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不上课了,我随您去拿呀?”
顾以宁点了点头,先她一步出了房门。
烟雨有点儿雀跃,捧着小筐就跟了上去,芳婆跟在后头,面色不免有点担忧,“姑娘,姑奶奶说您不能乱跑……”
烟雨记着娘亲的话呢,她嗯了一声,认真地说,“他就是救了我好几回的小舅舅啊——您跟着我呢。”
芳婆其实并不担心,西府六公子一向生人勿近,有如高天的星子一般冷清,人品更是一等一的高洁,更何况,他当真救了姑娘好几回啊。
芳婆这般想着,便跟了上去,却瞧见那一抹颀秀的清影之侧,自家姑娘捧着小筐脚步轻跃,遥遥望过去,竟使她一瞬间有些错乱,产生了真真是一对玉人的错觉。
这时候烟雨正落金陵,一人撑伞两人行。顾以宁身量很高,脚步不免快了一些,他似乎察觉了身旁小姑娘走的急切,便放慢了脚步,于是烟雨的脚步也从容了许多。
烟雨捧着小筐,生怕里头的物件儿被打湿,这便低着脑袋往伞中心靠,蹭上了小舅舅的肩膀。
他有一身清气,却不似熏香的浓烈,倒像是淡淡的清茶之味。烟雨偷偷仰头看他,雾气里他的侧颜精致,面庞像是上好的瓷,白净而通透。
“小舅舅,您身量这么高,看到的世界一定很远。”看到了小舅舅的眼睫霎了一霎,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烟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的声音在金陵的烟水气里显得杳杳,顾以宁笑了笑,旋即那笑容便隐匿了,“你现下看的不远么?”
烟雨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小布筐往上托了托,“我想知道这小园以外,世上还有什么样的鸟兽虫鱼、飞禽走兽;还想知道除了海棠芭蕉、玉兰修竹,世上还有什么样的花草珍稀——”
她的眼神灵动起来,语音清稚,“西山麓我都绕遍啦,夏天生什么花,秋天结哪一样果,蛐蛐儿几时出来唱歌儿,朱顶雀何时从北方飞来过冬……我全都知道。”
顾以宁的脚步忽得有些放慢了,耳畔小姑娘的声音由轻跃灵动,说着说着却慢慢儿转向了迷惑,他心念微动,像是有一滴雨轻轻落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你眼中的世界很有趣。”他执伞缓行,侧脸的弧线清绝,“不必忧心,万事可期。”
一句万事可期,叫烟雨一霎就雀跃起来,脚步也随之轻快。
快到廊下了,顾以宁收伞却收得很快,随手递在了长随手中,却叫烟雨的头上,淋了些雨。
他察觉到了,眼里就有些歉意。
“抱歉。”
啊小舅舅竟然和她说抱歉。
烟雨有些不好意思,抚开了额前一缕被雨打湿的发。
“风吹雨打,快快长大。”她眉眼弯弯,笑的稚气,想同小舅舅逗个闷子,“那您为什么这么快收伞呀?”
顾以宁舒眉一笑,忽得抬起了手,看那手臂的走势,像是要揉上烟雨的脑袋似的。烟雨不免一怔,可小舅舅的手却只是轻掸了掸肩上的些许微雨,旋即又放下了。
“廊下撑伞,小孩子会长不高。”
小舅舅说完,便旋身入了书房。
烟雨怔了一怔,小小声说:“我都十五了……”
她跟进去,心里不免嘀嘀咕咕:十五岁快要及笄的年纪,莫非个子还能往上窜一窜?
见小舅舅进去了,烟雨便不再多想,捧着小筐进来了。
他的书房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两面墙打了通天接地的高柜,里头摆满了书。
娘亲不爱读书,连带着烟雨也不爱读书,她哪里见过这么多书啊,仰头看了一圈儿,这才感叹道:“这么多书,您都看过么?”
顾以宁在书案后的椅上坐下,下巴微扬,示意石中涧进来,又向烟雨道,“也有一些束之高阁。”
石中涧进来,揣摩着主人的意思,去柜中取了一顶官帽呈在了姑娘眼前。
“表姑娘且取用吧。”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是公子从前中了探花,任翰林院编修时的第一顶乌纱帽。”
烟雨正接过官帽,闻言踟蹰了一下。
“您的第一顶官帽,一定很有纪念意义,我怎好拆了它——”
顾以宁取了一本案上的书看,听她这般说,眼眉不抬。
“无须在意。”
烟雨忐忑地在案旁的小桌椅坐下了,托腮望着官帽不敢下手。
那书案旁的眼光便移了过来,温声道,“可是不得其法?”他见烟雨抬头茫然地看他,便把视线落在了案上的一尊小小石刻。
“这尊石刻的蝉,你可以赏鉴一番。”
烟雨是不敢拆帽翅,而不是不会做蝉翼,既然小舅舅说了,自然是要看的,她索性放下了手里的金蝉,仔仔细细地望住了那一尊石刻的小蝉。
不得不说这尊小蝉刻的惟妙惟肖,不仅棕色的外壳逼真,便是那薄薄的蝉翼,竟也是石刻出来的,着实生动。
“……这尊石刻的小蝉,打哪儿得来的啊?”
顾以宁回答的很快,“原是在南朝皇室之墓穴里。”
烟雨脑瓜子转的很快,很快想到了,“这是不是一尊镇墓兽?可做的这样小,又是一只小蝉,没什么震慑力啊。”
顾以宁闻言抬起了眼睫,眼眸里带了点几不可见的笑意。
“有道理。”
烟雨得了鼓舞,这便思维发散起来,“以后我的墓穴里,左边摆一尊绒兔子,右边摆一尊绒猫咪。石刻的太过冷清,我喜欢暖和点儿的。”
她兴致勃勃地问向顾以宁,“您喜欢什么样的镇墓兽?”她努力思考,“您觉得小鸭子怎么样?”
女儿家温软的语音一出,整个空气都安静下来了。
窗外飘着的雨丝啊,垂头丧气的海棠花儿零落地飘下来,有些许飘进了小窗,雨的清气裹挟着花的甜香,涌了进来。
顾以宁本坐在桌案前执一册书闲看,闻听此言,眉梢眼角就又沾染了一星几不可见的笑,这便以手握拳,掩住了口清咳一声。
没听见小舅舅的回音,烟雨就有点忐忑,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侧颜。
他垂着眼睫,似乎将手中的书卷看入了心,没有在意她的问话。
烟雨就悄悄吐了吐舌头:没听到也好,她好像有点过于随意了。小舅舅是长辈,她怎么能在长辈面前说什么镇墓兽的事呢?多不吉利。
她想着想着,就抱住了手里的官帽,把尖下巴搁在了上头,想得入神。
换了娘亲,又该说她喜欢胡说八道了——可都说老人才忌讳说生死,小舅舅才多大啊?
她不由地把视线落在了小舅舅的侧脸上。
听说小舅舅才过了弱冠之年,那也就比她大上几岁,可为什么就那么的沉稳平和呢?
她想了半天,下巴上搁的官帽顶就被压的凹陷了一块。
她吓得连忙抬起下巴,悄悄地把官帽的顶复原,这一番动作倒惹来了案上人的注意,把视线缓缓地移过来。
烟雨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官帽顶,“塌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如何不拆?”
烟雨不舍得拆这顶探花郎的帽翅,这便寻了个理由。
“我回去寻一块纱绡,就可做蝉翼了。”她想了想,“只是不知如何令它挺翘一些。”
顾以宁闻言只微微颔首,告诉她,“以浆浸之,可使其挺翘。”
烟雨茫然地看了一眼小舅舅,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高兴地说,“面糊糊吗?我知道了,小舅舅您可真有办法!”
她雀跃的样子一团孩子气,顾以宁点了点头,问向她,“怎会想做一只金蝉?”
烟雨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蝉在阴暗的地底藏着,到了夏日,就会慢慢向上爬,脱了透明的壳,在枝头叫一整个炎夏,多好。”
女儿家的声音温软,看人的眼神诚挚有如林中幼鹿,向往自由的心一览无余。
那书案旁的小舅舅放下了书卷,望住了她,眼神认真而专注。
“好。”
小舅舅说了一声好,烟雨像是受到了鼓舞,又挠了挠额角,道:“还有一宗,我想着再遇上那一位老夫人时,我就把这只金蝉送给她老人家,好带给她的孙儿玩儿。”
这下顾以宁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了,青白秀致的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
“好。”他顿了一顿,“多谢你。”
第15章 .温澜潮生几时才能小雨转甜呢?……
顾以宁原就有着远山瀚海的气度,眉眼此刻含了笑,愈发显得端方平和。
烟雨看了不免有些惶惑不安,放下了托腮的手,极乖地搁在了书案上。
“您谢我做什么……”
顾以宁闻言笑意微敛,只向她嗯了一声,“谢你惦念。”
烟雨没听明白,正待打破沙锅问到底,小舅舅却又望住了她,碧清的眼眸里盛了浅浅的笑意。
“云中世界,静里乾坤。”他重提起路上时烟雨的困惑,“人从书里乖。目下你还小,尚不能远足,倒是可以多读些书,便有如行万里路了。”
烟雨怔了一怔,眉头蹙的更紧了,认命似的把额头往桌上轻轻碰了碰。
“人从书里乖呀?我可不爱读书了。”她不好意思地承认,“……小舅舅,我这会儿瞧上去,不乖么?”
顾以宁闻言微怔,继而失笑。
听闻川地赞扬女孩子可爱漂亮,爱以乖一字形容。她发问的时候托着腮,黑亮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顾以宁,一团孩子气。
“乖。”
这一个字说出口,顾以宁却怔住了。
烟雨却不察,只觉得心头雀跃,像是要生出羽翼一般,飞天而去了。
“小舅舅,何为云中世界,静里乾坤?”
顾以宁搁下手里的书卷,视线缓缓移向窗外。
“竹篱下,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雅听蝉吟鸦噪,方知静里乾坤。”
烟雨想着犬吠鸡鸣、蝉吟鸦噪的景象,只觉得眼前似有画卷徐徐展开,恬淡的山水景物跃然而来。
“怪道东山麓有一排小木屋,是您闲时山居的么?”
见小舅舅点了点头,烟雨雀跃起来,“我就在鸡笼山西麓的斜月山房住,好巧呀!”
好巧?
顾以宁垂下眼睫,遮住了一双含笑的眼眸,并未言声。
烟雨没等来小舅舅的回音,倒也不以为意,只歪着脑袋看了一时,就弯着眼眉去瞧手里的石刻蝉了。
窗外烟雨氤氲,芸窗里静谧无声,小姑娘垂目把玩手里的话石刻,认真凝神的样子,像是一尊精致的玉美人。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石中涧的一声问询,像是有客来访。来人语音清朗,是章明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