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缈听了,却垂下眼帘,“不着急。”
程寺云闻言,不由小心抬首,“可麟都那边已知道画像有误,北魏的皇帝不会放过您,也许再有半月,您的画像便会重新送至边界州府。”
“那就再待半月。”
谢缈却没什么所谓,语气懒散,“我若回去的早了,有些事,我父王会失了考量。”
“再有,”
他一手撑着下巴,衣袖后褪了些,露出一截白皙腕骨,“我在这里,定了一门亲事。”
他的眼睛弯起些弧度,“这件事,你可以告诉舅舅。”
“郡王……”
程寺云满面惊诧,宗室子弟的婚姻之事皆由父母或君主裁定,何况是星危郡王这般金尊玉贵的身份,他的郡王妃是要上敕封金册的,故而人选必是在世家大族,高门贵女之列,自然不能擅自私定。
谢缈却不再开口,夜愈深,他眼下添了几分疲倦,兀自起身走入满庭月辉疏影之间。
或是忽然想起些什么,
他脚下一顿,回头看向仍恭谨垂首,立在那儿的程寺云,“我隐约记得,你曾是苗疆出来的?”
程寺云一惊,未料六年前匆匆一面,这位小郡王竟还对他有着清晰的印象。
“带着蛊吗?”
小郡王走到他面前来,眼底露了点兴致。
“带了。”
程寺云一直保有随身携带蛊虫的习惯,虽不明白郡王问这个做什么,他也还是颔首应了一声。
谢缈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面上添了几分笑意,随即又朝程寺云伸手,“你身上的钱给我。”
“……是。”
程寺云愣了一瞬,随即将身上的钱袋拱手奉上。
长夜无边,更漏声重。
谢缈孤身一人走在清净长街,他修长漂亮的指节勾着个钱袋子,步履轻缓地朝前走去。
但在檀溪巷口,他骤然停下脚步。
深巷内有一道灯影闪烁,正被一个姑娘抱在怀中。
她立在那道门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缈打量她片刻,随即悄无声息地掠去檐上,踏云生风般转眼落去巷子最里侧的院墙内。
他轻轻推开门,手指勾开衣带,脱去外袍,随手扔到屏风上。
燃起烛火的刹那,小黑猫从被他铺乱的被子里钻出来,摇着尾巴喵喵地叫,转眼又爬上他的肩。
戚寸心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也没伸手去敲门上的铜扣。
她才转过身,却听身后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蓦地回头,
怀抱灯火映照之下,戚寸心第一眼便看清门内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单薄里衣,乌发披散,睡眼惺忪,那只小黑猫乖乖地趴在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尾巴偶尔扫过他的后颈。
第11章
夏夜的风拂过人的面颊带着难得的凉爽。
圆圆的灯笼被搁在廊上,昏黄的灯火照见坐在廊椅上的姑娘的侧脸,她垂着眼睛,正用一只竹片从小小的瓷瓶里挖出点冰绿的药膏来,又凑上前,动作轻柔地涂在少年的颈间。
他肌肤很白,于是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就更显得红了些。
“午时我见你,你这里才只有一个,现在都红了一小片了。”她一边给他涂药,一边说。
“它们总咬我。”
少年的声音也有些发闷。
“明天我用艾草水擦一擦地板,再在小罐子里烧些艾草叶熏一熏,蚊子就不敢靠近屋子了,现在这个药膏涂了,蚊子也不会再近你的身了。”
知道他对这些生活琐事一概不知,她也就耐心同他解释。
谢缈静默地听她说了,才偏头看她,“你睡不着,所以才来的吗?”
戚寸心应了一声,将小瓷瓶封好放到一旁,说,“今天回府里的路上,我见着砍头了。”
她抬起头,“那些都是谢姓人,他们不肯改姓。”
菜市口那一地的血,沾满尘土的头颅,还有几名遗孀凄厉的哭声太清晰,她夜里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就是满眼的血红。
“缈缈,这个世上总是有一些很倔强的人,拥有宁折不弯的脊骨,却保不住项上的人头。”
可谁又说得清,他们究竟是糊涂的人,还是清醒的人?
“你是在说他们,还是你父亲?”
谢缈看出端倪。
戚寸心愣了一下,随即下巴抵在膝盖上,半晌没说话。
“缈缈,你千万要小心。”
隔了会儿,她才出声。
她没抬头,不知道少年此时正在看她乌黑的发髻,他的神情是清淡的,“你怕我像他们一样。”
她应了一声,双腿落地,俯身将在底下来回打转的小黑猫抱进怀里,又转头看他,“缈缈,我想着你一个人住可能会觉得冷清,所以就从小九家抱了这只小猫给你,你有给它取名字吗?”
谢缈看了一眼那只黑乎乎的小猫,两只眼睛在这样昏暗的灯影下像两颗极亮的琉璃珠,他摇头,“没有。”
“可你都给你的小狗取名字了。”戚寸心望着他。
“它死之后我才取的。”
他或是想起了那只小狗,它生得一点也不好看,雪白的毛发和乌黑的毛发杂乱无章,“它只在我身边待了三个月。”
然后就被人弄死了。
少年的一双眼睛仿佛笼了茫茫雾色的湖面,沉静又迷蒙,“它们活得比我短暂,也不能陪我很久。”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事是长久的?坏一些一时,好一些一世,不管怎么样,最重要的还是当下。”
她的声音忽然落在他的耳畔。
谢缈闻声抬眼,正好对上她的一双眼睛。
戚寸心侧过脸,错开他的视线,看着怀里的小黑猫,又闷头想了一下,说,“它就叫芝麻吧。”
“戚寸心。”
他却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戚寸心瞬间偏头看向他,却见他下颌轻抬,正在看檐外天边,那一轮浑圆银白的月亮。
他的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任风吹着他鬓边的几缕浅发,他的语气轻快,好像很开心:
“你不要忘记今天说过的话。”
夜愈深,戚寸心到底不能久留了,明日府里的厨房一早就要忙,她将猫和旁边的小药瓶都塞进了少年的怀里,嘱咐了没两句,便提起灯笼离开了。
少年看她走到庭院,看她开门出去,听到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慢慢收回目光,低眼去看怀里的小黑猫。
屋子里的灯火映出来,周遭仍是昏暗的,他怀里的猫好像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只要它闭上眼睛,就再找不见。
提起小猫的后脖颈,少年将它放进屋内矮几上的篮子里,自己也掀了薄被躺上床榻,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却又坐起身掀开被子,将溜进他被子里的小猫抓出来。
小猫趴在他的枕边,呼噜呼噜的声音好近。
他看着它,半晌伸出手抓着它的后颈,随意地将它扔到了铺了软垫的篮子里。
每月初十,是府尊府里的奴仆领月钱的日子,也是戚寸心最开心的日子。
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戚寸心就赶去了内院。
每逢发月钱时,戚氏手底下的张管事就会在内院旁边的小花园里张罗着给一众奴仆下发月钱。
林氏和莫氏在戚寸心前头说着话,赶来领月钱的奴仆也越来越多。
对面廊上灯火鳞次栉比,忽而照见一行奴仆拥着一锦衣华服的青年匆匆从廊上走过,要穿过那月洞门。
“是少爷回来了吧?”
莫氏远远一瞧背影,不由出声。
“瞧着应该是少爷。”
林氏也往月洞门那边张望了一下,一簇灯火远了,人也瞧不见了。
自从葛照荣做了东陵的知府,葛家的生意便都交到了葛照荣的儿子——葛影虹的手里,而葛家大部分的产业都在涂州和其他几个地方,葛影虹是不常回东陵的。
戚寸心却看着廊内的灯笼,想的是方才那青年匆匆掠过灯影之下时,那一身织锦衣袍柔亮润泽,漂亮得很。
那样的缎子,要是穿在谢缈身上,一定很好看吧?
领过月钱之后,戚寸心便回到厨房里忙了一上午,葛天虹回来了,葛府尊那边勾的菜品单子又添了好些菜,比往日还要更铺张。
这一忙,就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晚上天擦黑,戚寸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南院,却又悄悄开了角门出了府。
立在檀溪巷最里侧的那道门前,戚寸心还未站上阶梯去叩门,却听一道清泠的声音传来:“戚寸心。”
她一转头,便见那少年穿着一身玉色衣袍,身形清瘦挺拔,他提着一盏灯,身后是若有若无的雾气,漆黑天幕里,略微点缀几颗疏星。
“你这是去哪儿了?”戚寸心问他。
“和温老先生下棋,忘了时辰。”
少年走近她,伸手推开院门。
两人进了屋子点燃烛火,小黑猫一下跳上桌,当着两人的面,喵喵叫个不停。
戚寸心在桌前坐下来,喂小猫吃了个小鱼干,抬头冲他笑,“它喵喵叫的声音就好像在叫你似的。”
少年也和她坐在一处,闻声只是笑,也不说话。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