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隔了一会儿,他却忽然开口。
“什么?”
戚寸心忙转头看他。
谢缈从腰间拿出一条银质的手串,一颗颗镂空的银珠串成,还坠了个小巧的银铃铛,他适时将她的手拉过来,将手串戴在她的手腕,又用红丝一圈又一圈在末端缠紧。
铃铛的声音清脆,一直随着她手腕的晃动而发出响声。
绑好之后,谢缈低眼打量片刻,他眉眼添了些浅淡的笑意。
“缈缈,你买这个,是不是把学堂发的月钱都用光了?”
冷不丁的,他听见她的声音。
谢缈抬头,正见小姑娘摸着那手串,脸上惊喜的笑容一下收敛,她的眼睛大睁了些,“你是不是还借钱了?”
少年愣了一下。
戚寸心只当他是默认,她明明想说些什么的,但见他那样一双无辜纯澈的眼睛,她憋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布兜里的钱袋递到他手里,蔫蔫地说,“是问温老先生借的吗?先用这些还了吧。”
“你不喜欢吗?”少年却问她。
戚寸心看着手腕上缠着红丝的银珠手串,她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
或是听到铃铛声响,但她的手又没动,她“咦”了一声,抓过他的手,掀起宽袖。
红丝编织成一条手绳绑在他的腕骨,上头也坠着个同她那个如出一辙的小铃铛。
“你也有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像因为两颗一模一样的小铃铛,她一下又变得开心许多。
“这里面住着两只虫子。”
他静默地看她片刻,忽然说。
“虫子?”
戚寸心吃了一惊,可她怎么细看也无法透过铃铛的缝隙看到里面的情形。
“它们生来就是嗜睡的,两只离得近了,身躯就会在铃铛里缩小,所以铃铛才能发出声音,要是离得远了,它们的身躯就会变大,铃铛就不会响了。”
“好神奇啊……那它们不用吃东西吗?”
“你常用的香膏,偶尔往缝隙里涂一些就好。”
“吃香膏的虫子,我还从来没听过呢。”戚寸心不由抬起手腕,在灯下细看那颗小铃铛。
“可是为什么还要缠红丝?”
她好奇地问。
“这样你才轻易摘不下来。”
少年垂眸,瞳色不清,声音温和又平静。
她以为绑在她手腕的,只是一颗小小的铃铛。
却不知道,
那本该是一道锁住她的枷锁。
第12章
衍嘉发大水淹了大片良田,北魏丞相乌落宗德几经上书才拨下的赈灾银子不翼而飞,在涂州的巡抚昆先死了,葛影虹赶回东陵府尊府里之后,在府尊葛照荣的书房待了一天也不见出来。
戚寸心一大早在厨房忙的时候,便听莫氏她们几个厨娘谈论着说衍嘉和涂州那边涌来一批难民,全被葛府尊拦在东陵城门之外了。
听说难民闹起来,守城门的官差还打死了一些带头的。
她还没听几个厨娘往后再说,便听一个帮厨的丫头在外头唤她:“寸心,你姑母叫你去呢。”
戚寸心出了厨房,便见青灰暗淡的天色下,戚氏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她身后也没跟着丫鬟。
她走过去唤了一声姑母,戚氏天生严肃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拉着她的手到了拱月桥边坐着。
戚氏用帕子擦了擦戚寸心的脸,才说,“在厨房里头,少不得你忙的,我早前就说过不让你进府里来,你这丫头倒好,瞒着我自己签了活契。”
她说着摇了摇头,笑容里有几分无奈,“你啊,到底是咱们戚家的人,都是一样的倔。”
戚寸心总觉得今天的姑母好像有些奇怪,但她还没开口,便听戚氏又道,“你十六了,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日子过了,你身上的契,姨娘那儿已经替你划了,往后啊,你就不用待在府里了。”
“姑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戚寸心一瞬抬眼。
清晨的阳光不够炽盛,散在枝叶里投下来散碎的浮金碎片,只穿了一身单袍的少年睡眼惺忪,仿佛是才从睡梦中醒来。
身边人展开一幅画像,那画中人的眉眼与他极为相似,而他只瞥了一眼,便侧过脸去看院子里正被绳索困住的青年,他似乎颇觉有趣,“是南黎的人送到昆先手里的?”
那人一双眼睛直视着廊上的少年,绷着一张脸,似乎已经做好了打算不开口。
“小郡王,金鳞卫都嘴硬得很,臣这一路都没撬开他的嘴。”
一旁抱着一柄剑,扎了满头小辫子,又缀了不少紫绳银饰的青年踢了那人一脚,说道。
少年弯唇,一手撑着廊椅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袖随之散下来,他步下阶梯时,晨风吹着他的衣袂,犹如层云一般。
“六年不在南黎,却有人记得我的样貌。”
他的语气轻缓散漫,走近那被按着跪在地上的金鳞卫时,他顺手便抽了身边人的长剑,冰凉的剑刃轻轻拍了一下那名金鳞卫的脖颈,“月童城里,到底有多少人怕我回去?”
那名金鳞卫脖颈间青筋微鼓,即便冰冷的刀刃紧贴着他的皮肉,他也仍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少年眼底笑意收敛,似乎转瞬间失了兴致,手中的剑柄陡然重击那名金鳞卫的侧脸,金鳞卫一时下颌脱臼,牙齿混着满口的鲜血淌出。
下一瞬,他的胸口就被尖锐的剑锋刺穿。
少年手上满是血,可他却轻瞥一眼金鳞卫被刺穿的伤口,双眸微弯,语气遗憾,“好像偏了点,恐怕不能如你所愿,死个痛快。”
扎了满头辫子的青年似乎已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他忙递上干净的锦帕。
少年松开仍在那名金鳞卫身上的剑柄,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又兀自打量着他的狼狈模样,随即将帕子扔给身边人,又唤一声,“程寺云。”
程寺云立在一旁许久,他身在南黎,这六年都不曾见过这位小郡王,如今见他这般行事,他一时有些惊诧。
乍听谢缈唤他,他当即回过神,拱手行礼,“郡王。”
“把你那贪食血肉的蛊虫拿来,”
谢缈扬起眉眼,回头看他,“他既想做个哑巴,那就成全他。”
他轻描淡写,却听得人心下骇然。
便是那金鳞卫听了,也不由睁大双眼,满脸惊惧,更不等程寺云真的拿出什么蛊虫,他便自己奋力往地上一扑,剑柄触地的刹那,剑刃几乎在他血肉里转了一圈,随即当场气绝。
谢缈似乎并不意外,他反而轻笑一声,适时那扎着小辫儿的青年送上来一盏茶,他接来慢饮一口,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丹玉,葛影虹回东陵了?”
“是,如郡王所料,葛家父子和昆先已经早有了嫌隙,此次赈灾银不翼而飞,他们又怀意思是对方私吞,臣便在中间使了些手段,顺水推舟让葛影虹杀了昆先,想来那把钥匙,应该已经被他带回东陵。”
丹玉一垂首,发间的银饰便碰撞出清晰的响声。
“那你就去取钥匙吧。”
谢缈清泠的嗓音透着些许轻快。
“是!”
丹玉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程寺云在一旁静默地听了一会儿,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为何丹玉收到书信却迟迟不来东陵,为何这位星危郡王要冒着风险滞留东陵。
是为一把钥匙,也是为一道门,还有锁在门内的秘密。
而那也是他们涤神乡的任务。
思及此,程寺云不由抬首去看那衣袖如云的少年,也不知为何,他握着刀柄的手已满是汗意。
明明是仙姿佚貌,看似不染纤尘,却实则手段极狠,心计极深。
“程乡使,郡王妃来了!”
忽的,一直隐在檐上观察外面动静的一名归乡人说道。
“郡王妃?”
丹玉乍一听这三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地上的血迹收拾干净,你们赶紧走。”
谢缈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果然响了,他看也不看院子里的一众人,只随口一句。
程寺云当即唤人来料理地上的血迹,并将那金鳞卫的尸体带着掠上房檐,其他人也紧跟着飞身上去。
丹玉还一头雾水,“小郡王……”
“你也走。”
谢缈抬眼轻睨他。
丹玉一个激灵,顿时什么也不敢问了,眨眼消失在这间窄小的院落里。
院内寂静之下,外头铃铛清脆的声音便要显得清晰一些,谢缈立在原地静静地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他转身走进屋子里,躺上床,没理会趴在里侧的小黑猫,兀自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喵喵叫了两声,一下跑到他的身上。
谢缈眉头微皱,而小猫一双圆圆的眼睛和他对视,坐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
戚寸心才敲了一下门,门就很轻松地开了,她进门时正好看见这一人一猫对视的一幕。
小猫或许是见她抱着好几个包袱,便一瞬跳下来,围着她脚边打转,喵喵叫个不停。
谢缈坐起来,薄被滑落下去,堆叠在他纤细的腰间,他的眼睛里似乎仍有些未消的睡意,有点雾蒙蒙的。
他也看见她抱在怀里的几个包袱,便问了声,“那些是什么?”
戚寸心却抱着包袱走到他的床前,她面上又是迷茫又是落寞,“缈缈,我姑母要走了。”
谢缈一怔,随即道,“走?她要去哪儿?”
“姨娘忽然要回柏城娘家去,我看姑母的意思,好像姨娘要在柏城长住了,我姑母是她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她走。”
戚寸心垂下脑袋,有点压不住眼泪,“我原以为,我可以给姑母养老的。”
多年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在爷爷出事之后,姑母先离开了南黎,而她和母亲是在父亲死后才去的北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