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迎惊醒,见到哥哥神情不妙。
四名朴刀汉子挡路,汉子胳膊上数道疤痕,委实瞧上去不是个良民。
“奉昭王之名,前来带回裴姑娘。”
朴刀大汉厉然一笑,露出惨白锋利的牙。
“啧,果然让雷劈着了。”哥哥无奈一笑。
盛京城常年养一种名为“飞光”的雪牡丹,匠人越冬养了一季,催开后正好给京中贵人观赏,一株可抵五匹绸缎,殷实人家一个月的用度,曾经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庭院,皇帝不喜奢华,却对贵妃格外宽容,许是未能给她后位,一直心有愧疚。
此刻,匠人搭了脚梯,正一盆盆往下搬,宫里有传出命令,说上元夜不许用这种花了。
城楼之上,一个鹤氅男子站立在扶栏前,俯瞰全城,眉眼间怜悯。
另一名美艳贵妇坐在桌前,折断的丹寇指甲,敲了敲桌面,正是姜贵妃,虽然皇帝下了禁足令,但满宫上下谁敢阻止她。
姜贵妃长眉一压,不耐烦道:“何时才能找回我儿子。”
鹤氅男子转过身,夜色下,鼻目柔和昳丽,真正的杀生菩萨。
昭王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的鹤氅中,显露病弱态,他面色苍白,唯有唇间一抹殷红。
他牵起嘴角,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儿子自己不愿意见你。”
他说的轻言细语,却字字诛心,姜贵妃猛然被扎了一下似的,恶兽被踩脚似的,霎时杀气腾腾。
她冷笑道:“王爷不必与我多言,你在玉瓶州做过什么事,咱俩心知肚明,若不想我给陛下抖落出来,就赶紧把我儿子还我!”
“你觉得陛下是会信你,还是信他的亲弟弟?”昭王问。
姜贵妃气结得胸脯一起一伏。
昭王又问:“听闻小裴在宫中,多得贵妃照拂,你称她为——”
昭王静静饮了一口茶,眉眼在夜色中看不真切,被一层柔和薄雾蒙罩住。
“小贱人。”他口齿轻轻咬下这三个字。
“怎么,你要找本宫麻烦?”姜贵妃咧起嘴角,轻蔑地挑眉,“难怪裴氏未出阁前,便传与王爷有染,王爷对她很是上心。”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缓缓绽出一丝笑意。
“三日后见不到我儿子,这笔帐,姜家绝不会忍气吞声。”
姜贵妃有十足把握,这些年姜家与昭王勾结,走私叛国的证据抖出来,谁都别想好过!他应该明白姜家的性情,他还能把她怎么样不成?
她站起身,妇人面庞无一丝岁月痕迹,用绸巾包裹住了脖颈与头,上了一辆紫顶软轿。
“贵妃慢走。”他微笑。
昭王手握成拳在下颔,微微咳嗽了两声,极顺畅自然地从身旁奴仆中接过一把长弓。
挽弓扣弦搭箭,箭尖瞄定了姜贵妃,一丝也不晃。
“听闻这半年来,贵妃在宫中对小裴诸般照顾,本王替她领情了。”
他语速并不快,如同高山积雪融化。
姜贵妃似心有感应,站在楼下,抬头,杏眸一瞥,瞳仁皱缩。
“嗖”地破风一声,凌厉尖啸。
白牡丹“啪”地一声摔碎,与浊污混凝在一块儿。
贵妃临死前,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眸,昭王竟敢在背后射杀她!
没一会儿,昭王接过雪白手帕,抹了抹指骨,他不喜欢精铁的生腥气。
长街上只剩一道蜿蜒血迹,贵妃的身躯被人拖走。
昭王身后站着七名佩着朴刀的大汉,头顶斗笠,尽管穿着茅草制的蓑衣,内衬还是湿了大半,滴滴答答,流落的不是水,而是血。
大骊尚武,大半赋税都用在了扩充军备上面,这几年在福州兵戈不断,连连多战。
无人知晓,背后由昭王一手操纵。
昭王瞥了汉子的蓑衣一眼,轻笑一声:“女人,血多。”
朴刀汉子在身后拱手,一字字禀报:
“上元夜,鼓楼迎陛下金身,姜尘徽的暗部棋子已经清除大半,他已经出了城,踪迹不明,东南城角,为工部储存的火药库,俱备齐全,随时都可以动手。”
昭王凤眸微眯,太医常说,气血涌动兴奋之时,他会有七窍溢血之态。
现在,他鼻端下便缓缓有血洇出,他从容不迫地拿手帕擦了擦,习以为常。
今夜整个盛京城会陷入火海,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一样极重要的事。
“把小裴带来。”他说。
昭王的眉眼蓦然舒坦开,由内而外的明朗,不知是否因为长街上灯笼光线温暖的缘由。
裴迎被押上来,她终究还是没能出城。
扭着她胳膊的大汉一松手,少女顺势踉跄上前,险些滚落城楼,却被一双冰凉的手稳稳扶住。
她抬头,映入眼帘是一张和善的面庞,昭王容颜多年未改,依旧昳丽得惊心动魄,眉峰平缓,眼底如西山秋水,十里桂子送香风。
他想了一会儿,第一句话竟然是:“小裴,在本王心底,你是家人,本王不怪你。”
他说不怪她。
这便是说的之前毒杀陈敏终一事,想教她安心。
“王爷……”裴迎咬紧下唇。
自幼时起,她跌跌撞撞学步时,白袍少年常端坐在王府中,手里一面翻阅书卷,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目含笑意。
王爷待人友善和睦,满京盛誉他的君子行迹,或许是体弱多病的缘故,中气不足,说话是轻的,目光是轻的,落在她毛茸茸脑袋上的手掌也是轻的。
“小裴累了,喝茶吃点心吧。”他总是宽容的。
王爷不曾生气,不曾与人争执,在迷迷糊糊的记忆中,他的嘴角永远携了宽和的笑意,若是裴迎犯错,也不会迎来呵斥责打,似乎有他料理收拾烂摊子,他只会说一声:“好。”
在大理朝堂中,王爷的名声也素来温厚。
“王爷,他们说您要造反——”裴迎在颤,话里带了哭腔。
“不是。”他俯身,仍在有条理地给她解释,他本不需要解释。
“本王只是要杀皇兄而已,”他一侧脸,“现在又多了个陈敏终。”
昭王不要皇位,只杀人,至于之后的乱子如何,他那时已经死了,任凭洪水滔天。
裴迎打了个寒战,她第一次觉得王爷看起来陌生,这才发现,他流着陈家的血,与天子生得肖像,只不过天子历经多年征战的风霜砥砺,粗糙威严,而他更为精致。
她攥住昭王衣襟,害怕得泪光涌动:“王爷曾教导我,一切以家人为重,陛下是您的皇兄,您怎能杀自己的亲哥哥!”
“小裴,你还记得这个,很好。”
他眼眸明亮,似是舒怀一笑。
他夸了她一句:“好孩子。”
王爷总是衷心夸赞裴迎,哪怕她儿时蠢笨得不识数,也夸她聪慧,只是娇懒而已,哪怕她随意在名贵宣纸上涂抹两笔,也夸她的绘画有魏晋之风。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昭王起身,他与皇帝是同样的父/精母血,可是流淌在他这副身躯,已然干涸苍白了无生机,徒留表面美丽,内里溃烂不堪。
一只高大的影子而已。
“正是为了家人,才做这件事。”他启唇。
大骊曾谣传当今皇帝弑父弑兄,将先皇用弓弦绞杀在龙椅上,只有昭王清楚,这并非谣言。
于昭王而言,七岁时他被抱在乳母怀中,躲在殿柱后头瞧见的一切如同一场噩梦。
雪夜风大,呼呼地在殿外扯着,皇兄他刚从北漠大捷而归,携了重弓与一身血腥气入殿,眉宇英挺,本是皇兄的嘉奖宴,却由他一手将先皇勒死在龙椅上告终。
这之后,皇室子弟贬的贬,杀的杀,大骊朱雀长街染红一半,这场腥风血雨,杀得天下读书人失魂落魄,如今的国之栋梁,大多为暴君一手带来的马背出身。
只有年幼多病的昭王,因为在皇兄眼底构不成任何威胁,一向被他不屑一顾,因此得以苟命,在京城养病。
“皇兄若真是个英雄,便该把年幼的我一同杀掉,斩草除根。可惜他没这个心气,血债血偿,本王记下了。”
昭王的笑意不及眼底。
裴迎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昭王要找上姜尘徽。
“因为姜尘徽是陛下的儿子,所以您支持姜尘徽弑父,是为了报复陛下。”她惶然问道。
昭王不置可否:“皇兄也该尝尝,被儿子背叛,一剑刺死在龙椅的滋味。”
他忽然叹气:“只可惜,姜尘徽不中用!”
昭王一只手搭在她肩头,企图制止她的慌乱,另一手抬起,擦拭她眼角的泪珠。
“家人是最重要的。”
这是他一直以来告诉裴迎的,所以她总是帮亲不帮理,家人便是——哪怕他做错了,也是对的。
裴迎哭着摇头,可是……陈敏终也是她的家人。
昭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而是她尚在襁褓,无故哭闹时,他便是这样碰她的头,使她安定下来。
眼下,不管用了。
背过身,走了几步,昭王温柔的眉眼,蓦然一压,阴沉又狠戾,他吩咐朴刀大汉。
“姜曳珠生性愚蠢,好在他是姜家唯一的儿子,为了这个命根子,老祖宗也得亲自将咱们的人放进城。”
“姜家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什么都可以做,不要吓到她。”
他仰头,盛京城的夜空开始爆大烟火了,成千上万的百姓抬头,熙熙攘攘的闹市中,灯火星星点点,街道纵横贯通,小姑娘头簪粉流苏绒虎,手上拿着绣好的小荷包,另一只手牵着乳娘,眼眸好奇。
丰腴高挑的妇人,唇脂盈盈红润,顾盼生辉,身旁的世家子配剑而行,一派人间意气。
这些细碎的人间烟火,好似一场淅淅沥沥的冬雨,催生绿梅绽放,不落到人肩头,就永远无法感知其重量。
朴刀汉子心惊,诡异又绮丽的一幕。
面若冠玉的白袍王爷,扬起嘴角,七窍缓缓溢血,他神情惬意。
第49章 真喜欢她呀 真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 晕晕晃晃的,黑暗中,裴迎喘着气, 敏锐又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人存在,姜曳珠?
他倒是没被捆住, 只是已经受惊得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