靠越近,才看清他眼中的混浊,明显是不大清醒的。
连忙躲身让开,直觉告诉姜妁,不能被建明帝抓到,一边跑一边躲,还要分心问江盛:“他这是怎么了!”
江盛急得直拍大腿,他哪里敢说是怎么了,建明帝才服过药,正是药性发散神志不清的时候,本要去寻个后妃来给他泄药性,却没想到姜妁在这个时候来了。
建明帝这些时候梦里醒来时常念叨着白菀,时而癫狂嗜杀,时而情意缱绻,这会儿见着个活生生的在眼前,不发疯才怪。
“殿下您不该在这会儿来的啊!”江盛踉踉跄跄的追在后头,都快哭出来了。
姜妁心如擂鼓,想加快步伐跑出寝殿,偏她之前的伤尚且未大好,跑几步便气喘吁吁,脚下发软。
建明帝却越发兴奋,一个跃起将姜妁扑在身下,神色已经趋近癫狂,眼珠发红,发疯一般撕扯着姜妁衣衫,口齿不清道:“反正你要和亲鲜卑,不如先侍奉朕一回,也好全了咱们这么多年的父女情分!”
姜妁一个不防被他扑倒,当即便奋力挣扎起来,几乎掐着建明帝的脖子将他往外推:“你疯了吗,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父皇!”
建明帝听见这个称呼眼中银光大盛,像是不知痛一般伸手去摸姜妁的腰带:“妁儿,妁儿,再叫朕一声父皇啊,叫啊!”
姜妁逮着一个空隙,抬起膝盖往建明帝下半身狠顶。
建明帝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捂着痛处往一旁歪倒。
姜妁连忙手脚并用的往外爬,建明帝见状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银笑着将她往回拖。
姜妁扒着门框,疯狂踢蹬着双腿。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拖拽的力道散去。
姜妁惊魂未定的拢着衣服坐起,手里还拿着绣凳的江盛一脸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的惊恐表情,正在瑟瑟发抖。
“殿下!”殿外听见动静的素律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看见姜妁这幅模样忍不住惊声尖叫,用狐裘将她紧紧裹起来。
江盛像是被这一声尖叫惊醒,手一抖,绣凳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去一旁。
他甚至比姜妁还要惊恐,江盛开始往回拉建明帝的身体,一边拖一边喘着气说:“殿下快走吧,等皇上清醒些,再来。”
素律还不知姜妁并非建明帝亲生,看着姜妁狼狈的形容,几乎衣不蔽体,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即便红了眼眶,带着泣音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姜妁的心还在狂跳,气都未喘匀,便要素律带她走,示意她回去再说。
谁知她俩刚刚站起身,还没来的走出殿门,建明帝便揉着后脑勺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
再看江盛,脸色惨白,整个人抖得几乎要飞起来。
“你要去哪儿?朕不是让你在春和殿待着,等日子到了,便送你去鲜卑和亲吗?”
姜妁脚下一顿,建明帝好像全然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见他甩了甩发疼的脑袋,一脸疑惑,像是不记得自己怎么会突然走到堂下来。
“您方才明明是让儿臣去景明殿,”姜妁脑子转得飞快,片刻间便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
“是吗?”建明帝皱眉嘀咕了一声,继而又僵着脸道:“不管是春和殿还是景明殿,你都给朕在宫里好生待着,你身上究竟淌着谁的血你我心知肚明,朕不杀你已是恩赐,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年,该是你回报朕的时候了。”
他说这话时,面上虽带着愤怒,却是厌恶居多,甚至不愿意多看姜妁一眼,跟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他不记得了,方才发生的事。
就连江盛也惊讶不已,他都以为他活不过今日了,却没想到,他那一闷凳敲得建明帝把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还没来得及细想,建明帝便喊人进来,要将姜妁请去景明殿。
姜妁给江盛递了个眼神,看他悄悄点了点头,才转身跟着禁军往外走。
她前脚刚进景明殿的大门,后脚禁军统领便把殿门轰然关闭。
“你什么意思?”素律忍不住出声问道。
外头传来禁军统领冷漠的回答:“皇上有令,公主殿下要在景明殿静心待嫁,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这可怎么办,”素律回首望向姜妁。
姜妁看了眼殿门,并不在意的摇摇头,区区禁军,困不住她,也拦不住要来见她的人,要紧的是,建明帝的身体似乎出了状况,这关乎到她究竟要不要前往鲜卑。
素律又问方才是怎么回事,姜妁一边往里走,一边将方才的事说与她听。
另一头,建明帝紧接着便召了容涣觐见。
容涣一身赤红官服,站在堂下长身玉立。
建明帝让容涣将这几个月来,一路上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的说给他听。
容涣斟酌着说了一遍。
建明帝听罢,沉默了许久,眼神锐利的打量着他:“朕能信你吗?”
容涣想起了被翻得一塌糊涂的丞相府,垂首下跪,掩下眼中的情绪,朗声道:“不论陛下信任与否,臣由始至终忠心耿耿,但有半分动摇,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这是什么?”建明帝甩出一叠之前搜来的信件,扔在容涣面前,面上一片阴冷:“你竟敢和姜妁勾结,谋夺朕的皇位!”
容涣看都没看那一叠信,当即在下磕了个头,肃声道:“臣与公主唯有私交,并未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甚至臣与公主之间从未有过信件往来,此人伪造信件,胡编乱造,定然是居心不良,求皇上明鉴!”
建明帝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神态竟然越发闲适,他淡淡道:“其实,你们两人的话,朕都不信,也都信,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朕决定,送永安和亲鲜卑,由你出面谈和。”
容涣脸色一变,俨然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只见他慌张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殿下贵为公主,怎可与那蛮夷之人和亲呢!”
“鲜卑大军压境,朕不得不这么做,”建明帝满脸无谓。
“臣宁愿带兵出征,也绝不愿送殿下和亲,”容涣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这是圣旨,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建明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寒光凛冽:“当然,你也可以抗旨不尊。”
“那么为了洗脱嫌疑,永安就只能以死明志了。”
“妁儿已在宫中待嫁,容卿你还有些时日可以考虑。”
容涣面上惶恐,心底却一沉,建明帝是在逼他做选择,要么亲自送姜妁和亲鲜卑,绝了他不该有的心思,要么亲手逼死姜妁。
第52章
月亮高高挂起, 照在雪地里,亮堂堂的。
已近年节,天气越发冷起来,大雪一落往往便是一整日不停, 才清扫出来的道路, 一会儿便又落满了积雪。
景明殿常年不住人, 因此这儿的地龙年久失修, 不怎么好使, 素律折腾半天了也没能让它燃起来。
姜妁整个儿瑟瑟发抖的蜷在被褥里, 即便身上还盖了一层狐裘, 却仍旧四肢冰凉,冷得发颤。
素律无法, 只得像幼时一般,从外面将她连人带被褥抱在怀里, 却也收效甚微。
直到外头的窗辕上传来三声有节奏的轻叩。
素律将窗户推开,顺着寒风进来的, 还有容涣。
姜妁见他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招呼他,颤抖着声音说:“快,来。”
素律识趣的的往外走。
容涣脱去外袍, 穿着一身柔软亵衣爬进了姜妁的被窝。
一进去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姜妁这被窝里堪比冰窟窿, 甚至比外头还冷上几分。
姜妁手脚并用的往容涣身上爬,双手非常不客气的钻进他衣裳里,摸着他紧实的腰腹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看容涣被她冻得打了个寒颤,姜妁闷在被褥里嘻嘻哈哈的笑。
容涣心疼的摸摸她的发:“臣要是不来, 殿下今夜可怎么过。”
“你会来的,”姜妁使劲朝他拱了拱,自然道。
容涣将她搂在怀里,将面见建明帝时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姜妁听罢,并不觉得奇怪,前生也是容涣送她出降的,想来也是建明帝用她的性命威胁的缘故。
“我怀疑,他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姜妁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隐去了建明帝试图强迫她那一段,只说建明帝拿刀要杀她,被江盛砸晕后再醒来却什么都忘记了。
容涣眉心一皱,拉着姜妁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脸上难得带着怒意道:“你走时我便让你等我,你非不听,倘若你今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飞也来不及。”
见他不悦,姜妁连忙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转移话题道:“如果他真的出了问题,我便不能再离开京城了。”
“所以你原先就想着和亲鲜卑是吗?”
姜妁枕在容涣的胸膛上,他的声音透过胸腔,和缓慢的心跳声一起传入她的耳中时,她微阖的眼睫猛的睁开。
抬起头,透过外头亮如白昼的夜色,她看到了容涣黑沉如墨的眼眸,最深处有幽暗的血色若隐若现。
一如当初,服毒后拖着她一同赴死的决绝。
“那,我呢?”
姜妁被这一声轻问惊醒,看着容涣的脸,哑口无言。
容涣抬起手,遮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声音空洞又绝望:“殿下的眼睛告诉臣,您不打算要我了,是吗?”
这一路以来,他和姜妁的关系越发亲近,已经很少在除了外人在时或偶尔犯上之外称她为‘殿下’。
姜妁抓住他的手腕,想也不想的反驳道:“没有。”
容涣似是被这短短两个字安抚下来,周身凭空而起的暴虐,莫名平息下来,却还是压抑得很,犹如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他顺着姜妁的手往下滑,钻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竟然没有,那殿下为何要去鲜卑呢。”
姜妁踌躇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那么大个鲜卑,怎么也够咱们大楚吃个两三年吧?如今中原大地满目疮痍,经受不起苛捐杂税了,可总要养兵吧,那些朝臣的俸禄总要给吧,国库没有钱,只能去别的地方抢了,鲜卑盯上我大楚地域辽阔,我眼馋他们那满山的牛羊,有什么不对。”
容涣听罢姜妁的话,静了片刻,随后竟然控制不住的笑得前仰后合。
他鲜少这般畅快的大笑,总是一身温润的气质,瞧着和善,可那副迷惑人的皮囊下,早已经腐烂成泥,须得细看,才能看出丝毫阴郁来。
姜妁以往便是被他那温文尔雅,不可亵玩的表皮迷了心智,一头栽下去才发现,这人除了身上穿得白,实际上就是个疯子。
容涣笑够了,才将头埋在姜妁肩窝里,闷声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