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她褪了外衫,拿被子将人裹上,丁宝枝泪眼凝视他,眼底情绪愤愤,眼眶红得像是兔子。
“珠珠罪不至死。薛邵,我讨厌你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
*
一连几日,丁宝枝没有搭理过薛邵。
薛邵自己知道,珠珠能从医馆站着出来之前,她都不会跟自己说话。她对他了如指掌,把沉默当成钝刀子,对他视若无睹地凌迟着他。
五日后珠珠得以离开病榻,穿了严严实实的长袖被带去薛府见丁宝枝。平日猴儿一样上蹿下跳的活泼小人,此时站在丁宝枝身前像霜打了的茄子,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珠珠,坐下说话。”
丁宝枝话音刚落,珠珠便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边哭边给她磕头,磕不完似的直到被丁宝枝拉起来。时至如今丁宝枝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底细,可珠珠还是想要亲口向她承认。
珠珠涕泪横流道:“夫人,我原不叫这个名字,我叫碧云,姓陈,其余有关我的身世来历家中几口人真的没有骗过夫人,我...我认罪,我该死,夫人夫人您为何还要救我回来?您就让我死了吧,我对不起您。”
丁宝枝只问:“我问你,你要当从前的碧云吗?”
珠珠倏地抬起无精打采的脑袋,跪着上前道:“夫人。碧云已经死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珠珠。”
丁宝枝眼光移到她长袖底下露出来的一节白棉布,再看看她泪眼朦胧的一双圆眼,心中怅然,对她道:“去歇着吧,今日过后,我不会再提起此事,你也把碧云忘了。”
她顿了顿,“若朱府的人问起,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姐姐。”再之后,只能祈盼万岁和薛邵能快些收网,让这桩将她无端卷入的案子赶紧结束,无辜之人能够解脱,有罪之臣也得以伏法。
珠珠怯生生问:“那大人呢?大人也能容我吗?”
丁宝枝只道:“往后你只待在慧织坊,就别让他看见你了。”
其实丁宝枝是想在案子完结后将她送走的,可在见到这个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后,她便有了一刻动摇,也仅仅是一刻而已。
珠珠哽咽着点点头,薛邵能留她一命她已是千恩万谢了,她怕因自己的事惹夫人大人生嫌隙,毕竟他们性子南辕北辙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她恳切道:“夫人,您千万别因为我和大人置气,大人身居高位看待事情自然不同于常人,在您眼中我是珠珠,在大人眼中我的的确确就是容掌印让朱府安插进来的一个细作。伤害了您,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就算您哪日改变了想法,想要处置我,我也绝无怨言!”
丁宝枝闭了闭眼,淡淡道:“你出去吧。”
珠珠又BBZL重重磕了个头,这才退出去。丁宝枝坐在桌案边发呆良久,她有时很厌恶自己这副总是能够替人考虑的性子,冷落薛邵的这些天,她心里也有个小人在替他说话,说的话和珠珠说的大差不差。
气也渐渐消了,消了之后她又想,如果能够替人考虑的人是薛邵,那她从一开始也不必怄气。
想着想着,就又继续生气了。
薛邵今日不在府上,这段没跟他说话的日子,他似乎因为什么事忙得脚不沾地,按理说他现在被降了职,锦衣卫也被东厂替代,朝堂多数事宜都由东厂第一手交接,之后再决定是否用得上锦衣卫,所以他不该这么忙碌才是。
除非...是东厂那边下达命令,派遣他调查一些事件。
丁宝枝好奇,却不可能问他。每晚薛邵打来一盆泡脚水,她都视若无睹自己重新打过一盆,放上艾草药包,脚底蹭着脚背的搓洗着。薛邵见状便在她边上坐下,也脱了鞋袜泡脚,被烫到的‘斯哈’声不断,也不能引起她注意。
就是夜里一条被子睡觉,被薛邵缠上来求欢,丁宝枝也一言不发,承受着到事毕,他本来还不气,可见她无视自己至此,也生了恼意,有次丁宝枝白天起来,竟发现自己膝盖在铺着三层被褥的床板上跪青了。
所以这晚薛邵再度贴上来,被她一巴掌糊住了脸。
“我不要。”
夜里他身形一顿,第一反应竟是俯身在她那张终于发话的‘金口’上亲了又亲。
丁宝枝擦擦脸上口水,往里躺过去,离他远远的。
“宝儿...”
“你别碰我。”
他招猫逗狗似的伸手扒拉她一下。
丁宝枝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转身瞪他,结果多日不理他憋在心里的责骂全都变成眼泪,不争气地滚落。薛邵没成想自己这一扒拉还给她扒拉哭了,急忙捧着她的脸擦泪。
“怎么这么不经逗?碰一下就哭鼻子。”
他掌心和指肚子都是舞刀弄剑留下的茧,擦得她脸皮生疼,扭脸挣脱,自己拿手背抹了两下。
“还讨厌我吗?”薛邵问。
“讨厌。”丁宝枝斩钉截铁。
她当时那句‘讨厌他视人命如草芥’说的虽是气话,但也有六七成真,素日接触不到他的那些瘆人的公事倒也罢了,可身边人也要被他严酷处置,她接受不了。
“往后你不可以不经我同意就替我做决定,处置我身边的人。”
他贴上来,将人圈在怀里,“绝不再犯。”他低头问:“那你要怎么处置她?”
“我将人留在慧织坊暂不处置,免得打草惊蛇。等你和万岁爷案子结束,我便将人逐出府去,让她和她姐姐回老家去吧。”
丁宝枝吸了吸鼻子,念及自己先前说他‘草菅人命’也有些重了,给了他个台阶。
“你要知道这儿不是北镇抚司,这儿是我们家里,你不要把那些雷厉风行的做派带回来,你不觉得什么,可珠珠若是死了,BBZL对我来说就成了这辈子都会偶尔记起的负担。”
薛邵听到那声‘我们家里’身形一顿,胸中又涩又甜,沉沉道了声‘是’。
“宝儿,我不善与人交际,就是与你我也只能凭本能倾尽所有的对你好,哪样做得太过了你不喜欢,你便告诉我,有错我只犯一回,哪怕事不过三,你只要见我再错第二次,便打我咬我吧。”
丁宝枝一点不含糊,张嘴朝他肩膀咬下去,她虎牙不算尖,咬完了拨开他中衣,摸上去竟也有两排清晰的齿痕。他哼都没哼一声。
被咬完了薛邵才记得装疼,‘嘶’了声道:“这才第一回 。”
“第一回 就该咬。”
“行,那就改成第一回 就得受罚。”
本来顺理成章他手都顺流而下到了窥伺已久的地方,丁宝枝突然想起还没问他这几日在忙什么,抓住他不安分的胳膊,两眼清明地问他。
薛邵想起这事便没了兴致,翻身面朝上,提了口气道:“不是什么大事,东厂指派了一桩案子让锦衣卫调查,累是累了点,但案子本身无足轻重,东厂就是想给我找麻烦而已。”
“噢,那早点睡吧,这么忙就不要满脑子的——”话没说完,被堵住了声音。
谁知这晚才说无足轻重的案子,第二日便要将薛邵支去外埠。他不太放心宝枝一人,黑着脸咒骂了容予半个时辰。
丁宝枝眼下身体不算最好,薛府人手少了珠珠便没人能够贴身帮衬着她,之前还有薛邵事无巨细地替她做这做那,现在他人要外出,她也跟着多了些不便。
晚膳时徐嬷嬷适时建议道,不如...让夫人去梁国公府小住几日?
作者有话说:
这章二修过,因为大家有些不一样的声音,我就一直在往里补充内容,想把宝枝的行为解释清楚。我自己的感觉是按照宝枝的人设在写,所以这次事件她如果不生气我会觉得有点ooc,她是希望薛邵过问她再下决定,而不是突然告诉她’你的人这会可能已经死了‘。具体的探讨可以看这章下面我和’言堂‘宝贝的对话哈哈哈
第54章
去梁国公府小住?
丁宝枝听到这个建议就往后缩了一缩,但并不排斥,只是看向薛邵脸色。
她不害怕梁国公,甚至觉得他是位值得尊敬的老者,不过是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角度来看,国士自是值得敬重的。梁国公和他的这个外孙还不太一样,一个在朝堂为皇帝跟前亲信,一个在战场为先皇手下将领。照理说该相互理解才是,可偏偏隔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搞得两个人都很孤独。
薛邵扒了口饭,看向丁宝枝,边征询她意见边替她决定,“你想去吗?你去吧,带着徐嬷嬷,梁国公府上别的没有,就是滋补品多,让徐嬷嬷从库房里随便给你拿几件,保管你在那待上一阵容光焕发。”
丁宝枝想了想,又不是很愿意外出交际,去了梁BBZL国公府别的不说,每天定是要早起请安的,“我在府里待着也一样,滋补品吃完了去买就是。”
薛邵偏头看她,“你趁我不在,肯定每天往布庄上跑吧?去了梁国公府,还有人管着点你,安心养着,我。”
丁宝枝让米粒呛了口,没想到他竟是这个心思,那他可真是要得逞了,梁国公本就看她的布庄不顺眼,真去了国公府还不每天念她没有女德,整天跑出去抛头露面。
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徐嬷嬷往梁国公府跑了一趟,回来说妥了,国公爷欢迎夫人过去,这倒出乎丁宝枝预料,当然徐嬷嬷一定是把话给说好听了,但她也没想到国公爷能一口答应。要知道上回七十大寿,她差点连门都不能进。
这日,送衣冠楚楚的薛邵上马,丁宝枝惊呼着让他一把架到马上,绕着薛府走了一圈回到原点这才将人放下,让她每天想自己起码三遍。
丁宝枝拢拢斗篷上的毛领,瓮声瓮气道了声‘是’。
上回出门要想他,这回出门想三遍,下回可能要每日抄写他名字才肯罢休。
日子一天天过着,竟也转眼入冬了,丁宝枝送他走后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哈出一口白气,转身回进家里。
用过午膳丁宝枝才带着一箱衣物去往梁国公府。
梁国公府提前知道她要来,安排了丫鬟家丁在门口候着,丁宝枝一到,所有的事都给她安排得井井有条,马车赶去角门,行礼抬去她即将要住的抱月斋。
人则被领去厅里面见梁国公,丁宝枝跟着去了才发现,今日薛邵的二姨母竟在府上,她女儿舒眉也在,另外就是薛邵的舅母,丁宝枝都见过。
她一一见礼,到二姨母那的时候,被她给叫住了。丁宝枝还记得,当日在梁国公府这位姨母是看在七十大寿的份上才对她嘴下留情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果诰命夫人是薛邵给她的头衔,那她名下的皇店便是她自己腰杆粗壮的本钱。
果不其然那二姨母虚扶住她,“丁氏这一礼太重,也不知我一个深宅里的妇道人家是否消受得起。”
舒眉今日穿得粉嫩,像朵娇羞的春桃骨朵,听她娘这么说,不大爱听,“娘!女儿知道你不喜和经商的人打交道,可这是咱们自家人,是表嫂子,您不好这样讲,多伤人心呐。”
二姨母来劲了,“自家人?那也要看薛邵拿不拿我们当自家人,我这是在替他管教媳妇,女人三从四德自古如此,她倒好,风头逞到文武百官面前去,怕是要连夫家都盖过去了。”
丁宝枝敛着眼皮听着,突然明白过来梁国公愿意她住过来,别是想让人轮番教化她。
她礼数周到面含笑意道:“二姨母,我闲不住,闷在家里无事可干要生出毛病,反而闹得家宅不宁。”
二姨母皱起眉头,“我可听说你这店铺一开便称病告假,是惹上了个气血两亏的毛病,BBZL若你不逞能开这慧织坊,哪会忙得连身体都顾不上?”
丁宝枝闭了闭眼,反驳的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她总不能挺直了身板铿锵有力地说‘我这是让人给下了药,有人见不得我跟薛邵好’,那她罪名就更重了,除了不守妇道,还有红颜祸水。
丁宝枝道:“身体不好是暂时的,大夫瞧过了,开了益气补血的方子,喝一段日子能将养回来。”
二姨母哼笑了声,“说是这么说,你那慧织坊就不去了?兹要是你那皇店还开着,你这身子就一日不得好。薛家可就只有薛邵一脉,你身为薛邵妻子成婚大半年肚子也没动静,不能为他开枝散叶,只想着操持自己的事业这怎么行?”
丁宝枝垂首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直到二姨母突然一转话音,“我看呐,今年你这肚子没动静,就早早替薛邵相看妾室吧。来年开春再娶一房,娶个知心体己的。”
听到这丁宝枝是彻底明白了,这个二姨母估计就是梁国公专程叫来的,绕这么大一圈,总算说到地方了。嫌她闹腾又没有争气的肚子,那薛邵就是再喜欢,娶都娶了,也该考虑传宗接代的事了。
但这些怎么着都不该是常家人操心的事,薛邵姓薛,早就是个外户子,就是到他那绝了他家的薛姓也和梁国公府的常家没关系。看来,梁国公到底对这个外孙上心。
至于纳妾之事,若放从前丁宝枝才没有所谓,点头就能应下。
现在嘛...
“是,甥妇知道了,年后会抽空相看的,多谢二姨母关心。”
现在她就更无所顾忌了,反正不论她怎么说,到了薛邵那都是一句话驳回的事,她何必这会儿跟几个难缠的长辈唱反调呢。
二姨母似是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眼珠子转了一圈落到梁国公身上,后者咳嗽了一声,将众人都遣散了。
丁宝枝来到屋里,见徐嬷嬷欲言又止,便倒了两杯茶让她坐下有话直说。
徐嬷嬷在梁国公府是老人,在薛府就更不用说了,她对姓薛和姓常的人都很了解,“夫人,今日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您的身子老奴来为您调理,不要因为那些话忧思成疾,心思郁结也比什么都伤身呐。”
丁宝枝听得惊讶,没想到徐嬷嬷会对她说出这话来,毕竟早先她还只向着薛邵和梁国公。
“徐嬷嬷,你没有和二姨母一样的担心吗?”
“老奴不担心,老奴待在薛府看得清楚,夫人是薛府的定海神针,大人是因为您才回到府上,也是因为您才渐渐有了过日子的样,要真再往府上塞人,那才真的是要拆得这来之不易的家七零八落。”
丁宝枝笑道:“徐嬷嬷,若是放在数月前,我不敢想能听到你这么说。”
听她这么说,徐嬷嬷竟不好意思了一瞬,赧然起身,“是时候喝药了,您等着,老奴这就上小厨房给您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