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倒轮到梁国公皱眉看向丁宝枝了,宝枝坦然笑道:“国公爷,薛邵没有那么多要人猜的心思,相反他过于纯粹,纯粹得一旦当了太久的利刃,便很难不伤到周围人。”
梁国公眉头靠得更近,思绪却因那句‘纯粹’去到了旧日记忆当中。还是个孩童的薛邵的确是个像泥土一样的孩子,他一直认为薛邵是个可塑之才,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培养成材,人就彻底变了。
丁宝枝道:“他的纯粹不是天真烂漫,而是在于认定某件事就很难回头。”
一阵风过,黄纸翻飞,被雨丝打湿。
“照你这么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叫我一声外祖。”
“国公爷,恰恰相反,我知道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认为您是国士无双的英雄,所以在他被迫接受父母亡故的真相之后,就一直逼迫自己将您视作仇人。”
梁国公蹙眉看向丁宝枝,神情既像欲言又止又像是想出言反驳。
此时山下传来骚乱,丁宝枝陡然看向声音来源。
谁知拐过老树来在梁国公府车队前的,竟是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薛邵。
他将手下人都安排在山脚待命,不想吵到父母清净,见到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在山上,此刻脸已经沉得快挂下来。
薛邵翻身下马,斗篷掀起的风让丁宝枝别了别脸。她向梁国公行了一礼走到薛邵身侧,拉了拉他袖子,让他别做得过火。
“国公爷该不会往年也带这么大的阵仗上山吧?”
薛邵只在清明休沐时上山,父母忌日时常和公事冲突,他便在家中排位上一炷香。今次若不是他上梁国公府接丁宝枝,也不会知道他们来了归安山。
猫哭耗子,真是好大的惊喜。
薛邵又道:“国公爷,请下山去吧。”
那厢建安王妃她们在车里见情况不对,纷纷跳下来七嘴八舌,让他别这么和他外祖说话。
梁国公终于从适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态度冷硬,仿佛适才和丁宝枝聊起的人不是眼前的薛邵。
“薛邵,你眼里还有一点点长幼尊卑吗?”
“所以我说‘请’,请国公爷下山去吧。”
“祭礼结束之前,我都不会下山。”
薛邵并不继续言语纠缠,而是变了变站姿道:“既然论长幼尊卑我不能请您下山,那就只能以锦衣卫查案之名缉拿您去北镇抚司了。”
丁宝枝猛然看向他,周围人也都是一脸惊恐愕然,她甚至第一次在梁国公脸上看到如此骇人的愤怒之色。
梁国公怒火中烧,想不到他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伸出手指颤抖着点指向他,“薛邵,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邵面不改色从袖中取出一纸口供,抖了抖。
“国公爷,有人揭发你和淳亲王圈地囤兵,计划联合BBZL淳亲王旧部起兵谋反,我现以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身份拿你归案,诏狱候审,你可有疑议?”
第56章
梁国公见到那纸供述之后并未抵抗,还是在那两座坟包前冷然发问。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他是不把常家拆了不罢休啊。”
丁宝枝怔然望着逐渐被锦衣卫包围的梁国公,再抬眼看向马上的薛邵。他朝自己伸出手,作势要拉她上马,丁宝枝迟疑着抬手,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她所见到的这么简单,她始终相信薛邵对梁国公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她抬起的手被建安王妃一把拦下,王妃胳膊圈住宝枝,“薛大人,你既是执行公务,那便要有执行公务的样子。宝枝是跟我们上山的,你要接她回家就来梁国公府以薛邵的名义上门,梁国公府不欢迎锦衣卫。”
丁宝枝望向薛邵,后者收回手去转动扳指一笑,“好,王妃说得有理,那就等我先去北镇抚司料理完公事再去梁国公府接人,替我照顾好你的外甥媳妇。”
建安王妃正在气头上,刻意逮着薛邵的痛脚踩,“这可难说,我不为难宝枝,但保不齐二姐三姐拿她出气,不过宝枝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人家才在车上答应年后给你相看妾室,想来就是你不接她回去她也没什么所谓,是吧?宝枝。”
丁宝枝偏头去看地上缭乱的杂草,掩饰困窘地咳嗽了两声。
吵架就吵架,做什么拿她当刀...
抬眼看向薛BBZL邵,他微微歪过头挑了下眉毛,丁宝枝叹口气闭了闭眼装没看到。
从归安山上回梁国公府的路上,丁宝枝被建安王妃安排在另外的马车,免得被另外两位正哭天抢地的姨母逮着不放,她一个薛府家眷,怎么可能知道薛邵在外面的忙些什么。
不过,她可能还真的知道,她知道这次同州之行是东辑事厂派遣他去的,一回来就抓了梁国公,整件事情都没那么简单......
傍晚时她才得到薛邵来府上接她的消息,彼时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也让家丁抬到了前院。薛邵不是独自来的,他将梁国公也送了回来,不过不是因为洗脱了嫌疑,而是梁国公身份尊崇外加年事已高,现在还未定罪,例行问询过后便要将人送回府邸,再安排锦衣卫专人看守。
丁宝枝来在府门口的时候,梁国公已经在看守下回了他的庭院,不得和府中其他人有任何交流,二姨母三姨母都跟过去被拦在庭院外边,只有建安王妃守在国公府正门等薛邵。
薛邵刚一进府门,建安王妃就让人把梁国公府的门给拴上了,颇有种关门放狗之势。
建安王妃拉过丁宝枝不让她过去,直着喉咙跟门口喊话:“你现在是锦衣卫薛邵,还是我外甥薛邵?”
薛邵提口气,掸掸袖子朝她们走过去,淡然道:“小姨母,我也是秉公办事,国公爷究竟有没有罪还得等调查过后才能下定论,同州那边的口供如此,锦衣卫职责所在不得不查。”
建安王妃跺脚,“薛邵,那可是你外祖。”
相反薛邵便自得许多,“也是朝堂的梁国公,万岁爷的臣工。”
“薛邵!我看你就快失了人性了!”
建安王妃火冒三丈,丁宝枝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火,忙按住她,她却受启发道:“在你强抢章家民妇的时候我就该好好替你娘教训你,我当时还向着你,觉得事已至此只能安抚宝枝,好让你家宅安宁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你如今倒好,愈演愈烈你还像个人吗?”
怒火烧了丁宝枝半边,她轻声劝了建安王妃几句,让她别动怒。可这几句话的作用微乎其微,在建安王妃看来薛邵俨然是六亲不认失了人性,活鬼被叫得久了,竟真叫他们常家生出些阴魂不散的感受。
什么叫囤兵谋逆?他自己的亲外祖是何等忠诚刚正的忠臣,他会不知?当年骑着木马学外祖领兵打仗的人是他,现在黑白不辨将人送进北镇抚司的也是他!
薛邵朝丁宝枝勾手,“宝儿,到我这儿来,该回家了。”
丁宝枝放心不下建安王妃,一步三回头到了薛邵身边,她知道建安王妃在气什么,不是气他公事公办,而是气他竟真的对梁国公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将事情办得如此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薛邵最后道:“小姨母,现在只是例行调查,明日早朝万岁自有定夺,此事牵扯甚广,BBZL淳亲王在事情查明前也不得出府,没有例外。”
“你走吧,在事情查明前,我也没你这个外甥。”
*
“薛邵...”
坐在马上,丁宝枝扭过脸问身后薛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苦衷对吗?”
她听身后人吐出口浊气,发顶被落下一吻,“有你理解就算不得苦衷。”他直起身子夹紧马腹步入长街,“这件事算不得坏事,且回府再说,我倒是有另一件事要现在问问你。”
“什么事?”
“纳妾的事。”
丁宝枝将斗篷拢了拢道了句‘好冷’,被他戏弄似的轻轻掐了掐下巴。
回府丁宝枝忙前忙后替他备好了热水,时辰不早了他风尘仆仆洗了澡又干不了,只得用热毛巾简单擦身,丁宝枝脱了斗篷在他边上忙前忙后的摘佩刀、解腰带、脱曳撒、褪中衣。
搓一把热毛巾,贴上他肌理明晰的后背,虽看过许多遍,但这回凑得近,还是没忍住抬手抚了抚他背上刀疤,他脊背僵直了瞬,丁宝枝收回了手,道:“你还没说梁国公和淳亲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和东厂让你去同州有关?”
“嗯。”薛邵转过身面对她,将张钧茂口供的事都说了。
“竟是这样。”
丁宝枝听后手都顿住,还是薛邵点点前胸她才走到边上重新搓了把热毛巾给他擦拭,“这么说...东厂试图伪造淳亲王和梁国公谋逆,那利用好这一点不就能够给东厂安上祸乱朝纲的罪名,将其拿下了吗?”
薛邵勾唇笑道:“是,宝儿说得没错,可背后的齐国公还没有露头,得有确凿证据证明东厂有齐国公鼎力支持,才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仍是不能铲草除根。”
丁宝枝点点头,转而问:“那你...审过梁国公了?”
“我让毛丰问了几句。”
“那就好,毛同知是有分寸的人,就算不知道你和万岁爷的计划,也不至于真的对梁国公不留情面。倒是你,现在所有的常家人都拿你当白眼狼,明日一早,全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你将自己亲外祖给送进诏狱了。”
“事实确实如此。”
“你就嘴硬吧。”
薛邵拉过她,扣着她腰紧贴身前,“我可没有。我不需要常家和全京城清楚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永远都不需要了?”
“不需要。”
丁宝枝垂下眼皮,睫毛构建起小片阴影,他父母之死对他影响重大,哪怕那不是梁国公的本意,这辈子他们也无法冰释前嫌,始终会有多年的怨恨横亘二人之间,祖孙相见冷言冷语以官衔相称,可这或许已经是薛邵最大的让步了。
至于梁国公的遗憾...
她今日在归安山说的话便是她力所能及,能对这位古稀老人尽的最大安慰了。
“想什么呢?”薛邵抬起她下巴,“该你说了。”
“说什么?”
他手上掐了一把,“纳妾的事啊,你怎么就点头了?”
“我...我总不能跟你的长辈唱反BBZL调,你不想当然是你自己拒绝,我在国公府哪有说话的权力。”她伸手去掰薛邵横在自己腰身的手,“你松开,我去把水倒了。”
“明早再倒。你这话听着可不太对劲,什么叫我不想,说得就像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难道你真的无所谓?”他尾音扬着,不太好招惹的样子。
“我...”
要知道她就是五房生的,从小见惯了女人们围着一个男人转,进宫更是见识到了成百的女人围着一个人男人,不纳妾的男人,她还没见过。
丁宝枝还是有点不信,不纳妾的男人当然有,平头百姓就不纳妾,娶一个便养得费劲了,如何敢再往家里添置人口,可但凡是稍微发达些了,马上就开始拈花惹草嫌弃糟糠之妻。
以薛邵的身份,就算娶的是京城贵女,纳妾也是理所应当,何况他娶的原是章府的冲喜妾室。
丁宝枝能做正室已是匪夷所思,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连她自己也不会强求,本也不是她能够强求的事情,她能做的只是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若薛邵真的厌弃她了,她有慧织坊,不至于低三下四求他宠爱。
可她这回想得比之前多了,想起这些本该‘理所应当’的事,心里竟有些闷闷不乐,半点没有以前的无谓了。
“薛邵,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纳妾。”
“我娶了我想娶之人,为何还要纳妾?”
“那谁知道,你怎知将来不会有更多的想娶之人?”
薛邵见她扭捏,朗然一笑,“我不是发过毒誓?我若是再往家里带进别人,你大可杀我泄愤。”
丁宝枝听他这么说心里莫名一阵舒畅,嘴上却说:“你把话都说死了,可真到你纳妾的时候,我也不可能真的对你做什么,杀你我又不是没试过,能成早成了。”
薛邵盯着她脸上的小表情,哼笑道:“这些话你似乎不是第一次说。”
“所以呢?”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听着不同了,上回是真的在想事情发生了杀我不可行。”
丁宝枝掩饰着想走,“这回难道不是?”
薛邵将她抵上雕花的架子床,“这回听着酸溜溜的。”
“很晚了...”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呢喃细语,“就抱一会儿,想到明早又是大戏开锣就觉得累。”
丁宝枝听出他话音疲倦,抬手环抱住他,掌心温热贴上他后背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