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督主也是你能拦的?”
宦官尖利的嗓音以及侍女慌乱无措的阻拦,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甚至没有给姜妁和容涣任何反应的时间,不过几息的功夫,一群蓝衣内侍簇拥着一位身穿绛紫色金丝蟒袍的高大男子出现在殿门外。
美人香肩半露,柔若无骨的和一旁的男子相依偎,和着满室凌乱,这一副场景堪称香艳。
容涣的反应极快,下一瞬便将姜妁藏在了自己身后,挺拔的身形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众人只觉得一阵眼花,什么也没看得清。
护好姜妁的容涣面如寒霜,眼神如同利刃,直刺向门外的为首之人:“傅厂督莫不是忘了,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的西厂。”
来人便是建明帝身边的大太监,西厂厂督傅长生。
两人眼神相对,傅长生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铁青,低声呵斥道:“不想要命了吗,还不快滚出去!”
待殿内重归寂静,姜妁也穿戴整齐,坐回身后的美人靠上,静静的凝望着傅长生,幽深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眼前的宦官身形颀长,体格虽不健壮,却不单薄,绷直的脊背不似其他太监一般佝偻,显得气势逼人。
前世姜妁登基时,傅长生早已是京郊乱葬岗里的一滩烂泥,乍然再见,姜妁还有几分恍惚,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姜妁揉了揉发疼的眉心,音色寡淡的问道:“傅厂督不待传唤,便带着这么些人擅闯本宫的寝殿,你该当何罪?”
殿外阻拦不成的侍女当即双膝跪地,颤声道:“厂督大人执意闯进来,奴婢没能拦住望殿下恕罪。”
姜妁没看任何人,偏了偏头,眼神落在自己水葱似的根根十指,吹了吹指尖嫣红的蔻丹,懒声说:“素律啊,本宫养着他们不是用来吃干饭的。”
素律有些惶然的抬起头,一眼便与姜妁那一双水眸对上,只是那双眼里的柔情碧波,不知何时变成了诡谲的海浪,阴诡又骇人。
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站起身,周身气息悄然变化,萎缩的神态被娴静淡雅取代。
素律眉目间的奴颜婢色被淡然自若取代,她轻轻取出腰间的哨子,垂眸三长两短的吹过后,数十个身穿鸦青色程子衣的侍卫从天而降,犹如一道人墙,将内外殿彻底分割开。
又过了几息,外院的公主卫也听到哨声迅速集结,将傅长生以及他的厂卫团团围住。
“傅长生目无尊卑,擅闯公主府,拿下!”素律如同换了个人一般,面无表情的下令。
傅长生默不作声的看着,眼神在素律身上来回逡巡,西厂厂卫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当即便和公主卫打成一团。
西厂厂卫无一不是武功高强,但姜妁那十来个程子衣的侍卫竟与他们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有更甚一筹的意思。
傅长生眯眼看着,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略一招手,西厂厂卫令行禁止,当即全部收手。
一道短促的哨声接踵而至,公主卫亦是点到即止,收起刀剑,满脸肃杀的护在姜妁四周。
傅长生静默的站了半响,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规规矩矩的躬身行了个礼。
姜妁并没有错过他这一礼,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出声阻拦,只哑声看着,目光幽幽,傅长生身形修长,面容生得也好,举止一点不见宦官的扭捏,衬得谦卑的礼仪也带上些行云流水的意味。
荣华富贵当真是养人。
姜妁撇嘴露出一抹讽笑。
傅长生并不知姜妁心中所想,抬起头,视线穿过错落的人隙,看着殿内美人靠上那一抹柔软的身影,温声道:“今日这番无理并非咱家本意,只是,殿下府中事务繁多,想必忘记了与咱家的邀约,今日咱家在宫里久等殿下不至,唯恐公主府生了什么变故,便禀明陛下,经陛下允许才往公主府来,偏她多番阻拦,咱家心中焦急难安,才一时忘形,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如今本宫是个什么情况傅厂督也瞧见了,若无旁的事儿,便回吧,本宫今次不计较,若有下回,可不会这般轻易放你们走的。”
傅长生看不见殿内的动静,只有姜妁慵懒的音色远远传来。
内侍整日里便是做伺候人的事儿,最会审时度势,哪怕傅长生如今权势滔天,甚至隐隐有人在背地里称他做九千岁,他也依旧是从伺候人的位置爬上来的,察言观色也只强不差。
他几乎敏锐的察觉到姜妁待他隐有不同,虽然以往也不见姜妁对他有几分好颜色,可从来不曾如此明目张胆的与他针锋相对。
要知道,从前的姜妁看着胆大肆意,骨子里却是个敬小慎微的。
若非逼急,从不会轻易暴露手里的底牌,她今日这一出,却是大大方方的,把她不知藏了多久的暗卫暴露在他的眼前。
这是傅长生从前不知道的。
姜妁在他面前装了这么许久的小绵羊,如今撕破伪装露出利爪和獠牙,他后续动作必然会对她多加提防,甚至更为谨慎。
这一点他和姜妁都心知肚明。
这代表什么呢?
傅长生甩头不愿去深思,只觉得不掀开那一层迷雾,他和姜妁就还是同行人。
他一边装聋作哑,一边自欺欺人的说:“见公主安然无恙,咱家这便告退,但还望殿下莫要耽于玩乐,忘了正事,”说着竟看了容涣一眼。
姜妁眉心起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傅长生身旁的红衣内侍突然仰着头上前一步,双眼觑着地下,尖细着声音,趾高气昂。
“督主的意思是,希望殿下玩乐适度,督主能将殿下从泥泞中捧起来,也能让殿下摔下去。”
“让本宫摔下去?”姜妁站起身,柔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边说边向外走来,公主卫纷纷从两侧退开让出路来。
姜妁一直走到那内侍的跟前,眼神却落在因被擅自揣测心意,而目瞪口呆的傅长生身上:“傅长生,本宫到底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身边的奴才都敢对本宫如此放肆?”
姜妁曾对傅长生心怀感激,至少当初她为救母后四处求药无能为力时,只有他伸出了援手,虽然最后那一副药材并没能用上。
当然,如果她不知道母后以皇后之尊幽居冷宫,自己受尽欺凌的长大,甚至最后母后难产而死,都是傅长生的手笔,那这份感激会一直存在。
傅长生静默着和姜妁对视,下一瞬便扬起巴掌将那内侍打翻在地,厉声道:“蠢货安敢口出狂言!”
红衣内侍倒地便吐出一口血来,足见傅长生这一掌的力道。
“还不快叩头认罪,”傅长生又踢了他一脚。
那内侍也是个机灵的,否则也不可能随侍傅长生左右,当即便爬起来朝着姜妁不住的磕头,求饶:“奴才罪该万死!”
一下下毫不省力的叩在汉白玉的石板上,鲜血绽放成花。
傅长生想保下这个小太监。
“你问问你的主子敢不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姜妁突然勾唇笑得张狂,转身便从公主卫的腰间抽出佩刀,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
认罪求饶声戛然而止,那内侍僵直起身形,脖颈出豁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鲜血止不住的往外喷涌飞溅,将姜妁嫣红的裙摆染得更红。
十六岁的永安公主会忌惮傅长生这个沾了皇权光彩的阉人,二十岁的永安帝可不怕。
“虽说杀他会弄脏本宫的手,可本宫堂堂公主,区区一个奴才都敢在本宫面前放肆,倘若本宫不拿出些气势来,日后岂不是谁都能来踩本宫一脚?”姜妁将刀扔在地上,往后一仰,稳稳落在容涣的怀里,脸上的笑意越发明媚娇艳:“傅厂督你说本宫说得对不对?”
傅长生没想到姜妁会突然发难,一张脸陡然阴沉下来,看着她与容涣二人,几乎咬牙切齿道:“殿下所言甚是。”
“那就带着你这些脏东西快滚,”姜妁转身在美人靠上落座,面上似笑非笑,水眸中杀意迸溅:“本宫等着厂督能将我碾作尘的那日!”
傅长生口称不敢,面带寒霜的转身往外走,路过殿外跪倒一片的内侍时,顿了顿脚步,随即便见容涣迈步走出来,两人幽深的目光遥遥相对。
如同催促他们快些离去一般,寝殿的大门“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咱家还以为容相能留下来,”傅长生团手看着同样被赶出来的容涣,满脸的阴郁转为笑。
容涣凝眸扫过地上垂着的一排烟墩帽,朝傅长生露出一抹疏离清笑,答非所问道:“傅厂督这般得闲,不如快些处理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若厂督舍不得,本官不介意代劳。”
听及此,那一行跪在地上本就忐忑不安的内侍更吓得直发抖,涕泗横流的哀求道:“饶命啊,督主饶命啊,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小的们对督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傅长生眼皮都不抬,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老神在在道:“求咱家有什么用,又不是咱家要你们的命。”
众人见傅长生无动于衷,又大着胆子膝行至容涣脚边,不住的朝他磕头求饶:“丞相大人,丞相大人绕了小的们这条贱命吧,小的们什么都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说出去的!”
“西厂的人对傅厂督可真是忠心耿耿,也不知在他们心里厂督比之圣上又如何?”容涣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一举一动皆是温润,吐出来的话却极其恶毒。
众人一愣,容涣这话若是传出去,不说他们有没有命活,就连他们赖以生存的傅长生都不一定能保得住项上人头,毕竟这天下到底是姓姜的。
可他们也不能改口在傅长生面前表皇上的忠心,谁又能知道这位主儿计较不计较?说不定哪天悄无声息的死了也不知道。
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彻底僵硬。
有脑袋灵活嘴皮子利索的,将话题转移到姜妁身上,道:“小的们嘴皮子紧,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便是有一丝风声漏出去,大人再行问罪也不迟啊!”
身后的几个反应过来也连忙跟着附和。
容涣突然嗤笑了一声:“那便是看见了?”
他这话转得突然,内侍们一时呆愣,下意识回想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
还不等他们想明白,容涣突然抬脚,将脚边的内侍踹翻在地,鞋尖捻着他的喉咙,对着他惊恐万分的眼,慢悠悠的说:“看见了可以抠掉那双看见的招子,可看见了便记得,记得便会说出去,等你们说出去再行问责,那可太迟了。”
“怎么办呢?”
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脚下如同蝼蚁的内侍。
被容涣踩在脚下的内侍清晰的感觉到,脖颈处的压力越来越大,喉口处“咳咳”作响,他试图再说些求饶的话。
容涣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毫不留情地踩碎了他的喉骨,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傅厂督你以为呢?”容涣将脚下彻底软下来的尸骨踢到一边,在内侍们惊惶的呼喊声中,笑意盈盈的看向傅长生。
容涣逆光而站,傅长生眯着眼才看清他的样子,面白如玉俊秀非凡。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佳公子,居然杀人不眨眼。
傅长生也笑了笑:“他们确实没瞧见什么,相爷何必赶尽杀绝?”
容涣转向地上或跪或趴的内侍,目光所到之处无一不是瑟缩着退远,他唇边的笑意更深:“本官自然知道,倘若他们真看见了什么,就不会死得这般轻而易举,本官会将他们全部挫骨扬灰,连寻个轮回也不能。”
“傅厂督明白本官的意思吧?”容涣看着自己的鞋尖,眼露嫌弃。
傅长生自然懂,这群内侍虽然确实没看见什么,却等于跟着他撞破了容涣和姜妁的私情,即便是姜妁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却终归是个女儿家,容涣不过是见不得旁人非议诋欺她罢了。
他并不意外容涣会护着姜妁,这两人人前看着疏离,实际上走得挺近,傅长生是知道的。
只不过,原以为是姜妁追着他跑,没想到容涣待她竟是有几分真情在。
傅长生向来不屑这种带着奉献意味的男女之情,面上却不显,只挥了挥手,没有跟进去的厂卫一拥而上,不过几息的功夫,数十个内侍连一丝哀嚎都不曾发出,便成了躺在地上了无声息的尸首。
潺潺鲜血喷洒在青石板上,渗进土里,一旁沾血的茉莉开得妖冶,显得残忍又诡异。
第4章 博弈
紧闭的窗门突然打开,换了身绛色纱裙的姜妁正一手托腮,匐在窗橼上遥遥望着他们,及腰的青丝披散,莹莹水眸似笑非笑,身旁的素律正握着她另一只柔荑,将碾碎的凤仙花细细的点在她的指尖。
“你闲来无事在本宫的公主府大开杀戒,脏了本宫的院子,”姜妁的眼神落在傅长生身上,托腮的手垂下来,扯着一朵莲浸在水中拨弄,悠声说:“你若不给本宫收拾干净,今夜你便会瞧见这堆东西挂在你的床头伴你入眠。”
傅长生听得出姜妁话中隐隐的威胁之意,他不听劝阻擅闯公主府,本就是他理亏,而这些年,建明帝仿佛良心发现了他早年对姜妁的亏待,极尽所能的对她好,哪怕是将这尸首挂在他的床头,便是挂在建明帝的千秋殿恐怕他亦不会二话。
容涣静静的听着,扯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以往温顺装乖的猫突然亮出利爪,倒让他有些惊讶。
傅长生负手后退,便有厂卫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塞瓷瓶,依次点了些什么在地上那一堆残肢上,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连肉带骨化成一滩血水。
又有厂卫取来草木灰,细细铺盖其上,傅长生看着他们的东西,转而朝姜妁笑:“殿下以往不是说西厂的花木长得格外好吗?这东西便是极好的养料,殿下不如留下来种种花草?”
容涣身旁的幕僚转身拿起扫帚,麻溜的将草木灰收好铲起,郑重的交给傅长生。
“容相这是何意?”傅长生看向容涣,不知其意。
容涣嫌弃的用鞋尖把盛着草木灰的木桶朝傅长生的方向推过去,面上却不显,眉目那般柔和,说出的话却满是恶意:“这等好东西,厂督何不留着自己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