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宁心念微动,将视线移向烟雨。
她看完了石刻小蝉,正认真地去整理自己那只小蝉的蝉翼,似乎并没有注意外头的动静。
顾以宁清咳一声,门前静悄悄地显出了一名侍女,“请表姑娘回避。”
烟雨闻言不解,正待站起身,门前已大踏步进来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正是烟雨前些时日见过的北定侯章明陶。
他的脚步飒沓,北风似的席卷而来,倒让烟雨吓了一跳。
顾以宁轻蹙了眉,轻抬了手示意烟雨安坐。
章明陶向来拿自己不当外人,这会儿被带着一身的烟水气进来,口中道,“……这雨下的没完没了了,也不知几时能——”
他的话说了一半儿,冷不防地就停住了,视线落在那书案旁眼神惴惴不安的小姑娘身上。
章明陶素来形迹洒脱,此时也知晓自己来的唐突,一转视线,对上了顾以宁冷洌的眼眸,他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找椅子坐了。
“也不知几时能小雨转甜啊……”
小雨转甜?顾以宁长眉微挑,不动声色地望住了章明陶。
章明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很是熟稔地同烟雨搭起了话:“……不知以宁兄有客,倒是我唐突了。”
烟雨虽甚少见外男,但也认出来人是初次见小舅舅那一晚,那位外表亲善的青年。
她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见他眉眼和煦,向她点了点头,这便安下心来,向着章明陶欠了欠身,行了个晚辈的礼节。
“晚辈失礼了——”她有点忐忑,又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
顾以宁微顿,接过话来,“是章家叔父。不必拘礼。”
烟雨得了小舅舅的提示,有些不好意思地欠身道,“晚辈问叔父安。”
说者坦然,唤叔父的声线恬淡,带了几分清稚。
听者却惊了一大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来锦袋,倒出了两枚“状元及第”的金锞子,递给了烟雨。
“……虽是状元及第,却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权做见面礼了。”
烟雨吃了一惊。
手里头的金锞子很有几分重量,搁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托着金锞子,迟迟不敢收下,小舅舅和煦的声音响起来,“不必同他客气。”
烟雨闻言放下心,将金锞子收起来。只是这时候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却听章明陶已恢复了自然,将手里的卷宗递给了顾以宁,沉声说起话来。
“其上七人,无一个清白。或贪墨弄权;或御下不严,闹出欺行霸市之恶行;还有行贿受贿、强占民宅等不端之行,从前无人检举,倒是便宜了他们,如今是不行了。”
章明陶初入都察院,正是要立威的时刻,大鱼尚需时日捕获,捕捞些小虾米却不费力气。
顾以宁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此事,只将视线缓缓移在了坐在桌案边垂目看着小石蝉的烟雨。
小姑娘似是有些紧张,乌浓的眼睫眨也不眨,像是痴了。
章明陶还在说着如何调查、如何部署,顾以宁手边正坐着一壶云雾清茶,这便站起身来,取下茶盏,斟了一杯茶,放在了烟雨的手边。
烟雨是个爱想事儿的,方才的一霎不自然过去了,又把心思放在了小石刻上,这会儿正口渴,手边就多了一盏清茶。
她小女儿心性,并不多想,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一瞬滋润了唇舌,可清苦却漫上了她的眼眉,蹙了浅浅一道。
章明陶眼见着顾以宁不动声色,却为小姑娘斟了一盏茶,只觉得胸中大震,脱口唤道:“顾虞,你这……”
一声顾虞,倒将烟雨从清苦里拽出来,她诧异地看过来,心里转着念头:“小舅舅的名字是这个?是愉悦的愉,还是瑾瑜的瑜,亦或是鱼儿的鱼?”
哪有人叫鱼儿的鱼啊?烟雨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很傻。
章家叔父这一时来,显是有要事同小舅舅相商,她若再不告辞,倒是有些不知礼了。
想到这儿,烟雨连忙站起身,向着小舅舅欠身,道了一声告辞。
“小舅舅,多谢您招待我。这时候落了雨,山路泥泞,我要早些回去了。”
顾以宁微微颔首,烟雨这便抱着小布筐慢慢出了书房。
外头仍飘着雨,芳婆适时跟上,为姑娘撑了一把伞。
“……一时绕着二房的院子走,省的又撞上犯嫌之人。”
烟雨乖巧的应了一声,悄悄把布筐里的金锞子展示给芳婆看,小声儿说道,“那一位叔父赠了我两枚金锞子。”
芳婆笑着看过去,“竟是状元及第的模样。姑娘,你要做状元才成呢!”
烟雨笑着应承着,“若是考制艺,我一定是魁首!”
主仆二人说笑着出了西府,雨色涳濛里,身后却有一声杳杳的唤,似乎是在唤表姑娘。
烟雨闻声转了身,小舅舅的长随石中涧从雨色里匆匆走来,站在了烟雨的面前。
他伸手递给了烟雨一屉光亮的漆盒,恭敬道:“姑娘,庐山云雾茶清苦,小的为您奉上一屉泰白象的椰丝糖、蜜饵饼,用以解苦。”
他言罢,见姑娘身边的芳婆接下了糖盒,这便拱手告别,转身而去。
烟雨还是小女儿,哪里有不爱糖的?只是莫名得来一屉糖,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方才喝茶了么?”她方才心思不在外务,喝茶不过是随意一口,是以这会儿倒没想起来。
芳婆却捧着糖盒啧啧几声,“都说江南大麒麟,北地泰白象,都是制糖的名家。六公子对子侄辈真是关怀备至啊。”
烟雨望着满山的涳濛雨色。
雀鸟在雨中扑棱着翅,往树上的枝叶里藏了,鸡笼山天清雨润,葱茏绿意隐现,这景象烟雨看过千万遍,忽觉今日尤其的顺眼。
小舅舅的名是哪一个字呢?
烟雨在雨中慢慢走着想着,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进了斜月山房。
娘亲要后日才能回来,这两夜便只有青缇同芳婆陪着烟雨。鸡笼山的夜原是静谧的,近来雨季,雨水常在夜间来势汹汹,山猫野狗便时有出没,在夜里叫声凄厉诡异。
好在窦筐领了他家小子,守在山房外的林屋中,若有异动了,总是警觉地冲出门巡视。
夜间果然风大雨急,烟雨最爱听雨声,尤在雨声里睡的香甜,第二日的晨起便神清气爽。
青缇侍候着姑娘洗漱,用了早点,依旧由芳婆陪着下山,往烟外月去。
手里捧着小布筐,烟雨走的轻跃,再往前去,便听得“烟外月”里传来恭送六爷的声音。
烟雨的心头微跳,再抬眼时,月洞门缓缓走来一人,有如和气清风一般行至烟雨的眼前。
顾以宁身着公服,是下朝回来的模样,烟雨福了一福,向他称礼,问了一声早安。
顾以宁颔首,“蝉翼可有进展?”
烟雨道是,眼眉弯成了新月,“多亏小舅舅提点,昨夜便制成了。”
顾以宁嗯了声,“如此甚好。”他顿了一顿,“倘若还有不解,可再发问。”
烟雨悄悄踮了踮脚。
小女儿眼眉藏不住事,心里有些辗转的思量,便上了眉头。
顾以宁似是觉察出来了,目带探询地望住了她的眉眼。
烟雨迟疑了一下,立起了手搁在了自己的唇边,踮起脚,在他的耳畔小小声地告诉他。
“小舅舅,我的小名叫濛濛……”
说到这儿,她却不敢向下问了,犹豫着放下了手——小辈问长辈的名,实在是大不敬。
顾以宁微怔。
耳畔像是被纤羽轻抚,他的心一瞬温澜潮生。
“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他顿了一顿,“顾虞。”
第16章 .龙蛇影外娘子面似菩萨,行事却如罗刹……
因尚有公务在身,顾以宁言罢,视线只在烟雨的面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他往南门去,石中涧在他的身后恭谨道:“太师府请了车轿候着,教属下给推拒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显是对他的行事放心。
石中涧又道,“封大人此刻也在门前,要同您一道去太师府赴宴。”
顾以宁脚下不停,袍角微动。
封长胥乃是乾定三年的庶吉士,内阁首揆程寿增的门生。
前些时日内阁集议迁都一事,他同顾以宁站在了同一条战壕。今次盛实庭在府上宴请,封长胥又前来相邀同去,倒是不知其深意。
到了顾府门前,封长胥果站在车轿前,见顾以宁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忙拱手道了一声顾兄。
封长胥年长顾以宁八岁之多,却称呼顾以宁为顾兄,可见其将姿态放的极低,似有结交之意。
“……曾听闻太主殿下喜爱山樱,今日来此,虽过了花期,却也能从绿野闲枝中,一窥可爱。”
他以闲话开场,很是自然。顾以宁还礼,称了一声封大人。
“明年三月,尽可来赏樱。”他邀请封长胥共乘,先上了马车。
封长胥有心结交,提脚随了上去。
顾府之马车,轿厢深阔,陈设简约,顾以宁在窗边几前坐下,一双深眸不动声色地望住了封长胥,似是等待他言声。
能入内阁,必是世事练达之人,封长胥并不遮掩,开门见山。
“愚之恩师,正是耕望先生。”他顿了一顿,道,“乾定三年的科考,程阁老乃是主考,二百进士皆他门生,愚也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顾以宁自是知晓其中干系,微微颔首。
“……你我金銮殿应试,该是天子门生。”
封长胥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谦虚道,“愚不过二甲第七,不敢同探花郎相提并论。”
他见顾以宁神情温和,这便闲话了几句。
“前次,盛公相邀水月居不成,今日竟邀你我入太师府赴宴,当真是稀奇。”他轻抿了一口茶水,道,“顾兄可知盛公真意?”
顾以宁唇边牵了一线浅笑,直言不讳:“迁都为表,实则探问左右。”
封长胥眼眉微动,似乎没有料到顾以宁会如此直白。
“云中大捷、收复化德、允州,齐王如今才望兼隆,青宫那厢怕是坐不住了。”
交浅言深,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多说,只执了茶盏,润了润口。
“听闻封大人同杜从宜是连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