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止掀了帘子看出去,便见红袖拦在两人跟前,面色不善。那两个内监模样的人见了她,便堆起笑容说:“这便是华姑娘了罢?姑娘的这婢女不懂事,拦着我们,不叫我们见姑娘呢。”
柔止轻声叫红袖回来,方才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贵妃娘娘今儿得空,”那两人笑着说,“叫奴才们来请华姑娘去蒹葭宫做客,还请姑娘赏脸移步。”
柔止心下惊讶,可仔细一想,倒也没什么。
她在太子身边待了许久,总归是有些耳濡目染,知道平日如何处事,这会儿便先打发了马车夫回家去同父母说一声,又悄声吩咐了红袖几句,最后便上了孙贵妃派来的马车。
马车一路行驶到宫门,旋即又在宫门处换了软轿,等到了蒹葭宫的时候,已然是夜晚时分了。
柔止下了轿子,被宫人引入到殿内,便见殿内花烛高燃,明亮清郁,座上的孙贵妃鬓发如云,珠冠凤裳,端然的宠妃姿态。
柔止上前见礼,还未跪地,便被她拉了起来,孙贵妃望了望她的面颊,笑意盈盈地道:“怪道说太子殿下东宫藏娇,原来是一个这般出色的美人。”
柔止知道孙贵妃同太子不和,这会儿自然也不会以为她是真心夸赞自己,只是沉默着垂首,预备着先装傻糊弄过去。
孙贵妃今日要见华柔止,其实是听到了一则传闻——据说太子对她命人呈上的所有贵女都不甚满意,而昨日华柔止去了东宫,她走了之后,太子身边的内监便将礼部呈上的画卷付之一炬。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打孙贵妃的脸。
不过孙贵妃还没有傻到借着去为难华柔止而挑衅太子,她只是单纯好奇,能叫文琢光那个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如此珍惜爱重的少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见着了,便也明白了。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更难得的是,眉眼间那股无忧无虑的姿态,以及因着被人多年偏爱而养就的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娇气。
这种娇气并非娇纵,哪怕是同性瞧了也很难讨厌起来,只会觉得这个姑娘天真明媚,似乎她笑一笑,天都会亮起来。
先前在宫宴上,隔着人群,孙贵妃自然没能够看清华家姑娘的眉目,而今她不过一个照面,便破天荒地怔仲起来,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皇帝在先皇后的宫殿中见了华柔止一眼,便愿意那样温和耐心地同她说话交谈,以至于叫孙贵妃都误会了他的意思。
孙贵妃心里罕见的有些犹豫了起来,她叫身边女官给华柔止赐座,又道:“你叫柔止?”
“……是,柔止正是臣女闺名。”柔止不知道为什么孙贵妃并不为难自己,反倒用这么复杂的神色打量自己。
孙贵妃刚要说话,便见外头的珠帘噼里啪啦得一阵响,她回过头去,便见文琢熙大大咧咧地进了内殿。他说:“母妃,你什么时候给我找王妃啊,如今我后院里头也就一个宁侧妃,她回回都要喝避子汤药,同我哭诉得紧,倘或有个正妃进来早些诞下嫡子,也好叫她不用再吃苦嘛!”
孙贵妃还没来得及拦,便见到自家儿子已经走到了跟前,看到了华柔止。
旋即,文琢熙的面上便露出了惊艳之色。
孙贵妃心道:糟了。
果然,下一刻,文琢熙便不管不顾地说:“这是华姑娘?——正好,华姑娘我先前也见过的,还有些小误会呢!她模样周正,性子也好,若是能够当本王的王妃,就很好!”
孙贵妃:“……”
好是好,就是有点费你亲娘。
她头皮发麻,开口呵斥道:“文琢熙!你说什么胡话!”
“我哪有说胡话,”然而文琢熙叫她宠溺惯了,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这会儿便十分不满她的呵斥,只是说,“就算太子娶了她,照她的家世,也不会给她当正妃啊,嫁我就不一样了,嫁过来便是皇子妃呢!”
柔止心中怒意顿起,她冷冷地看了文琢熙一眼,把方才进宫前给自己做的那些心理建设都抛到了脑后,她嫌恶道:“你做梦!”
文琢熙没想到她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反驳自己的面子,顿时也恼怒道:“怎么,我还说错了么?!京中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当太子妃,你以为轮得到你?”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响起一道冷冽的男声。
文琢光大步走进来,把柔止拉到自己的身后,他淡淡道:“孤的太子妃之位,本来就是她的,她自然轮得到。”
第56章 赐婚,是真的么?
在去蒹葭宫之前,文琢光先去了皇帝的勤政殿。
皇帝这两年身体愈发衰败,平日里所到之处,总是燃着浓郁的龙涎香,似乎这样就能够遮住自己身上属于老人的苍老气息。
他同文琢光生的很像,不论昔年孙党们如何吹嘘说,九皇子最有圣上年轻风貌,可是同他最像的也是文琢光。
这个他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早些年前的时候与他忤逆反抗,站在孝懿皇后的梓宫前仰着头颅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还来?她死的时候,你还在与人商议如何算计她的娘家,你凭什么来见她,你凭什么?”
那时候皇帝很震惊,很恼怒。
同时也觉得文琢光并不像他一般能够隐忍。倘或是他置身于当时的情境,是绝对不会同自己的君父如此忤逆的。
皇帝觉得,比起自己,文琢光倒更像是许青筠一个人的孩子,又或者说是许家的孩子。许家人都有一杆铮铮傲骨,是至死都不会同人低头的。
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坐得太久,终于不用如昔日一般被自己的兄弟们踩在脚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十二万分的狂妄自大。许青筠不喜欢他这样,她性子又直,便几次同他跳脚,说他处罚那些大臣是过河拆桥,有伤阴骘。等她死了,她的儿子居然也如她一般,年纪小小,便敢忤逆他。
他那会儿因着失了发妻,文琢光的话又实在是太过刺人,所以孙绿竹他们对文琢光做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里,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许青筠死之前,早就为文琢光打点好了一切。她拥有一切除却做好皇后本职之外的才能,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许氏商行流通豊朝的时候,文清客便知道后头有皇后的影子了。
如果她想叫文琢光逃开宫廷,那文清客也不介意最后一次随她的意。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文琢光会选择回到京城来。
他轻轻松松地洗刷了自己身上与叛军相干的罪名,站在了舆论的制高点,皇帝那会儿倘或不接他回来,只怕要被受过许家恩泽的旧部们口诛笔伐至死。
孙贵妃也好,文琢熙也好,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皇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才去正视自己的长子。
他的勤政殿有一面穿衣铜镜,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是当初的孝懿皇后第一次与他爆发冲突后,送过来的物品。文清客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意外地发现文琢光与自己实在是太像了些,眉眼之中,举手投足各处,都是他的影子。
他注视着镜中的倒影,有些恍惚,旋即便咳嗽着问:“太子来找朕,有什么事情?”
……文琢光还有一点与他不像。这孩子并不肯低头,从宣宁府被孟云率人接回之后,平日里除了惯行的请安问候,几乎不会私下里找皇帝说话。
可他政治素养极好,很快,皇帝便不得不迫于朝臣的压力,命太子入六部办事。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豊朝上下官员,俱都对太子俯首称臣,少有二话了。
皇帝看出大势所趋,到底不想叫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中,便也渐渐默许着放权。
至于今日,太子出入勤政殿,已如入无人之境,皇帝是愈发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文琢光却看起来没有什么要与他叙旧的意思在,只是单刀直入地道:“来求父皇赐婚。”
皇帝一怔,下意识板起了脸,只说:“胡闹,朕听你孙母妃说,礼部叫人呈上去的画像,你连看都不看,这会儿怎么就要叫朕赐婚了?”
文琢光挑了挑眉,只是说:“昔日母后与您在一道的时候,许家极力反对,她还同您私奔出京城三里地呢,也不是父母之命,怎么我就不能娶个我自己喜欢的?”
皇帝:“……”
他无奈地道:“又是燕王告诉你的?”
这倒也不是假话。昔日帝后婚姻不被许家所喜,许家非要把许青筠给捆了关在院子里头,还是许青筠自个儿偷偷从围墙里爬出来,燕王则负责替二人放哨。
那会儿,大家的关系都并不紧张,眼里只有情爱,没有什么家国情怀。
皇帝想到昔日的事情,嘴角微微挂起笑意,最后才无奈地道:“罢了,你是想求娶华家姑娘么?”
文琢光颔首。
皇帝则说:“那你要想好了。太子母族的遴选标准,要家世出众而不可功高震主,要性情温婉柔顺能够管辖后宫,这些事情,华柔止只怕都没有一样沾边的。”
文琢光却反问说:“为什么一定要家世出众,为什么一定要管辖后宫?这些倘或她都能够做好,那要我做什么?”
皇帝怔然。
最后,他摆了摆手叫文琢光出去,只是说自己会同礼部官员商议拟旨意,随便太子什么时候想要去颁。太子出门前,他语重心长地道:“……朕给你选的那些人,你当真不再看一看么?”
他算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却着实不是个慈爱的父亲,只怕文琢光长到二十岁,他唯一替文琢光打算的也只有这件婚事。寻来的不是世代簪缨的世家女,就是手握兵权家中忠直的将门女,再不济,就算家世略逊一筹,那也是能叫一州之人称赞的美人与才女……可怎么也没想到,文琢光他自己最后挑了个三不沾。
父子俩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话。文琢光也回过头去,难得地同皇帝认真地说:“我若是选定了一个人,旁人再好,我都不会去看了。”
皇帝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台阶下,忽然就扬声说:“孟云啊。”
金吾卫将领孟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贴身拱卫生性多疑的皇帝,几乎已经成了皇帝的影子,一贯都是随叫随到的。
皇帝说:“你看阿徵的性子,是不是同小竹很像啊?”
孟云沉默了半晌,才道:“太子隐忍内敛,只是到底仍是青年,难免略露锋芒,倒是同昔日的孝懿皇后一模一样。”
连说的话都一样。
那时候许家人劝许青筠再换一个成婚对象,别非要选文清客这个不嫡不长不受宠的皇子,可许青筠却说:“我选定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旁人再好,我都不会去看。”
皇帝咳嗽着笑了起来,眼中难得有些温情。
……
蒹葭殿内,众人震惊地抬起头,见到太子立在华柔止跟前。
孙贵妃的话便脱口而出:“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文琢光道:“父皇已为孤赐婚,孤的婚事便不再劳烦贵妃娘娘相看了。”
文琢熙一贯有些怕他,这会儿见华柔止被他牢牢实实地藏在了身后,便收敛了一些方才阴鸷的注视,转而阴阳怪气地道:“那倒是要恭喜皇兄,抱得美人归了。”
文琢光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不必恭喜。九皇弟宫中美人甚众,自然无需来羡慕于我。”
文琢熙顿时皱眉。
孙贵妃注视着太子,只是隐约有几分心惊。她有些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放着那些世家女不娶,非要娶名不见经传的华家的女儿?……华柔止瞧着,虽有几分像昔日的孝懿皇后,可随便娶了做个侧妃就是,要她当太子妃,太子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他根本就无需妻族的助力么?
柔止并不知道旁人已经因为文琢光方才的几句话而转过十个八个念头。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想的只是文琢光方才的话。
他说她是太子妃?……
少女心中有些隐秘的欣喜,可旋即又被一丝丝恼怒所取代。
等出了蒹葭宫,她便松了口气,埋怨他说:“殿下,你怎么乱说呀?”
文琢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你以为我是乱说?”
“自然,”少女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怕孙贵妃为难我,心急之下编的借口,不是么?”
文琢光:“……”
不,真的不是。
许是他无声的目光之中的谴责意味太过于强烈,柔止渐渐地便有些回味过来,她手指头绞着衣带,忽然又说:“不会是真的吧?”
他不言语,只是无声地凝睇着她。柔止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面颊渐渐染上绯红,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回过神。
文琢光没有回她的话,只是转移了话题:“孙绿竹没事找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柔止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她可能在给殿下选妃,然后那天东宫里头,我弄湿了你的画卷,被她给知道了?所以她好奇,想见见我罢?”
倒也不是不可能。孙绿竹也不会没脑子到这会儿对她动手。
文琢光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便缓和了神情,抬手去按了按她的脑袋,“嗯。你饿不饿?先去东宫,陪我一道用晚膳罢?”
柔止刚要说好,文琢光却忽地回味过了什么,他皱眉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柔止:“殿、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