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声音里莫名多了一丝温柔,“不必在意,报酬你很久之前就给过了。”
青妩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方显然也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他只是敲了敲车壁,然后从里面递出来一张折了两折的纸。
老万接过,然后下车送给了青妩。
青妩下意识伸手去接。
那边传来一句,“走吧,老万。”
老万应了一声,复又坐回马车上,他握着马鞭,朝青妩拱了拱手,驾车走了。
青妩望着他们远远离开的背影,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直到荣国公府的车夫敲了敲车壁,恭敬问她,要不要回府。
她才抽回思绪,回道:“走吧。”
破空的马鞭声响起,马车也平稳地动了起来。青妩握着手里的纸条,盯着看了一会儿,展开。
上面写着一行字。
永曲坊长鹿大街七十一号。回春堂。
这明显是一个医馆的名字。
嫩白的指尖在那笔墨精妙的字迹上轻轻拂过,然后将这张纸折起,放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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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当今皇上,景宣帝的寝宫。
御案前堆着三四摞折子,景宣帝正倚在桌前批奏折,旁边的大太监罗旭垂手伺候着,两个小宫女跪在案边替他磨墨。
宽敞的金殿上,一片静默。
只有在阶下跪着的景修远,时不时地要挪动一下膝盖,缓解一下酸痛。
景宣帝自始至终没有理会他。
罗旭和几个宫女伺候得却是战战兢兢,生怕在这个关头触怒龙威。
等一摞折子看完,景宣帝才撂下朱笔,吩咐道:“抱下去吧。”
罗旭应一声,照顾其他人一道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再关上,景宣帝撩起眼皮看了看底下跪着的景修远,不紧不慢地问:“知道朕为什么让你跪在这儿么?”
景修远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皇上看他还算老实,到底稍稍收敛了一些怒火,只冷哼了一声,“前几日你母后还来找朕,说想让朕亲自给你选一个良辰吉日。让你们二人成婚。”
“如今,这事过去刚刚一旬,你便惹出这样的祸端来!”皇帝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和别的女人乱来也便罢了,还差点让方青妩命丧内宫,这要是传出去,你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得稳么!”
虽然严厉,却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景修远知道,父皇是真心为他着想的。
他俯身朝皇上磕头认罪,诚恳道:“是儿子年轻不知分寸,才险些酿成大祸,求父皇责罚训示。”
景宣帝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退婚。”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太过轻易,景修远却被砸得一懵。
他对于青妩会厌烦、会嫌弃、偶尔也会对旁的女人动心,但他心里太子妃的位置,始终都是给青妩留着的。
他们已经订婚那么久,马上就要成亲了。
景修远愣怔着说不出话,但在他心里,确确实实从来没想过要退婚。
景宣帝只看他这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扫他一眼,问:“你不想退?”
景修远了解他父皇,知道说出来的话便基本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可他仍是忍不住地点了点头,说:“我和青纭的事……阿妩会处理好的。”
景宣帝道:“方家是皇亲,更是外戚。若是只要方青妩一个就罢了,如今又扯上了方青纭,那这桩亲事,只能作罢了。”
景修远仍是不明白,“方青纭不也是方家的女儿么?”
景宣帝还是皇子时,并不出众,和先帝也并不亲近。这一直都是他的遗憾。
因此,对于太子,他向来耐心多些。听他如此一问,虽有些无奈,但仍解释道:“自然不同。”
“方青妩无兄无母,在家里弱势无助。日后若真嫁过来,也只能仰仗你的宠爱。自会全心全意伺候你。”
“那小女儿却不一样了。”景宣帝斜倚着身子,盯着景修远的发顶,面露轻蔑,“模样一般,手段却不一般。”
“更何况,她既有兄弟,又得宠爱,若是真嫁到东宫去。那就不是放假辅佐你,而是你要被迫抬举他们方家了。”
景宣帝冷笑一声,“这些年方家在朝中的势力还不够明白么?”
景修远虽然已经入朝参政一年多了,但毕竟还年轻。
景宣帝自然知道儿子心里的犹豫,便又劝道:“想必你也知道了,方青妩已经传宗接代,若是真嫁过来成为正妃,那么你一辈子没有嫡子。”
听到这,景修远不免有些动摇。
“朕看,她这般样貌才情,当个侧室也不错。”
“只是……”他故意拖长语气,带着一些为难,说,“方家身份摆在这,你如果想收她当侧妃,那么正室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压得住?”
太子不明白,问:“那父皇的意思是?”
皇上便笑道:“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你的女人了,所以,就算你退了婚,也没有人再敢娶她了,不如就这样等她在家再待上几年,到时候就算身份再高,年纪也大了,你再将她纳入东宫,当个知心可人的妾室。”
“如此既显贤德,又全了你的心意。你说如何?”
他又将问题再度抛了回来,景修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俯首答应道:“儿臣谨遵父皇之令。”
他默默叹一口气,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天意,他已经为阿妩争取过了。谁让她不能生育呢?
他坚定道:“退婚吧。”
第16章 好似在哪见过
16.
青妩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她又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那年庄子上起火,兄长丧命,所有人都告诉她,一切都已无力回天。
可她不信,偏偏要闯出去为哥哥找大夫,庄子在乡下,鲜有人至,她一路从郊区跑到旁边的官道上,只希望能遇到人,遇到一个帮她的人。
就是在那里,她第一次遇到了景修远。
也是景修远帮了她。
所以,她对景修远始终有一份感激。
后来,她无家可归,被接回方家,在京中一众贵女之中,景修远选择了她。
是他带她走出了方家这滩会淹死人的死水。
景修远是她从前唯一的一束光。
窗外天光破晓,一轮血红的金轮被沉云缓缓托起,几丝幽暗的光亮将整个院子拢住。
那束光要熄灭了。
“圣旨到——”
尖利的嗓音将整个荣国公府唤醒。
“姑娘……”姝红连忙将青妩唤醒,整个荣国公府具是整衣敛容,到前厅侯旨。
荣国公府更是着官服皂靴,跪在所有人之前,青妩和薛氏分列两侧。
青妩额头触地,冰凉的感觉透过那一小块皮肤直接钻进骨子里,冻得她骨头缝都咯吱作响。
传旨的太监抖开圣旨,径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方家有女青妩生辰于太子修远八字不相合,强结姻缘,比是冤家,余生相对。故此解除婚约,自此成亲嫁娶各不相关,自生欢喜。钦此。”
最后两个字一落地,就是板上钉钉,君无戏言了。
青妩无力地合上眼睛,声音微颤,哭腔卷在每一个音节里,“臣女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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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苑。
一扇轩窗半开,冷风扑面,青妩倚坐在窗前,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柳树树干,一动不动。
自皇上颁旨退婚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内,青妩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姝红每日变着花样的给她做吃的,可是她没有胃口,几乎是食米未尽。
“姑娘……”姝红见她身形愈发单薄,又坐在风口,取了件披风想给她裹上。
青妩被冷风吹得耳朵疼,她好似听不到任何人说的话,只能看见姝红的嘴巴一张一开,她眼前发晕,想说话,却唇角发干,一扯就破了皮。
一串血珠从唇角溢出,她伸手抹了抹,苍白干涸的嘴唇被染红,她好似将入地狱的一抹孤魂,轻得一抓手能握住。
姝红忙给她裹上披风,又去将窗户关上,她握住青妩冰凉的手,劝慰道:“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自己的身子要紧啊。”
青妩盯着外面,陌陌冬日,荒芜一片,“在他们心中,我早已是个死人了。”
她的声音无波无澜,好似一片死水,没有半点生气。
见她这样子,姝红是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惧意,“姑娘……”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青妩跟前,抱着她的小腿,哀哀求道:“姑娘,虽然太子退了婚,可是,您仍是荣国公府的大姑娘,千万,千万别想不开啊……”
“姑娘!”她见青妩纹丝未动,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似的,心下更急了,她不住地磕头,“奴婢求您,咱们出去走走吧……您这样,奴婢害怕……”
青妩没说话,眼角却不自觉的落下泪来,她怔怔许久,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方精致的木匣。
在打开的前一刻,她忽地有些惧意,指尖蜷缩停留,最后被那冰凉的锁芯一碰,才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解开锁扣,打开了匣子,里面只放了一张单薄的纸,青妩展开,正是那日回春堂的地址。
宣纸在手心被捏紧,发出一声脆弱的声响,青妩说:“你说得对,或许是该出去走走。”
次日。
青妩带着姝红到了永曲坊长鹿大街上。
姝红不知道青妩是想做什么,青妩照着那张纸找到第七十一号,没有立刻进去。
她看着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牌匾,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