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究竟是他前世没来得及知道的人,还是前世根本就未出现过的人?
而且——
霍余几不可察地看了眼陈媛,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
……为何陈媛会在那时想到他?
刹那银丝。
陈媛提起这四个字时,霍余的心跳几乎都停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霍余依旧不愿去想那日的情景——
大雨磅礴,雨点砸在他身上,霍余站在城墙下,手持着利剑,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他的血液中,冰雪中刺骨的寒意。
身后是紧密而来的马蹄声,急促、清晰,似擂鼓般阵响,如同他的心跳,即将要刺破耳膜。
所有的一切声响,停歇在那人挟持着她走出来,她高挺着腹部,让霍余双手发抖,但哪怕这般情况,她也只是眉眼携了分嫌恶,觉得身后人脏了她的裙摆。
她锋芒毕露,骄傲矜贵,哪怕被人用刀剑挟持颈间,也不乐意低头一分。
长公主殿下不负盛名,不惧生,不怕死,看见他时,也只不过轻轻地勾了下唇。
霍余见惯了她趾高气昂的模样,所以,那人只拿刀抵着她,都让霍余觉得罪不可恕。
更何况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下,让他杀红了眼。
她倒在血泊中,一身白衣染红。
霍余记得,她最厌白色,觉得过于寡淡不够明艳,可她唯一的亲人去世,却不得不穿上这身白衣。
然而这漫天的寒意,都抵不过她在他耳边气若悬丝的一声轻笑。
女子无力地攥住他胸口的衣襟,她说,这大津朝的皇帝必须是我陈家的血脉。
她说,阿余,我还你一个家人,你可开心?
她这一辈子只喊过他一次昵称,却叫霍余红了眼。
女子话落,忽然怔住。
霍余垂眸,在她的瞳孔中似乎看见了垂落在他肩上若有似无的一根银发。
雨水从他脸上落下,唇边似染上微咸,霍余持着刀跪下,女子毫无声息地躺在他怀中,霍余空洞地睁着眼,他想起女子最后似有深意的一句话,浑身忍不住颤抖。
手起刀落,下一刻,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天地!
“呼——”
霍余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轻颤,他不断地深呼吸,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
他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可今日陈媛的话,却勾起了他对这件事的回忆。
霍余无力地倒在床榻上,眸中恍惚。
那日目光所及皆是鲜血残骸,雨水冲刷了一日一夜,都洗不清地上的血迹。
然而,让霍余刻骨铭心的,只有女子留给他的漫天凉意。
她字字不提强求,却句句皆是逼迫,陈氏血脉被屠戮殆尽,她明知他纵死不愿伤她分毫,却残忍地暗示他剖腹取子。
她说,还霍家一个孩子,亦要大津朝的皇帝必须是陈氏血脉。
她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权力。
霍余至今不知,她临死前的怔然,可是在心疼他?
霍余颓废地扯了扯唇角。
陈媛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连她自己都会算计在内,又岂会心疼他?
他醒得格外早了些,夜色未褪,可霍余却不敢睡了。
他怕一闭眼,脑海中就全是她倒下的场景。
霍余起身,在梓铭的讶然中出府,半个时辰后,他站到长公主府邸前。
他敲响了门,在守门嬷嬷的震惊中直接进去,片刻后,长公主府中灯火通明。
陈媛睡梦中被吵醒,知晓原因后,让人将霍余带进来,一个软枕直接砸到了霍余身上:
“你发什么疯?!”
霍余没说话,但看见陈媛气鼓鼓的模样,忽然垂眸扯了一抹笑。
作者有话说:
霍余:……噩梦醒来,要找能让自己安心的人,没错啊
第23章
陈媛被霍余气得胸口疼,她直接赤脚下床,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你若是说不出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我要你好看!”
霍余哪有什么解释?
他噩梦惊醒,只想确定她还好生生地活着。
那时的霍余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如今才清醒,夜甚深,居然在这个时候将陈媛吵醒,他当真是胆子肥了。
清醒之余,倏然生出分紧张,霍余不着痕迹地抿紧唇角,半晌,他才说:
“我只是忽然想见公主。”
这是实话。
可对于陈媛来说,只这么一个理由,就大半夜将她吵醒,简直荒谬。
陈媛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她可以半夜让人去将霍余找来,但霍余半夜来吵她就绝对不可以。
陈媛震惊地看向霍余:
“就因为这个,你半夜擅闯公主府?”
霍余低垂眼睑,板平了唇角,对于他来说,这个理由足够他做任何事情。
陈媛头疼得额角轻抽了抽,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盼春和盼秋不敢分心地盯着她,生怕她气出好歹来。
霍余终于注意到陈媛赤脚下榻,白嫩的小脚踩在青玉石上,他轻拧了拧眉:
“夜间甚凉,公主快回床上躺下吧。”
陈媛简直要被气笑了,造成现在这场面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她忽然指向殿门,无力地说:
“滚。”
“这段时间别让我见到你!”
霍余一直堪称平静的情绪终于被打破,他抬头要替自己辩解,但陈媛什么都不想听:“你还不走?!”
她瞪圆了眸子,不敢置信地看向霍余。
往日霍余近乎事事皆顺着她,今日做的这一切事,都让她大开眼界。
霍余动了动嘴唇,半晌哑声,他跪在内殿中央,离床榻也就三步远,陈媛冷静了些许,才发现一些细节。
霍余并未束发及冠,衣裳也有几分褶皱,似乎只是随意穿好,他鞋底尽是泥,连鞋面上都沾染了些许。
陈媛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眸子——霍余是醒后,一路走来的。
她狐疑地拧起眉心,有些不解。
就在陈媛困惑的时候,霍余终于低声说话,试图和她讨价还价:
“我明日来给公主赔罪。”
对于霍余小心翼翼试探的视线,陈媛扯了扯唇角。
他怎么不说今夜直接在公主府住下?
经过这一遭,陈媛彻底被霍余气无语了,脚下地板的确有些凉,陈媛没好气地瞪了霍余一眼,转身回了床榻,用锦被遮住只穿一袭轻纱的身子,青丝垂散而下,遮遮掩掩越显风情。
她懒得再搭理霍余,翻身而下,直接进了被窝,倦态席卷而来,含糊不清的话传来:
“不想走,你就跪着吧。”
陈媛裹紧了锦被,尤其脚下冰凉,她忍不住蜷缩起身子,眼皮子一直不断往下耷拉,拼命地要合在一起,陈媛根本没作挣扎。
至于霍余,有盼秋和盼春在,不用她操心。
事实和陈媛想的一样,见陈媛真的睡了,盼秋和盼春稍有些惊讶,但很快都噤声,轻手轻脚地走到霍余跟前,小声说:
“霍大人,您先离开吧,公主心情不好,您不如过几日再来。”
经此一事,盼秋对霍余都生出了几分佩服,半夜擅闯公主府,公主居然都没有责怪他,伺候公主近十年,盼秋不得不承认,公主的确对霍余较旁人多了几分纵容。
但霍余若真的能忍几日不见陈媛,适才陈媛让他滚时,他就不会还跪着不动。
所以,盼秋的话说完,霍余情绪都没有变化一下。
盼秋和盼春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睡下了,她们当真拿霍余没甚变化。
耽误了半晌,最终还是霍余开口:“二位先回去休息吧,将烛火熄掉,公主睡觉时不喜光。”
霍余的视力很好,他很清楚地看见陈媛眉心细蹙着,似乎睡得不安稳。
盼秋无奈,她当然知晓公主睡觉不喜光,但霍余从何得知?
而且……盼秋脸色些许古怪,霍余在公主府发号施令的态度好自然,似乎就在他的太尉府一样。
可偏生公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让盼秋撵霍余走都不行。
盼秋只好招来盼春,将烛火熄灭后,在玉屏后铺上被褥,准备守夜。
陈媛不爱让人守夜,所以公主府一直没有这个规矩,可盼秋二人总不可能真的将霍余一人留在内殿中。
烛火被熄灭,整个殿中只剩下弦月透过楹窗射进来,霍余可以依稀看见陈媛姣好的脸庞,微微浅浅的呼吸,让霍余移不开视线。
翌日,刚近辰时,盼秋和盼春将被褥收拾起来,一进内殿,就见霍余依旧跪在原处。
陈媛一般都是在辰时左右醒来,外间的婢女已经备好的清水,只不过被盼秋拦下,若不然一进内殿就见霍余跪在这里,传出去还不得闹出轩然大波?
就在盼秋和盼春不知如何是好时,床榻中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昨日忙乱,连床幔都没有放下,换句话说,昨夜中若有什么动静,全被霍余看进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