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燕景捂着脸,几乎呆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华柔止,你疯了!你敢打我!”
柔止轻轻地甩着手,冷冷地瞥她一眼:“余燕景,你才是疯了。”
余燕景一窒,旋即不知道怎么的,便哭了起来。她捂着脸,崩溃道:“你欺负我!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柔止简直有些好笑,她寸步不让道:“你动手打人在先,怎么,只能你打我,不能我打你么?这算什么欺负?”
因着平日柔止在学中的人缘本就远比嚣张跋扈的余燕景要好,如今这两人起了争执,众人也俱都偏帮柔止。见余燕景哭着,也不敢上去劝,只是远远地站着,安慰她:“余姑娘,纵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不能随意往同窗身上发泄呀……”
远远地唯有一个叫白芙云的姑娘,往日同余燕景还算交好,她家世不显,也是因着余燕景的缘故才得以进入学堂,如今便上前去,低声地安慰余燕景:“姐姐莫气了,别气坏了身子。”
这番闹剧一直到下一节课的先生过来,方才结束。先生听罢事情始末,自然是给两人先各打五十大板,叫她们抄学规,又见余燕景仍然在啜泣,便特许了她今日放假,下午不必过来上课。
等余燕景走了,乐安才同柔止竖起大拇指,说:“……你可真行!我还怕你在她手上吃亏,刚想出来给你说话呢,你就一巴掌挥上去了。”
柔止想着余燕景方才的冒犯之语,心下也有些难过。她小声说:“佩紫姐姐,我很配不上太子么?”
文佩紫一愣,旋即才明白了过来柔止为什么动怒。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倘或有人说自己配不上程瑜柏……这事儿倒的确有过,那还是乐安小时候的事情。她成日以程瑜柏未婚妻自居,母族那头有个与她不对付的表姐,便说她野蛮跋扈,配不上文质彬彬的程家公子,只配嫁给一个农夫。
而文佩紫当时的反应,是不顾丫鬟们的劝阻,与表姐厮打作了一团,她挠花了对方的脸,对方则揪下了她一缕带血的头发……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头皮上的头发,至今都还有些稀疏,平日里梳发髻的时候,需要小心遮掩。
程瑜柏后来还责怪她为什么那么莽撞,可文佩紫一点儿也不后悔。后来,果然也没有人再敢到她跟前多嘴谈论他的婚事了。
乐安当机立断地说:“这样说来,你方才只是打她一巴掌,还是轻了!”
柔止见她站在自己这边,还说这样的话,不由笑了出来。
可她心中仍然是有些不舒服的……一来,她觉得今日的余燕景很奇怪,骂她的时候,还把据说是抱病在家的余燕雪给骂上了……二来,余燕景说她配不上太子,总让柔止心中有些介怀。
到了今日下学,已是傍晚时分。
柔止心中想着白日之事,收拾东西的动作不免就有些慢下来,等她温温吞吞地走出翔鸾楼的时候,隐约可见夕阳西沉,在楼外竹林之间镀上一层金光。
文琢光今日本答应了她要来接她下学,又见旁人都三三两两地乘上马车走了,却不见柔止身影。想见她先前一个人留在学堂中出过事情,文琢光心下有些不安,便又步入国子监去找她。
等他过了垂花门,便见柔止正站在竹林前。她一身姜黄色半臂襦裙,望着竹林似乎在发呆,面上有些伤心的神色。
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自然总是带着十二万分的憧憬与期待,因为在意,所以会显得多愁善感。当感情受到否认后,自然也会觉得挫败。
柔止如今便是如此。
她一个人待着这会儿,脑海里脑补了不少文琢光并不喜欢自己的证据,险些将自己给说服了,简直有些想哭。
她听过很多人说太子天纵英才,他那样聪明,是不是也能看透一些她的小心思呢?可若是看透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
文琢光见她面色低落,以为她上学受了委屈,连忙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是不是受了人欺负。
柔止看见太子走过来,便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是你。”
文琢光一怔。
少女在暮色中,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似哭非哭地瞧着他,再是心肠冷硬之人,只怕都会被她瞧化了去。
文琢光失笑道:“……好,我欺负了你,是我不好。那扇扇能不能同我说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今儿在学中,”她从来都没法对文琢光有隐瞒,今日自然也是相同,斟酌着,便将话说了,“余燕景她说,说我肖想储君,说我配不上哥哥……”
她说着,眼泪便扑簌地掉了下来,“我、我打了她一巴掌。乐安县主叫我不要烦恼,说她昔日也是这般对待嚼舌根的亲戚的,可我、我心里很害怕,乐安县主敢那样做,是因为程公子很喜欢她,那我打人,哥哥会不会不喜欢我呢?我觉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
文琢光忽地便打住了她,“扇扇。”
她眨了眨眼睛,将泪意逼回去,睁着一双小兔子一般的红眼睛抬起头去看他,瞧着可怜又可爱,“嗯?”
文琢光凝睇着她面容,只是说:“我先前就说过,扇扇喜欢谁,想嫁给谁,我都会帮你。”
她哭得脑子浑浑噩噩的,一时没有察觉其中深意,只是继续睁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文琢光见她懵懂,好笑之余,又有些无奈,只好将话挑明了些:“……哪怕是我,也不例外。你知道了么?”
柔止回过一些神,忽地就明白了过来他话中的深意。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嘴唇却触碰到了温热的掌心。
文琢光捂住她的嘴,笑了笑,温然地道:“我把所有选择权,都交还给你,你若是想当我的妹妹,等我登基之后,便封你为公主;你若是不想当公主,则做我的妻子……做豊朝的太子妃,做来日的皇后。”
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个遇事便哭着往自己怀里躲的少女了。
可帝后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文琢光实在是很不愿意叫柔止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上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所以他一直都装作不知道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直都将自己困在兄长的身份之中,好像这样就可以保证自己与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她……可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是他这样不愿正视她的感情,使得她惶惑不安,自我怀疑。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了,她居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这念头也实在可笑。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选择权交还给她自己。
柔止怔怔地看进他的眼睛,在太子那双冷清却美丽的眼中,瞧见了自己哭得略有些丑的面容。她一时连哭泣都忘了,想要开口去说些什么,却又被捂着嘴,便只能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都有听见。
文琢光的那句话,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柔止脑袋晕晕乎乎的,一路随着他走出书院,乃至回了家,方才慢慢地回味过来。
……他说,她要是愿意,就做他的妻子,乃至做豊朝的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
可是,她一定要想清楚了,才可以去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你年纪还小,”文琢光最后说,“对待感情,可能就像小孩子对待糖果。我很少见到成人,还喜欢吃那些甜腻粘牙的东西。所以你慢慢地想,慢慢地去分清楚喜欢一个人,与想同他在一起一辈子的区别……我会等你的。”
太子一贯孤高淡漠,前面的十几年人生,他便见过父母决裂,见过母亲弥留之际眼中的释然,更见过帝王的冷血无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很难再去对旁人付出感情,却偏偏遇到了华柔止。
所以他决定孤注一掷,把自己所有的真心与为数不多的柔软,都捧到他的小姑娘跟前,由她挑拣。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
柔止今日晕乎乎的,被他送着回了家,坐在母亲房中用了晚饭,面上都一直挂着可疑的红晕,还时不时地傻笑一下。
林含瑛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等女儿出了她的院子,她便同华谦道,“完了,扇扇这是被哄走了。”
被哄得心花怒放,不知道怎么是好的小姑娘,真的很想很想去同太子说个清楚,问问他时不时真的很喜欢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可她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又滚,最后还是将自己的满心欢喜悄悄地咽下了。
她知道文琢光喜欢自己,却又怕她少不更事,将感情当做儿戏……或许也是怕她如昔日的孝懿皇后一般,飞蛾扑火地投入一段感情中,怕她来日后悔。
她觉得自己不会后悔。他既然这样怀疑,她也不介意慢慢地把自己的决心表现给他看。
“红袖!”
红袖听着屋内的动静,知道自家姑娘到了半夜都还没睡着,连忙从外头探进脑袋,应了一声,“姑娘有什么吩咐?”
少女坐在榻上,眼睛亮亮的,哪里有半分困意。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借口一般,鼓起勇气与她说:“我今天听余燕景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怕余三姑娘出事,你替我去寻殿下一趟,要他帮忙探听一二……”
红袖应了,又笑着问:“姑娘还有别的话么?”
“那你、你再告诉他,”柔止揉着自己通红的面颊,小小声地说,“……我有些想他了。”
红袖失笑,领命而去。
太子本还点着灯,在书房中处理公文,听了暗卫传来的这话,原先紧皱的眉头便缓缓松开,只说:“你叫她先等消息。”
“……还有,叫她不要胡思乱想,早些睡罢,明日便能见着了。”
第50章 手按住她的腰,把她抱到……
太子年岁渐长,自然很有自己的想法,孙贵妃几次三番地往东宫里塞人都失败了,只觉得东宫上上下下,犹如铁桶一般,实在是很叫人头痛。
可皇帝却不一样。
他虽然年纪大了,有时候有些昏聩,可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冷静的帝王。
他同华柔止说的话,很快便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虽然觉得华家的小姑娘有趣,却对太子那番话有些不敢苟同,翌日便寻了太子到御书房说话。
“真是胡闹,”皇帝说他,“未来国母之位,何其紧要,你便轻而易举地许给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么?还说什么,由她自己挑拣……这种话,绝不该是一个储君该说的。”
父子之间关系紧张,平日除了政事,几乎没有旁的交流,更别说文琢光的婚事了。
皇帝对太子放任自流,哪怕是非嫡非长的文琢熙,或者是稍稍受宠爱一些的高阳公主,得到的关怀也总是比文琢光要多得多。
可太子似乎并没有要同他促膝长谈的意思,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漠地问:“那陛下又中意哪家女子,做儿臣的太子妃呢?”
皇帝看出他的不虞,却只是自顾自地说:“左御史的女儿有咏絮之才,她父亲勤恳尽职,刚正不阿,不必担忧母族擅专;吏部尚书的女儿也颇好,恭敬秀美,父亲同样是直臣……”
他还要再一一例举,文琢光却打断了他:“父皇宫中也好几年未进新人了,这些姑娘若是好,父皇何不自己留着?”
皇帝简直被他噎了个半死,差点就拍桌子大怒。
然而太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由着他拿捏生死的孩子,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瓜分皇帝的权柄,俨然为群臣敬爱,皇帝有时候昏聩责罚大臣,也只有太子敢劝。
其实他不必劝,他光光是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凭借着那双与孝懿皇后很像的眸子与神情,就能叫皇帝咽下很多刻薄之语了。
这次也不例外。
皇帝最后说:“罢了,你若是有自己的想法,朕也管不着你了……只是你多少该有点储君的样子,不要被一个小姑娘拿捏了去。”
“陛下当年,对着母后,也有储君的样子么?”文琢光忽地反问他。
文清客便长长地沉默了。半晌,他垂头叹息一声,摆手:“你退下罢。”
他顿了顿,忽地又说:“朕昨夜梦着你母后了,她责问朕为什么不替你操持婚事,所以今儿才想起来……阿徵,你母后瞧着还是很年轻,朕都老了。”
文琢光则道:“陛下如今,是在悔过么?”
皇帝没有说话。
文琢光便也不等他,而是转身离开了书房。
皇帝今年春天开始,身子变不大好,平日里反复的咳嗽愈发厉害,伺候的宫人还同太子来报,说皇帝半夜咳血,把孙贵妃吓得够呛。文琢光并没有关心皇帝病体的意思,一来是他无所谓,二来则是孙贵妃唯恐皇帝死后,自己同文琢熙不得善终,所以伺候皇帝鞍前马后,十分的贴心小意。
燕王知道了这件事情,笑眯眯地来同他嘲讽:“孙贵妃不愧是孝懿皇后的婢女出身,伺候人果然拿手。”
又说:“人老了,总是会念着自己昔日作孽,怕来日要下无间地狱,你父皇这是想赎罪呢。”
文琢光不置可否,只是问他:“燕皇叔近来很清闲?”
燕王道:“是呀,你父皇不急着赶我回封地,京城繁荣,我要多留一留,替你好生相看太子妃呢,也算是没有辜负你母后当年待我的一片心意。”
文琢光自然知道燕王玩心重,倒也不以为意,只说:“余家有牡丹宴,想来皇叔也会去。”
“自然,”燕王笑说,“怎么了,又有什么要交代皇叔的?”
“是柔止要去,”文琢光待他倒也不隐瞒,“她先前忧心余家三姑娘,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余家府上,会不会乖乖听话不乱跑,还请皇叔帮着照看一二。”
燕王道:“你不是放了个暗卫在她边上么?”
太子不由低低地笑了笑,只是说:“柔止小脾气很大,认定了要做一件事情,可不会回头,侍女们可劝不住她。”
燕王望着他的模样,想到自己手下人探听来的,太子对华家姑娘说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