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宫。
寝殿之中,燃着名贵的香料。香烟冉冉升起,熏得一室暖香。
医官从屏风内退出来,看见蹙眉而坐的太子殿下,忙行礼道:“殿下。”
文琢光摆手示意他免礼,只问:“她可有大碍?”
医官低声回禀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身上不过略有些擦伤,外加受了些惊吓,照着药方每日换药便是。”
文琢光“嗯”了一声,又说:“她是女儿家,最重容貌的,可会留疤?”
医官忙道:“好生上药是不会的,只是……只是这位姑娘脚上也有些伤口,微臣不好为其上药,殿下寻位侍女来便是。”
文琢光便想到了少女方才那伤痕累累的玉足。他眉心微蹙,遣人将医官送走后,便起身,望了望那屏风之后的人影。
少女自医官走后便蜷着身子坐在榻上,不与他说话。
文琢光低声道:“扇扇,我能进来么?”
——其实这是他的寝宫,她坐着的,也是他的卧榻,他本无需询问。
人影意识到这一点,似乎微微动了动,半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嗯。”
文琢光方才绕过屏风,走到她跟前。他在床榻边坐下,神情是少有的柔和,望着沐浴在秋日阳光之中的柔止。
因着医官要查看她的伤口,加上她方才跌倒的缘故,她早已换下了今日穿的裙子,身上如今仅着单衣,外头披着的还是文琢光的披风。
少女坐在榻上,愈发显得身材娇小,如今身披秋光,眉目温润皎皎,秋水般的眸子中,荡漾着委屈的情绪。她睁眼望着文琢光,只是一声不吭。
文琢光抬手想像她幼年时那般揉一揉她的脑袋,可是她却罕见的有了脾气,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太子殿下修长的手掌停留在半空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仰着头与自己对视的小姑娘,忽地便俯身下去,隔着薄薄的一层被褥,握住了她的脚踝。
柔止一惊,下意识便想收腿,可他动作轻缓却坚定,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文琢光便道:“你脚上有伤,我为你上药。”
柔止这才察觉自己脚上有许多疼痒之处。她迎着文琢光的视线,到底没有反抗,由着他将底部的被褥卷上去,露出她脚踝以下的伤口。
文琢光握住她脚踝,取了纱布来,一点一点地为她擦拭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为她包扎。
她其实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到他怀里,就是小小一团,如今脚掌被他托着,脚趾玉白,十分可爱。
柔止垂眼看着他,见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为自己上药,神情温和耐心,仿佛在对待什么至宝一般。他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不过是这些年过去,当年还有些秀丽的眉目愈发生得清贵英俊,身上多了些说不出来的疏离之感。
她心头有说不出来的怅然之感,先前梦中那般一日日重现的少年到了自己的跟前,她反倒有些不敢再认。
文琢光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还以为她犹在后怕,便温声道:“那条狗的事情,我会处理,今日你出事之时无人得见你面容,你也不必担心。晚些时候,东宫守卫会将你从侧门送出,你回家安心养伤便是了。”
他不是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少女,外头关于太子亲手抱了个女子回东宫的传闻如今想来已是喧嚣尘上,他将柔止呵护如至宝,自然不能叫她名声上有半分污点。
柔止的脑袋似乎动了动,却是闷闷地问:“太子殿下没有旁的要解释么?”
文琢光见她终于说话,眼神中便染上点点笑意。
他道:“是我不该不辞而别。”
柔止听他将这句话说出口,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忽地便冒出来,她蓦地抬头,声音又快又急,“你不仅不辞而别,我到京城这么久,你也不来找我!倘或不是今日我冒险往密林跑,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弄不清楚我的阿徵哥哥去了哪?——哦,对了,你连姓名都是骗我的!”
她越说越激动,倘或不是碍于如今脚上受伤,估计已经站起来打他一顿了。
说到最后,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把挥开他的手,自己把脸转向角落,泪水再一次扑簌掉落。
文琢光看见她哭,为她上药的手微微一顿,先前的那些从容仿佛都泯灭不见。他叹了一口气,不顾少女的反抗,小心翼翼避开她伤口,又将她的身子拽过来,像她幼时那般,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柔止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轻声道:“我一样一样与你解释,你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她只是哭,也不理他。
她这些年其实都很少哭,便是受了长辈的委屈,也都是咬一咬牙忍过去,可唯独在他这里,眼泪说来就来,就好像自己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文琢光对着她总是有说不出来的耐心,见状,便一面为她拍着哭嗝,一面缓声解释。
当年孝懿皇后离世后,没过多久,许国公便被皇帝借了个由头夺了手中兵权,与此同时,孙家蒸蒸日上,俨然有盖过许氏一族的趋势。
文琢光当年十二岁,一个失了母亲的少年在后宫之中很难生存,许国公便想了个办法,借着兵部尚书平叛的由头,把少年文琢光送出去历练。外头的日子自然是极苦的,可少年似乎生来便有将帅之才,在他的带领下,叛军节节败退,再无还手之力。
他本以为那样他的日子便会好过一些,可回京不久,便有人蓄意诬陷,说太子与晋元府叛军有染。金吾卫冲进东宫,果然找到了太子与叛军勾结的书信。
皇帝大怒,可毕竟发妻尸骨未寒,加上储君谋反之事太过于惊世骇俗,于是采纳了孙贵妃的建议,将太子软禁于城郊寺庙之中,打算过一段时间再昭告天下,太子自愿入寺庙为母祈福,终生不出,另立孙贵妃所出的九皇子为太子。
孙贵妃为了保险起见,自然要斩草除根,她的人意图杀文琢光,而文琢光身边亲信护着他节节败退,仓皇逃出。太子遇刺出逃,生死不明,这件事倒是很快就没捂住,流露了出去。
文琢光则被孝懿皇后旧部所救,他们将他送到了立时便要离京的华谦身侧,照着孝懿皇后遗愿那样隐姓埋名,做一富贾商人,从此远离纷争。
这才有了当年柔止所见到的那个清辉院中常年身着缟素的少年许徵。
文琢光静静地道:“许徵也并非全是假名——许乃母姓,‘徵’则是我母亲去世之前,提前为我备下的字,我用此名,当时是真的想过要远离这朝堂的。”
柔止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就不想他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渐渐意识到,当初在清辉院中那段时日,于她自己是不可多得的美好,对文琢光,却不啻于是段屈辱时光。
她摇了摇头,在他颈侧说:“你别说了。”
文琢光光是听她的声音,便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了。他将埋在自己肩上的少女的脸颊捧起来,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郑重地瞧着她犹有些泛红的眼睛,“可是后来,我想着,我不甘心那样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将原有的一切拱手让人。所以当我父皇派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年我也没有后悔过离开宣宁府,只是后悔认识了你……扇扇,我知道你恨我。”
那天她惊恐又厌恶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文琢光静静地说,“我与你记忆中的许徵有很大的区别。你当日听见的太子残害忠良一事,也并非全是作伪——”
柔止怔怔地瞧着他,忽地又用一个拥抱打断了他的话。
“哥哥,”她柔柔地说,“没关系的,不论你姓许,还是姓文,不论你是清辉院的阿徵哥哥,还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你都是我的哥哥。”
文琢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拥着怀中那失而复得的小姑娘,感受着她的体温。
半晌,观棋来报,说是华家的人来了。
柔止见了他,忽地睁大了眼,惊喜道:“观棋?你也在这呀。”
观棋半低着头,视线中却还是出现了少女露出大半的胳膊,他不仅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温和地道:“四姑娘,好久不见。”
文琢光瞥了她一眼,将略有往下滑的披风再次拽紧了,将少女裹得只有脑袋露在外头。
可即便如此,她无意间的眼波盈盈,对每个男人、乃至太监来说,都好似天生带有妩媚蛊惑之意——这份美丽,反而因着她的不自知,愈发动人心魄了许多。
……到底也是个已经及笄的少女,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了。
柔止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并没有嫡亲的兄长,从小到大,除了华谦之外也只对一个文琢光格外的亲近,没有太多要与异性避嫌的念头。她蹙着眉,又抱着文琢光,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走……”
外头的华府管家听了自家姑娘的话,十分无奈。
她是最会耍赖的,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要哭不哭地看着文琢光。
文琢光知道她是怕自己又消失,拍了拍她的背,耐心道:“你今日偷偷跑走,你父母都急坏了,我方才给他们送信来接你的。如今天色也晚了,再不回去,他们更要着急了。”
她说什么也不肯动,只是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幅很是坚定的模样,像是预备在这里生根。
文琢光不由失笑,“几岁的人了,还这样耍赖?”
柔止也不说话,只是睁着自己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手指则悄悄地从他袖口钻进去,捏住他的手腕,讨好般地摇了一摇。
文琢光不由莞尔,反过去捉住她作怪的手,虚虚地握在手心中,他哄道:“你先乖乖回去,过几日我空些了,便来看你。”
柔止狐疑地道:“几日?”
文琢光见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好骗的小姑娘了,无奈,只好与她约法三章,三日之内一定要再去看她,这才把小祖宗给哄了起来。
红袖拿了一套东宫的侍女常穿的衣裳给她换上,少女身姿玲珑,穿得倒是合身,却也叫原先十分板正的宫女衣饰都变得鲜活明艳了起来。她板着脸看着文琢光:“说好是三日。”
文琢光“嗯”了一声,再三保证自己绝不敢望,目送她进了宫内暗道,方才回身。
……
急了大半天的华家父母终于见着全须全尾归来的宝贝女儿,齐齐地松了口气。
林含瑛板着脸说她:“还好太子殿下赶来得及时,不然瞧你可怎么办!”
柔止整个人都还沉浸在与她的阿徵哥哥久别重逢的喜悦中,闻言倒是想起来,脸上一红:“那、那可有人知道,我失踪的事情?”
林含瑛叹了口气:“没有,你身边那个叫红袖的侍女十分机灵,对外说你是受不了正午的阳光,便先行下山休息了。今日同行的女眷中也有几个身子弱的,也同样早早立场,应当没有人注意到你。”
可是太子抱了个少女回东宫的事情,如今在外头被传得风言风语的。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那是太子殿下养在外头的姬妾,林含瑛听了只觉得愈发头疼。
好在没有牵扯到她的宝贝女儿。
华谦见夫人已责备了女儿,便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只是说:“京中的局势如今还是有些不明了,太子殿下先头不愿与你接触,也有这个原因在,你可没有责怪殿下吧?”
柔止小脸一红。
不仅责怪了,还、还哭了半天,叫他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方才一时哭得情难自禁,回来的路上叫冷风一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放肆了。
文琢光救了她,她不但不领情,还要不理他,哭得他手足无措……
瞧着女儿心虚的面容,华家夫妇都知道她做了什么。林含瑛不由责怪道:“你这孩子,对着太子殿下,可不能与昔日一般了,他毕竟是储君,君心难测,何况这些年太子威势渐重,你难道忘了那日林次辅门前所见所闻么?”
柔止立即理直气壮地说:“那他肯定有苦衷啊!”
林含瑛:“……”
行,当你娘我什么都没说。
华谦倒是比较从容,他笑道:“罢了,太子殿下便是喜欢她这性子的,不过扇扇要知道,切不可将旁人对你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回头应当好生感谢殿下。”
柔止点了点头。
华家夫妇见她面色憔悴,心疼女儿今日在外折腾了一天,又是大悲大喜的,忙吩咐她好生盥洗后早早歇下。
柔止叫丫鬟服侍着泡了个澡,散了长发,穿着寝衣乖乖地躺在床上,看着外头的月亮。
今日正好是圆月,同她的心一样圆满。
她又想到那个熟悉的怀抱,以及文琢光纵容的行为,心里开心极了,便搂着被子,笑眯眯地翻了个身。
扑扑见她躺下,也慢慢地踩上她的肚子,被柔止搂了个满怀。她笑眯眯地道:“扑扑,哥哥回来啦!”
扑扑蹭了蹭她的掌心,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像是在说“知道了”。
……
等柔止彻底睡下的时候,红袖方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到了东宫之中。
她深深叩首,以额触地,恭敬地同文琢光行了大礼,“参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