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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74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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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 杨万里《雪冻未解散策郡圃》

  116. 捉拿 绿云罩顶

  递嬗起伏的声息传出, 遂止停了外间刚踏入的一只脚步。这缥缈的声音萦帘而来,兜兜转转灌入耳中,已变得隐约模糊不堪。宋知书却依然能听出来, 这是他所熟悉、所沉迷的声息, 像五月牡丹的浓香, 他曾在那片花海中几经死去、又复生回来。

  他站定在一片银灰罗幔之下,静听一瞬, 听着这似浪花轻盈的喘息,轻轻地拍打着他残破的心,轻而易举就将这颗心拍得支离破碎。回望门外, 风雪不止, 纷撒在离枝断叶之巅, 它们仿佛碰撞出呜呜咽咽的悲鸣,犹似为谁的死亡哭灵。

  圆月朦胧,风寒凛凛,两个上夜的小丫鬟伏跪在地,啜泣无声, 身子抖在雪沙之中, 不时抬眉窥着面前拔地三尺的锦衣男子。

  屋内还幽幽明明传出浓情靡靡的声音,将他的眼光聚出狠色, “今儿之事, 不准外传, 若有多一个人知道, 我先杀了你们, 不信,你们就等着看看你们三爷能不能保住你们的小命。”

  言讫,宋知书拔步而去, 手一颤,便拨开了卧房一阙靛青织金帘。身侧一个狭长靠墙的案上,飘着缕缕暗香,似如几只纤纤鬼手,捧出了这样一幅画卷——透帐上叠影摇晃,她侧起的轮廓可见宝髻松亸,几丝乱坠的发在摇晃中颠荡不止,似乎微张着两片朱唇,像脱水的鱼。床架在咯吱咯吱响着,伴着越来越快的晃荡,她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肩,仿佛是在哀乞、或是求救。

  宋知书的眼猩红一片,步步蹒至床边,就撩开了那片帐。望见楚含丹在烛光中美艳迤逦的身体上,绽放出殷红的花色,像盛到糜烂的芍药,腐败在湿泥闰土中。以及她的眼,一霎的惊恐,后慌张挪开,扯了被子罩住自己,企图抵挡风暴的来临。

  然而宋知书并未提刀拔剑,只伸出空空的一只手,颤颤地将她指住,牙根儿里磨出两个字,“贱、货。”

  这两个字几如顷刻将一个冬的严霜坠下来,砸在楚含丹两只圆润的肩头,挤出了她一抹笑意。笑眼中铺陈出说不清的一些什么,与睫畔的泪花儿一齐闪烁在烛火之下。但泪光未曾落下,积成了雪花,就将这两只眼循着他的指端望上去,与他挑衅地对视着。

  床沿下,脚边,跪着宋知远发颤的身躯。他以为他长大了,却又轻易被这位兄长的威势打入永被压迫的幼年。本能的惧怕使他抬不起头,一霎便哭出满脸的泪渍,“二哥、二哥!是我错了!求你宽恕我一次!我真的、我真的知错了,就求你看在咱们兄弟的份儿上,饶过我一回,我以后再不敢了!”

  宋知书纹丝未动,伴着他的哀求,叫来帘外两个小厮,将未着寸缕的楚含丹胡乱罩上件衣裳押了出去。他一只黑靴踏出半步,旋即扭回脸来,将宋知远指一指,一片天水碧的衣摆掠他而去。

  夜,严寒难捱,旋霜无间,不时便兜起满肩满头的白,尤胜一夜白发,掩盖故园群花。

  玉蕊琼飞下,宋知书恍而觉得自己老了,在他年轻的身体里,活活老死了一颗心,胸腔里止了跳动,只有一片灰烬被风刮至四面八方。

  他望着床畔衣襟尚且还凌乱的楚含丹,就这样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她,一个毕生之耻。

  夜合滚着泪,跪在地上掣着他一片衣摆凄凄哀求,“姑爷、姑爷,您消消气,小姐她也是一时糊涂,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他的眼未曾斜过一分,唇似刀锋扬起,“滚。”

  同时响起的还有楚含丹被冰雪冻得低哑的声音,“夜合,别求他,要杀就要杀,要剐就剐,通奸之罪,我认。”

  室内的寂静被夜合的哭腔淹没,她就要朝楚含丹扑过去,却被宋知书及时一掣,朝门外扔出去,“我叫你滚!”

  尔后“咣当”两声,门就被死死扣紧。他旋回身,自一片摇曳的火烛中步步捱近,抖下了满身心的碎屑,将一眶的泪锁在牙关,字字逼紧,“你就是个婊/子!”

  “哼,”楚含丹鼻稍一动,笑了出来,“这话儿你早就说过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墙案上搁着一只粗腰梅瓶,冰裂纹使它呈现出随时即要崩裂的势态,里头并蒂两朵二乔,凋零下几片粉瓣,散着淡淡幽香,蕴一段虽死犹生的心事。

  良久的沉默中,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是参差不齐的韵律。楚含丹由床沿上撑起来,一厢笑,一厢行,到了案边,指尖拈起一片枯萎的花瓣,望着它发皱的纹路。

  一霎又一笑,并不再看他,“比你想的还要久。”她指尖闲拈着花儿,将下巴微微扬起,不知哪里灌来的风刮起她一片肉桂色的纱裙,像山崖上不惧生死的野花,“你绝对想不到,你做这绝世王八做了多久。”

  话音甫落,他的巴掌便高高甩下来,扇动了风烛,亦将她眼中攒着的一滴泪扇了下来,“你真是个婊/子,我就没说错儿。眼见我大哥不理你这茬了,便又去勾引老三,”他攥起她的斜襟,笑起来,虎牙尖似匕首,恶狠狠地凑近,“他怎么样?啊?能满足你吗?你是不是在他身下都快醉生梦死醒不过来了?啊?是吗?!贱/货!”

  “是!”楚含丹不避不退,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就是比你强!我们不仅在床上,还在椅上、在书案上、在屋子里每个角落。我们也不仅做那事儿,我们一齐赏月、一齐听风、一齐望星,在你不知道的每个夜里我们让你做了千古第一大王八!”

  言着,瞪开了眼,又有一滴泪晕开了她的笑颜,“若是能载入史册,那么,你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妻弟通/奸,就在你眼皮底下,传出去,只怕千万人都忍不住笑话儿你,你就是乡野谈资、朝堂笑话儿!”

  “你!”

  宋知书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挥出臂将梅瓶扫到地上,绽放出汹涌愤怒,“我要杀了你!”

  “随你好了,要杀要剐我都不怕。”她抖着肩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天动地,眼泪一颗接一颗亮堂堂地滑过颊腮。

  她终于在二人的唇枪舌战中大获全胜,伴着肝肠寸断一齐,洋溢了轰轰烈烈的畅快,“宋知书,你为什么生气?因为你男人尊严?可我呢?我打从嫁给你那天起,就没有了尊严。你像抢一本藏书一样抢走宋知濯与我的婚约,当我是你的战利品一样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你通过践踏我的尊严来补全你的自尊心!你的床上睡过那么多的女人,我只不过睡过另一张床而已,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就忍不住发怒了?你大可以喊打喊杀,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却十分痛快!”

  尖利的嗓音割断暗香,割断他的理智,他再次高高扬起了手掌,临近的一霎,又颤颤落下,髹红的眼将她瞪住,似乎气得词穷语竭,只重复着那二字,“婊/子就是婊/子。”旋即一扭脸,朝着门外大喊,“来人、来人!”

  她的脊梁弯下去,仿佛承受不起这二字之重,目光却依然顽强。冷冷盯住闯进门来的几个丫鬟,听他恶狠狠地朝众人吩咐,“看住她,以后别让她踏出这个门!好吃好喝都不必再给,只按末等下人的吃穿用度给她,谁敢徇情,立即打死!”

  尔后几个丫鬟便福身起来,履舄不停地扫荡走屋内一切值钱的物件儿,活像是抄家。

  伴着叮咣嗑瓶撞樽的声响,二人的对峙即结束在扑门而来的北风中,他们以唇舌作剑的斗争终于迎来这一场终结。至于明天、以后,在宋知书踏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只觉浩远缥缈。

  洋洋洒洒的玉沙飞舞而下,令他想起被自己藏在周晚棠屋内的“归魂散”残存的粉末,重新提醒着他,她从来便不是个软弱可欺的女子,她高雅娴静的皮囊下藏着心狠毒辣、雕心雁爪,也曾害死过好几条人命……,可他没想到的是,她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杀死自己。

  一切归宁后,楚含丹的眼泪已经收敛好,只有满脸的旧湿痕,再不曾添新的一滴泪。夜合挨站床边,哭得一副心肠碎断,“小姐,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楚含丹的眼直勾勾望着案上飘忽颤抖的火烛,后转来将她拉坐到床上,平静地拈着帕子替她搵掉眼泪,柔情一笑,“夜合,咱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瞧见我打小就十分听话儿,熟读《女论语》、《女孝经》,大小事宜无一不是听从父母之命,从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个儿能选择的。”

  她脸上的笑意渐坠下来,像灯芯里消融的蜡滴,“可后来我明白了,我能选择恨他们,恨这些摆布我命运的人。”渐渐的,她的泪重新滚下来,望向夜合,“你不懂,夜合,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好,希望我好好儿的做我的宋家二奶奶。可你所以为的‘好’,其实就意味着‘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要是真同宋知书做那相敬如宾的夫妻,就有流不尽的眼泪,甭说他,你看宋知濯,他同明珠恩爱这么些年,不照样娇妾美妾在侧?我要真依了你,那才是有苦不能说、有恨不能言。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不喜欢,我偏要轰轰烈烈的恨,而不是忍,起码,这让我觉得我是活着的。”

  袅袅升起的天色中,夜合渐渐止住眼泪,似懂非懂地将惨白的脸点一点。

  这件艳情密史在将明不明的天色中消沉下去,未走漏出半点风声,只楚含丹陷进落魄的生活,宋知远则陷入提心吊胆的日子中。如一场东风,凶悍却终究只是刮过,未曾在这座玉砌金雕的府邸留下任何痕迹,如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才过初一便迎来个好兆头,连阴了十来日的天大肆放晴,金光雪光凝结出一片白茫茫璀璨大地,却未洗混沌,不曾清明。

  骨里红梅上缀着雪斑点点,像少女冰肌上的樱桃半点红,娇艳欲滴的引人遐想。倏尔枝丫猛颤起,抖下大半的雪,掩埋了一张腮红面粉的脸。

  明珠半垂着头,将乌蛮髻上的雪拂下来,睁圆了眼望向侍鹃,“呸、呸!死丫头,你看你给这我弄一身的雪。”

  院内萦纡着犬吠之声,以及少女特有的百灵鸟一样的笑声,“对不住嘛奶奶,是您非要那枝的,我够不着嘛。”她咯吱咯吱蹒过去,拍过明珠紫貂毛延边儿的凤仙粉缎褂,“奶奶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望见她两阙呼扇呼扇的睫毛,明珠瘪嘴一乐,“看你诚心侍主的份儿上,就暂且饶你不死,下回可就要判你个斩立决!”

  嬉笑玩闹中,哒哒倏然往廊下蹦去,扭脸一瞧,原是宋知濯已踅出门外,背着两个手冲明珠嚷,“小尼姑,别在雪地里玩儿太久了,赶紧回来。”

  “嗳,你怎的还没换朝服?”明珠抱着花枝跑过去,娥眉微叠,“这天色可不早了啊,你别赶不上上朝了。”

  宋知濯朝侍鹃扬一扬下巴,她便撤往青莲屋内玩去。后牵过明珠冰凉的手踅回屋内,“今儿休沐,没同你说过?”

  “没有啊,你昨儿回来倒头就睡了,连我叫厨房给你做的晚饭都没吃。”

  他夺过她怀中欹斜着的一只红梅,揿着她两只手往炭盆上一寸凑,“大概是我忘了,现在跟你说也是一样的。你瞧你这手,凉成这样儿,你还傻玩儿,可是忘了太医怎么说的?”

  “我身子结实着呢!”

  正值室内满春洋溢的温暖间,忽见音书急急提裙跨进来,几乎是碎跑着到跟前儿福身,“爷、请爷快去瞧瞧,我们姑娘晕过去了!”

  宋知濯眉峰一跳,挺直了腰,“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

  “今儿一早起,姑娘就说头疼,摆了饭也不吃,又躺回床上去,谁知才刚起身要喝杯茶,我煎了茶递过去,她也没拿稳,就直往地上栽,还、还被茶水撩起一臂的水泡,求爷去瞧瞧吧!”

  说话儿间,明珠已旋进卧房抱出一件狼皮毡的斗篷递给宋知濯,“你去看看吧,这大冬天的,可别是什么急症。”

  117. 病愁 好个病弱西子胜三分

  阳光倾落在白瓦霜檐, 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①。梅里稀径上摇曳着宋知濯一阙灰毛斗篷,踏着一双羊皮靴, 诚然一副鹰视狼顾的英姿。

  拐入一片玉兰芬芳, 他旋身睨着音书, “吩咐人叫太医没有?”

  “叫了,只怕这会儿也该是到了。”

  二人且行, 踅入千凤居,只见空庭微润,雪被扫堆在两边的廊檐下, 与沿齐高, 被太阳晒得晃眼。丫鬟们拥挤在一处, 叽喳喧哗,见了宋知濯,纷纷福身行礼,各自散开。

  他瞥一眼那正屋一侧的满月棂心窗,阖得像两扇不曾被人推开过的门, 一直在孤独中守候。心内一叹, 蹒入了周晚棠的屋内。屋里已挤了两三个丫鬟,张达仲正在方案上秉笔而书, 见了宋知濯, 便起身拱手, “小宋将军, 多时未见, 还是那样神采奕然。”

  “张太医客气。”宋知濯跺到床边,将帐撩开一条缝,下睨见周晚棠阖着的眼皮、苍白的面色, 两颊不似先前丰腴,发髻亦松散坠在枕上,俨然病弱之态。细睨一瞬,他旋回身,“张太医,怎么人还未醒,到底是什么急症?”

  “哦,将军勿要担忧,就是气虚亏损,心虑成疾。”张达仲谦和有礼地引一引他,声音缓而轻盈,“这个病经不得寒,天一冷就犯起症状。我头先也来看过几回,开了药方,嘶……,奇怪,却不见病情好转。我问过贵府的丫鬟,说是姨娘每日也按时按方的吃药,就是吃不下饭,大约是这个缘故,所以体力不支犯了眩晕症,我这里已经开了药叫姑娘们去煎了来,喝下去,三刻便能醒,只是以后还要多留心,吃千日药不如用一餐食,还是要好好用饭啊。”

  二人相对拱手,那张达仲便背着医箱辞了出去,外间门扉一动,旋帘而入一阵寒风。丫鬟们紧着关了门,将炭盆推近床边些许,挂好了帐。

  不时再有春莺端药进来,与音书合力将周晚棠搀起,另一人则用细匙送往周晚棠唇间。那药送进去,一半又都沿着唇角流出来,见此状,室内便渐响起三个丫鬟隐隐约约的啜泣。这声音恍如蚕丝一线,将宋知濯的心缓缓勒紧。

  不知何时,斗篷已被丫鬟们解了下来,他撩开月白圆领袍坐到床上,坠下来几片蓝线所绣的云纹。细窥她,衰鬓软髻,空惨愁颜,憔悴长萦绊,往往经岁一帧一帧便在他眼前滑过。他想起成婚的第二天,她站在童釉瞳身侧,无语无言,恬静祥和的笑脸。她并不算最美的,却将她最美的青春都敬献给了自己。

  随着,他的下颌硬一硬,嗓音一振,“你们是怎么侍奉主子的?竟让人病成这样儿!”

  低怒将丫鬟唬得一抖,纷纷垂头,唯有音书捉裙跪下,将脸扬起,“爷,入冬后我们姑娘身子就不好,头先我去禀报爷,爷只说叫请太医来瞧,我便去请了太医……。”

  “那怎么病还不见好?”听她语中似有责备之意,宋知濯更是怒从中生,冷眼睨着她。

  她却不怕,将腰挺直,坚毅的眼望一望锦被中起伏的一个柔和轮廓,“张太医开了药方,别的都还罢,只其中有一味关键的药是百年红参。我去总管房里要,主事儿的说红参没有,都给颜姨娘留着去。没法子,我又腆着脸回我们府里去寻,偏也说没有,反叫姑娘姨奶奶们一顿刺儿。我们小姐就是个庶女,府里原本姊妹就多,就有,谁又能想着给她呢?”

  梗咽一瞬,又含笑挂泪地往下倒苦,“老爷不过将她丢到这里来与爷攀个亲,面子上好风光一些,谁会真正顾她死活啊?爷倒是不曾亏待我们一分,可这府里,谁不是长着两个势利眼?就那点月例银子,家中又是这个姐妹过生辰,那位太太办大寿,送礼都送不过来。偏大奶奶名门千金,连手底下的丫鬟都高人一等,但凡我们姑娘有一点儿半点儿的不周到,便有的是小鞋等着我们穿。我倒是想出去满城的给姑娘买那红参,可哪里来的银子呢?”

  “那怎么不早来报我?!”

  “我去报了呀,”音书泪痕纵错的脸上迸出一个惨烈的笑容,“第一回去,爷说忙得很,叫请太医;第二回去,爷不在家,在外头忙公务,我等到天黑,爷还是没回来;第三回去,爷正同颜姨娘吃早饭,叫我候着,我候了一会儿,爷没搭理我,直就上朝去了;第四回去,爷在同颜姨娘猜枚子②玩儿,嫌我打扰,叫人将我赶了出去……。”

  宋知濯的心渐渐被淹没在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儿里。在里头,他仿佛听到的是另一个自己,倒在同样一张笏满床上,被忽视、被欺辱、对于触手可及的生死与眼睑一寸的富贵无能为力,他曾将仅存的希望寄于父亲,那个曾经他的一片天,可宋追惗冷漠的步伐踏碎了它。他知道这种绝望,刻骨地感同身受……。

  他的眼睛转向了床上那张香消玉残的美丽容颜,也曾是四月的碎樱,对生活、对自己充满过期待。可他却如他的父亲一样,以冷漠杀死了这种期待。

  耳廓里仍响着音书的哭音,像一面碎镜锋利的残刃,横复拉着他的惭愧之心,“往后,我还要去,可姑娘不许我去,说爷忙,就甭给爷添麻烦了。没有药,病就是一日一日的拖到现在,这些时,不过是喝一点银耳粥,一颗整米都吃不下。要不是姑娘实在病得急了,我也不会去给爷添麻烦!”

  高扬起的音调长坠下去,即坠出了宋知濯低锵的断绝,“传我的话儿,将总管房里一干人各大二十板子,现有的红参都拿到这里来。”

  于是,几个丫鬟互窥一眼,各自飞舄而去,满室里,玫瑰香洋溢着一点甜丝丝的幻想。再过三刻,周晚棠无力地撑开眼,迎接她的苦尽甘来。

  霞影纱帐一鼓一胀,半露她无力的笑,美睫屡次沉沉浮浮,到底似叹似怃地开口,“夫君吃过早饭没有?大清早的就把你惊动过来,也是丫鬟们大惊小怪,又没多大点儿事,我这是老毛病了,年年入冬都要犯一回,不必挂心。”

  室内只他二人,一个对眼,便是一声叹息,“是我不好,晚棠,”他叫起她的名字,似千斤重的一片落叶悬在唇舌间,“我忽视了你,才让你病成这副样子,以后,你要什么就只管去找我。”

  俄延一霎,她的笑与泪一齐淌出来,风露中的蔷薇,簌簌萋萋,“夫君,我不要什么……,”顿一顿,她撑着手肘坐正,直视他的眼睛,“你给我的已经很多了,自打嫁过来,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绮罗绉锦,比我原先在家时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没什么再要的。我知道夫君同明珠做了近四年的夫妻,与她共甘共苦一齐走到如今,夫君是重情重义之人,心里装着她,便时时都想同她在一起,我都明白。我自然也明白,你不是故意忽视我,你对我已经很好了,我不能不知足。”

  巧词微妙地萦绊在帐中,眼泪适时点缀。这一切令宋知濯的一副硬心肠软下来几分,手指触上她的颊腮,揩去了为他所流的千万条的汪洋。

  于是这个炭暖风香的下午,他就守在这里,用一缕男人特有的气息驱散着她人生里数不清的病与苦。

  天色将倾,夹着梅香的风吹来了侍双,款步行入房中请安,“爷,奶奶问您回不回去用晚饭?”

  彼时宋知濯手里正捧着一本《尉缭子》,正读到“凡将理官也,万物之主也,不私于一人。夫能无私于一人,故万物至而制之,万物至而命之。”

  闻言,他旋身窥一眼账内,将书摇一摇,“你去跟奶奶说一声儿,让她独用,我就在这边儿用过。”侍双同往帐内窥一霎,福身自去,又听见他叹一声,“算了,我自个儿回去说。”

  一行兜转回去,即见明珠披着孔雀毛毡的斗篷,正在廊下与侍鹃翻红绳儿,听见玉沙响,便将头抬起,远远便朝他问,“你去这一下午,是不是周晚棠的病不大好?”

  他慢跺过来,摇着头,“不怎么好,瘦得脱了形。”将她牵至屋内,紧握起她的手,“我不在屋里吃晚饭了,去同她一块吃。小尼姑,……这是我欠她们,我希望你能明白。”

  顿一瞬,明珠红扑扑的脸腮扬起笑来,“也用不着还要回来一趟,就告诉侍双就成了,雪地里走着好玩儿啊?得了,我也知道了,你去吧,要是晚上不回来,就叫人来说一声儿,我也就不等你了。”

  他窥着她的笑,自己也缓缓一笑,蹒入雪中。明珠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一霎的失落后,旋至榻上,挑一下柳眉,“侍双,你到那边去,见周晚棠真的病了?”

  “瞧着不像假,”侍双落到榻侧,拍一拍裙摆上的雪花,“蓬头垢面的,也没妆黛,人也瘦了许多。我在外头同她的丫鬟攀谈了几句,听说是自打秋里她亲娘病逝后,就一直身子不大好,拖拖拉拉到如今一病不起,病恹恹的倒不像是装的。”

  “那成吧,大概是我多心。摆晚饭,我饿了,叫青莲姐姐一道来吃,你们也跟着一齐吃吧,大家一块儿热闹些。”

  残阳映雪,天色沉寂,小炉上墩着一只八角银壶,未雕未镂,只有些凹凸起伏的纹理,犹似曲折不尽的人生路。槛窗外雪皑皑天暮中,桂枝推送暗香。

  玫瑰倚上落下明珠藤兰紫的百迭裙,与乌蛮髻上对簪的桃红碧玺珠遥相呼应,呼之欲出的春暖花色。她压着腰,一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托着腮,另一个手打着蒲扇,闻听着壶内微响。她望向空荡荡的账内,仿佛望见许多年前、在自己没来之前,宋知濯就孤寂的躺在那里,他是如何熬过那些绝望的日子?

  茗瀹烹香,屋内又添了淡淡的茶清味儿,萦纡过台屏妆案、髹器锦瓶,满当当的一室,却空唠唠的孤单。不时便添了新动静,明珠侧耳去听,婉转入内,是侍鹃的声音,“你有什么话儿跟我说好了,我们奶奶歇下了。”

  “我是替爷给姨娘传话儿,你是姨娘啊?只怕你想做,还没人看得上呢。”

  听见春莺的声音,明珠握扇旋踵而出,拨开了身前的侍鹃,“春莺,进来吧,外头站着怪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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