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妁算了算,从上路至今,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他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次明里暗里的围杀。
伤亡倒是没有,只是要提防这些狗东西的骚扰,整个进度便拖慢了不少,否则,他们早已进了京城。
一进崇州,姜妁等人便遇上了快马加鞭来寻他们的裴云渡。
裴云渡不止带来了京城的消息,还带来了一个惊天巨雷。
“你说,我的生父是霍砚?”姜妁扬高了声调,将裴云渡的话重复反问了一遍。
裴云渡面上不显,手下却局促不安的捏成拳,见她如此难以接受,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垂下头不言不语,以示默认。
姜妁一拍桌子,别开头脸,声音冷绝:“不可能。”
裴云渡迅速抬起头,眼中的惊慌一闪而逝:“为何不可能?”
姜妁冷笑了一声,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即便我母后与他有情,可他一个太监,怎么可能……”
一边说,一边望着裴云渡笃定的眼神,最后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姜妁近乎失声反问:“他不是太监?”
和姜妁一个姑娘家讨论他主子,她爹是不是太监这个问题,让裴云渡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说。
所幸姜妁也未纠结这个问题,她并不远相信裴云渡的话,执拗道:“我不信,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按照正常流程,此时裴云渡应该掏出证据甩姜妁一脸,可他没有,他甚至摇了摇头。
姜妁直接气笑了:“你没凭没据,本宫凭什么信你的鬼话?”
裴云渡神情严肃,从腰侧的锦囊里取出一枚莹润白腻的白玉双鱼佩,鱼尾交叠处有一个‘菀’字。
姜妁一眼就认出那是白菀的东西,白菀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双鱼佩,只上面是个‘砚’字,可惜她只见过一回,后来,那枚玉佩随白菀一起烧成了灰。
裴云渡将玉佩递给姜妁:“臣没有证据,但夫人从未对建明帝有过丝毫情愫,她不可能生下他的孩子。”
姜妁只看了那玉佩一眼,便放在一旁,声音依旧冷淡:“那我早夭的弟弟难不成是我母后感而受孕来的?”
容涣坐在她身侧,默默将她紧握的拳头包进手心。
裴云渡的眼睛却定定的落在那枚玉佩上,眸色无比沉痛:“建明帝强迫了夫人,她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但她依旧决定把他生下来,因为,她要建明帝对她愧疚一辈子,一辈子困在杀死亲子的梦魇中,从而好好待你。”
姜妁猛然转头看向裴云渡,面上仍旧冷硬,眼里却弥漫上雾气。
裴云渡还在说:“没有什么从冷宫逃走的太监,一切都是夫人刻意安排的,逼建明帝亲手杀了那个孩子。”
“难怪……”姜妁眼睫轻眨,眼神空洞而呆滞,连嘴唇都在发着颤。
容涣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当黑暗笼罩下来的一瞬间,姜妁泣不成声,晶亮的泪水从容涣的指缝里涌出。
姜妁想起来,为何当时她一个十岁的姑娘,能接触到那个所谓从冷宫逃走的太监,能一路畅通无阻的查明真相,原来,一切都是她母后安排好的。
她活不下去了,但她要给她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您用来召唤公主卫的哨子,您未曾仔细看过吧,”裴云渡眼尾泛红,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悲痛。
姜妁扭过头,两眼通红的望着容涣。
容涣从自己的袖笼里,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哨子,递给姜妁。
姜妁却没有接,只盯着它看。
除去通体漆黑以外,这个哨子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这本来,是主子给夫人做的,用来使唤夫人养的白鹅的哨子,听说,那里面有字,没猜错的话,应该是……”
“吾妻阿菀。”
容涣已经将刻在哨子内壁的四个字,轻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低柔,带着些许喑哑,却道尽了这四个字中,缱绻万分的情意。
该说的已经都说了,裴云渡起身出去,留给姜妁接受的时间。
姜妁盯着那哨子看了半响,许久才从容涣手中拿过,拿起时,她的手便开始发抖,她从未觉得这小小的哨子,竟然如此沉重。
“我母后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住在冷宫里,那地方除了我们几个,就没个正常人,我母后怕我跟她们学疯,便常常抱着我,一边晒太阳,一边和我讲故事,那大鹅就在旁边嘎嘎叫。”
“故事里,我的父亲是劫富济贫的大侠,是用兵如神的将军,是医术超群的神医。”
“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我母后编来逗我玩的,因为,她口中的父亲,和我见到的父亲,截然不同,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大侠,是将军,是神医,但永远不是皇上。”
第51章
等容涣把姜妁从马车上抱下来, 裴云渡在她腰间看见了那枚双鱼佩,便知道,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姜妁走到燃烧的篝火旁坐下,哭过一场, 她的眼睛显得有些肿, 依旧垮着张脸, 显然心情也不大美妙。
素律几个心里虽好奇, 但也识趣的没有多问, 同姜妁说了一声, 便带着常冬羽去准备晚膳。
相比之下, 裴云渡要自在许多,他手里拿着根棍儿, 拨弄着跳动的火焰一边道:“当务之急是,皇上已经认定你非他亲生, 一旦回京,必要面临极大的风险, 该想个法子破局才是。”
“总要回去见他的,倘若本宫不回去,这帽子便在本宫头上扣死了,难怪傅长生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挠我,”姜妁静静地盯着火堆, 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
容涣隔了一会儿才走过来, 递给姜妁一张字条:“刚刚收到的消息, 鲜卑夜袭,凉州已经失守了。”
姜妁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扔进火堆中,并没有说话, 在她记忆中,前生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鲜卑犯边,建明帝下旨送她去鲜卑和亲。
裴云渡眉头一皱:“国库空虚,皇上肯定不会主战的,要派人谈和吗?”
姜妁看向容涣,露出今日以来第一抹笑意:“该是能言善辩的容大人出手的时候了。”
她笑颜如花,在火光的映衬下美得惊人,容涣却敏锐的察觉到有丝毫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压下心中的怪异,容涣将话题转到建明帝身上:“裴都统说得对,得想个法子破局才是,如今这个状态,对我们很不利。”
姜妁却有些兴致缺缺,她并没有破局的打算,她知道,建明帝不会杀了她,他会物尽其用,将她送去鲜卑和亲。
裴云渡浑然不觉,和容涣讨论道:“我一直很疑惑,傅长生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就连我们也是主子死前亲口告知才晓得的。”
“或许他并不知道?”容涣面上和裴云渡说着话,眼神却一直似有若无的落在姜妁身上。
换做平常,姜妁得知鲜卑犯边,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冷静。
她真的有些奇怪。
姜妁却在想,是啊,傅长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想起前世,她甚至不知道建明帝曾怀疑过她的身世,毕竟等她灭了鲜卑回到大楚,建明帝见到她也从未表露出什么不妥。
“兴许,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白夫人和霍大人以及建明帝之间有过极深的纠葛,这也足够他加以利用了,”容涣低笑了声道。
姜妁却笑,他倒是乖觉,把称呼都换了。
裴云渡眼前一亮:“既然如此,那稳婆说不定就是个破绽,顺着查下去,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容涣若有所思的点头,姜妁也没说什么,裴云渡便着手去办。
夜里姜妁和容涣缩在马车里,蒙着被褥说话。
“要不,殿下且再等等?随臣回丞相府,待裴都统查明缘由,您再进宫,”容涣用手指绕着她的发,一边说。
姜妁眯着眼,困意阵阵袭来,嘟囔着道:“他不会杀我的,我对他还有用。”
容涣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陡然变得幽暗,拥着姜妁的手越发用力,将她紧紧锢在怀里。
姜妁却舒坦的哼哼了两声,便陷入了沉睡。
独留容涣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待鸡鸣声起,才合眼入睡。
有了龙鳞卫,接下来的路途便顺畅了许多,再有番子来拦,几乎都被裴云渡的人信手挡下。
一路畅通行至公主府外,还未进门,姜妁便被禁军拦了下来。
“三殿下,皇上召您入宫觐见。”
姜妁和容涣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出声。
外头的素律见他俩没动静,便笑吟吟的朝禁军统领道:“殿下一路风尘仆仆,还请大人向皇上回禀,待殿下梳洗罢,便进宫面圣。”
谁知禁军统领面色冷硬,毫不犹豫的拒绝道:“皇上要三殿下即刻入宫,还请殿下速速随下官走吧。”
姜妁下意识握紧了容涣的手
便听外头的素律声音一变,怒斥道:“放肆!公主殿前岂由你个小小禁军统领呼来喝去?”
禁军统领见她胡搅蛮缠,心里愤慨,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说话,又听一道清悠的女声从马车中传来:“你带这么多人在公主府外堵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犯了什么事儿,要被押解进宫听候发落呢。”
禁军统领被堵得哑口无言。
姜妁敲了敲车壁,外头的素律轻轻将幽帘挑开,将她搀下去,留不能见光的容涣一人留在马车上,他也要回府更衣,因为建明帝定然也会召见他。
见姜妁出来,禁军统领心中再是不满,也只能率领一众禁军躬身下跪:“公主万安。”
姜妁由素律搀着,路过跪地的众人,眼皮也不抬,拖长了声调傲然道:“你若不肯回去,便在外头等着。”
等姜妁进去后,一旁的马车也从侧门进了府,一众禁军却仍旧跪在地上,因为姜妁并未让他们起身。
直到梳洗过后的姜妁由步辇抬出来,才得到一句轻飘飘的‘平身’。
步辇抬着姜妁从宫门而入,守门的阆人待她依旧恭敬,笑嘻嘻的与她问安,讨得几片金叶子打赏。
姜妁看着阆人的态度,若有所思。
建明帝这人说来也奇怪,当初只是怀疑白菀祸乱后宫,便闹得满宫人尽皆知,至今都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这回都已经捶死姜妁并非皇嗣,他却愣是守口如瓶,一个字不曾对外透露。
除去心知肚明的贤妃等人,其余的甚至连一丝谣言都未曾听闻,因此,众人对待姜妁一如从前。
兴许建明帝自己也不知道,他心底深处的害怕,当初冤枉白菀的代价太大了,他亲手杀害了亲子,失去了他认为最爱的女人。
因此,姜妁此事爆出来后,哪怕他暴怒如雷,恨不得将白菀或姜妁拖出来千刀万剐,可潜意识中的恐惧,却仍旧促使他在外对此事闭口不提,甚至杀了唯一有可能将此事说出去的稳婆。
轿夫一路将姜妁送至建明帝的寝宫,她与守在门前的傅长生打了个照面。
“失望吗傅厂督,本宫活着回来了。”
穿着一袭火红狐裘的姜妁踏雪而来,在傅长生面前站定,面白如雪唇红如血,笑意吟吟的望着他,潋滟的桃花眼一开一合间杀机毕露。
傅长生一瞬不瞬的回望她,似是想将她的模样刻印进自己的心里,他慢慢道:“殿下您不该回来的。”
姜妁取下兜帽,轻轻拂过衣上沾的雪花,面上的笑意越发放肆:“偏本宫这人最是倔,越不愿让我去做的事儿,我偏要去做。”
说罢,便抬手推开寝殿的大门,跨门而入。
傅长生静静地望着她,直到殿门复又关上,仍旧迟迟不愿移开。
直到他的余光中,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碧衣宫女缓缓走过来,在他身侧站定。
傅长生转身看过去,油纸伞压得极低,看不见她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