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笨人,这就是笨人。
火海中,他转过头,轮廓随着浓烟忽隐忽现,衣袍飘带,下一刻被火舌吞没。
姜曳珠神情极安静,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无声地做口型。
他说的不是喜欢你。
他说的是:小笨妞,滚吧。
一如寻常。
聘礼被退回来那天,他去往裴府,想说:裴迎,本公子一辈子都不会高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可是临到嘴了,什么也不愿说,如果她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火龙冲天,将天照亮了小半边脸,滚烫的人间炼狱中,朴刀汉子的惨嚎声骂娘声此起彼伏,姜曳珠自个儿都觉得有些好笑。
小笨妞,你臭死啦。
小笨妞,有没有人说你还挺好看的。
小笨妞,我是真的有想过跟你一辈子。
我们会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我会对你好,哄你让着你,因为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明白心里有你。
我真后悔,真后悔。
是不是早就来不及了。
火烧起来了,一碰着芦苇杆,急不可耐没完没了,逼攻过来,在干芦苇丛里放火,真烧起来谁也控制不了,大家一块玩完儿。
盛京城他早就回不去了,在见到父亲因不堪受辱悬梁自尽的那一刻,早已没了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姜曳珠。
然而裴迎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心头一沉,腿僵硬得迈不开伐子。
盛京城最爱漂亮的小公子,烧死在了满是芦花的地方。
每年三月芦絮似大雪,沾在他衣襟,他一定一面掸落,一面气急败坏骂骂咧咧。
然后一抬头,惦念起他这一生到死也没说出喜欢的姑娘。
真喜欢她呀,真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第50章 媳妇儿
盛京城地处九河通衢之地, 一国中枢,所以大骊开国后定都于此,未到百年, 便逐渐有了天下第一雄城的气象。
裴迎跑得很快,自膝盖以下几乎无知觉, 狂风撞在胸口, 她几近哽咽,只想着快点, 再快点,或许能挽回一城百姓的生死。
从那座巍峨森严的武明门进城,就是有名的朱雀长街。
这条青石铺地的宽敞长街正对着内皇城,将外皇城一分为二, 只是左右两边的界限并不分明。
显赫人家的高墙深院和升斗小民的寻常宅邸混杂在一起,点缀着酒肆亭楼的喧沸热闹, 颇有些人间烟火与紫金帝王气纠结交缠的意思。
“哎,站住!”鸨母叉着腰一声尖利的嗓子。
是在叫她吗?
裴迎困惑回头, 少女一身单薄粉衫, 领口因为逃命,微露出一线雪白脖颈,面庞稚嫩,曲线弧度却异常柔软成熟, 丰臀细腰,腰身软软地陷落一块儿,勾魂弯刀, 漂亮水灵得令人咂舌。
只是发髻乌七八糟,面庞黑一块儿白一块儿,叫烧焦的灰扑了, 一副狼狈难民模样。
鸨母眼眸一转,难免将她看轻,以为她是哪家逃出来的侍妾娇婢。
这种小娇雀,谁捡到便是谁的。
再着,若是任她被主人家抓回去,也是活活打死,不如进小金仙伺候恩客。
“对,就是你。”
鸨母声音娇媚,笑眯眯地冲她甩了帕子。
“快过来。”
大骊王朝不禁勾栏,即便是京都内,也有着好几所烟花之地。
裴迎抬头瞧了瞧花楼的匾额,才知道自己竟然跑到了这地方,往日父兄管得严,路经此地时,绝不允许大家闺秀掀起帘子看一眼。
盛京勾栏十二所,最有名的当然要属这座让多少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小金仙,要不是背后有朝堂高官的影子,这座青楼酒肆画舫相结合的销金窟,恐怕也不可能在皇城脚下生存这么久。
哥哥裴昀常跟她算计:越往外,质量就要差些,当然,花的银子也少了许多,只能在小金仙楼下听清倌儿弹曲的银子,到了东城区,却足够包下一个花魁春宵一度。
“那您喜欢哪个地儿?”
她当着嫂嫂的面给他下套。
哥哥不上套,气急得跳起来,又羞又怒道:“阿迎,我都是听同僚说的,别胡说啊!”
此刻,裴迎拔腿想跑,来不及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富商醉醺醺地揽上来。
“放开我!”
少女呜呜咽咽的叫声从指缝溢出。
她心下恐慌无比,这可是在皇城根儿下,他们……他们怎么敢如此大胆强抢民女。
裴迎本就畏惧心急,此刻生出身不由己的无力和委屈,眼眸氤氲出水雾,泪珠无可抑制地滑落,她很想殿下,殿下究竟在哪儿。
鸨母面露难色,赔笑道:“这位小雏还未经□□呢,恐冲突了大人。”
“滚!”富商不耐烦地一挥袖,打在人脸上。
夜色笼罩下,醉醺醺的富商打扮的中年人正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衣着狼狈,凝了血污焦黑,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挂满了颤巍巍的水珠,楚楚可怜,更令人生出欺凌之心。
富商欲心大起,短胖的手指正要不老实地在少女身上摸索,被裴迎一拳砸来,砸在眼珠上,生疼得他叫起来,脑瓜子嗡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
“放开我!放开我……”
她一面哭着,一面慌乱地捡起所能碰到的东西,挥舞着朝人砸去,可惜在半空中便被按住了手腕。
这是很常见的景象,外地来的富商到了京都,往往会想去小金仙试试自己荷包的深浅,但商人习气让他们无法接受花了大半年挣到的银子,连头牌的手都摸不到,只好悻悻然去找其他女子。
这个来京都做生意的中年人自认相当幸运,这名在街边遇到的粉裙少女,论姿色容貌,不比哪家青楼的头牌差,只是太过倔强了些,牙尖嘴利,反抗激烈。
他喝醉了酒,身子臃肿,本就体虚气浮,竟然被这小娘们儿挠了几道血印子,着实让人看了笑话。
在酒气与欲念的双重驱使下,就连冬夜晚风,也带了些灼热。
他拼命地拽着她,双目通红,狞笑着恶狠狠想:再走过一条巷子,就到自己临时租住的落脚地了!
中年人假借酒劲而不老实的双手也愈发肆无忌惮。
“轰然”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她险些站不住,扶墙,头晕目眩,眼前的青石砖蛛网般四散裂开缝隙,踩在她脚下。
肥硕富商也因这一巨响,酒醒了大半,停手,仓皇抬头,不知声音来源。
这样的火雷声,已经响过好几遭了吗?她抬头,天际隐隐红光,不知是因熊熊烈火还是血光。
此刻,皇城那汪清澈见底的观鹤湖旁。
大骊太子陈敏终正与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男子对弈。
皇帝摇了摇头,“朕素来不喜把弄这些小玩意儿,要不下回你让朕四个子?”
陈敏终静静道:“父皇征战多年,观天下气运在一湖中,通透世事变化,总有些出其不意的无理手,倘若让四子,儿臣必输无疑。”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棋子落下:“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这些乌七八糟的官场习气,学的太快了吧。”
陈敏终摇头:“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全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这时,一头英武的黑色游隼突然自夜色中飞来,盘旋了几周,收敛翅膀,轻轻落在陈敏终的手臂上。
游隼的脚上系着一张纸条。
陈敏终展开纸条,看了两眼,递给对面的皇帝,又将棋盘摆好,漫不经心说道。
“父皇,再来一局?”
第一手,落子天元,皇帝脸上终于浮现笑意。
皇帝望向眉头微皱的陈敏终,说道,“对于昭王之事,你怎么评价?“
陈敏终不卑不亢,落下一子:“无法成事。”
皇帝将后背依靠在椅子上,叉手:“哦?此话怎讲?”
“昭王在盛京城遍布火雷,一枚火雷不过核桃大小,细小歹毒,爆发力极强,内藏机括装有压缩的火药,各类钢针、铁钉、铁珠、毒刺等等物件,哪怕一丈的城墙也能炸开,攒射开来,刚猛无比。”
“儿臣在他回京前,便已经盛京城布局的火雷已经清除了大半,那些陈年旧事,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即便昭王的死士还在,对于目前的局势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第二则是裴昀背叛了昭王,使得这件事有了变数,若非裴昀出局,极有可能沦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境地,尽管结局依旧不会变,但可能要多死好几个人。”
棋盘之上,一条大龙已经七零八落。
皇帝数了数目数,他难得有这样心情好的时候,心平气和,与陈敏终如寻常父子。
或许人老了,便意识到自己是孤家寡人,背后孤零零的,也有些高处不胜寒。
他突然咳了两声,说道:“旗鼓相当,旗鼓相当,朕心情大好,不下了。”
陈敏终忽然颔首:“多谢父皇放儿臣离开。”
皇帝嗤笑一声,他早知道陈敏终的心思不在这盘棋局上了。
半个时辰前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裴迎鼻尖嗅到血腥气,被阴冷夜风送过来,风声呜呜咽咽,城门大开,一豆昏暗灯笼闪烁不定。
“小娘们儿,跟我回家。”
富商面色狰狞,从刚才的爆炸声中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了裴迎的领子,像拎小兔子似的弄起来。
裴迎被提领子,面色涨得通红,呜呜咽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骂人的字眼,小脚乱踢,很快鞋袜也脱落了,瑟缩着,受惊的小鸟。
忽然,地砖剧烈地震动,灰尘腾腾,街口两盏大红灯笼被吹拂得起起落落,飘来打去。
桌椅上的茶盏碗碟碰撞个不停,耳边嗡鸣声越来越近,竟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长街尽头出现一线雪甲军队,甲胄森明,寒光惨亮,只是被夜色披拂,众人的面目成了阴影,黑压压如同蝗群一般。
地平线之上,仿佛无数凶猛异兽疾奔而来,声如雷鸣,扬起滚滚烟尘。
富商悚然一惊,这是何时把军队招来了?
雪甲军潮水般分开,从中马蹄踩落阴影而出,一个高大英挺的雪甲将军,坐在马上,勒住缰绳,凤眸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