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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64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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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揭开锦盒的盖儿,痴睨一眼,冷漠阖上,“二嫂头回跟我张口,我做弟弟的,怎好推辞?二嫂回去同伯父说一声儿,叫老人家安心等着吧,回头拜任的公文自有人送到府上去。不过二嫂始终是个内宅女人,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呢?”

  楚含丹眼角绽放出新的笑纹,像一条条细碎的裂痕,“我虽是内宅女人,可我们女人家,可比你们男人心细。最近,为了一桩军饷贪污案,斛州轩上门庭若市,客来纷呈,险些将西角门上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明珠你也是知道的,别看她没学过多少规矩,可八面张罗,迎来送往,倒是面面俱到,替你大哥将这些事儿处理得妥妥帖帖。”

  朱唇轻抿,牵出一条剑锋的笑,“可有一位,回回来回回都是失望而归,就是那位陶夫人,二十万禁军校尉陶大人之妻。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房大人败事,这位陶校尉就想求了这都虞侯之职,明珠呢只一味的打哈哈推拒,五六次下来,倒把这位陶夫人气得不轻,也难保这位陶校尉会如何想。三爷想想,若是你大哥有什么把柄叫这位陶大人捉住,再参一本到皇上那里?……被自个儿的部下弹劾,或许倒比那些外人弹劾更有用些。三爷细想想,我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有一点儿半点儿的星火在宋知远眼中熠熠发亮,他将头徐徐转过,望着眼前这个婀娜雅静的女子,看见她脸上桃粉浅浅的胭脂,不知掩盖住多少条乱错的泪痕,正如自己一万条的不甘心。

  他将一颗高髻束簪的头颅慢摇起来,吭哧一笑,“二嫂看来是被大哥伤了不少心啊,竟如此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说错了,”扇面又遮住她一双朱唇,娇慵慵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不是我、是‘咱们’,甭管什么缘由,反正,咱们是在搭上同一条船的人,有共同的目的地。”

  “成,”宋知远凝住神色颔首,又恍而抬起眼来,“但是,你不要伤害明珠。”

  她挂高了柳叶眉尾,似乎是不屑,“用不着我害她,光是你大哥院儿里那两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最近府中疯传,你这位心上人生不了孩子,还不定叫那二人怎么笑话儿呢。”

  湿润的空气中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绵延地挑高,直挑出一轮残月。

  残月照着夜归人,一片衣袂在夏夜蝉蟾的夜风中飘摇无定,铿锵脚步中略顿一瞬,就瞧见一片水洼里跌坐着一位气吁吁的红面美人。

  满地香馥残魂中,美人儿一片缃色石榴裙沾满淤泥,浸贴在腿上,两手握住裙下的右脚踝轻柔,身侧墩一只彩画儿绢丝灯,照见她锦袜上半截月凝肌肤,也照见她眼中半汪的水渍。

  她抬眼瞧见宋知濯,先是慌神,旋即垂眸间,眼泪掉进衣裙上,和着湿润的泥土,“夫君回来了?……嗯、天这么黑了夫君才回来,想必还没吃晚饭吧?那就、那就快回去用饭吧。”

  玄月罩着宋知濯居高临下的身姿,下睨着她手下的脚踝骨,“摔跤了?”

  “嗯……,”周晚棠颇有些嗫喏地垂下宝髻,连绣鞋也忍痛踞蹐盘回裙中,“丫鬟回去叫人拿了藤条凳来抬我,不妨事儿的,夫君快回院儿里用饭去吧。”

  流萤一样的泪珠挂在腮边,叫宋知濯亦奈何一叹,躬下腰勾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迤然而去。

  甫进院门儿,就见音书挑灯引着几个丫鬟正要踅出,迎头碰上,丫鬟们纷纷福身问安,音书一路紧将宋知濯引入房中,“谢谢爷送我们姑娘回来,我正要叫人去抬呢。”

  他的嗓音硬而干涩,带着如夜风微凉的疏离冷意,“以后好生伺候,雨后路滑,大夜里的就不要出去瞎逛了。叫人到总管房里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了。”

  言讫旋身欲去,音书好容易见他过来,正要相留,却被床沿上的周晚棠一把拽住,只好作罢,眼瞧他跨出外间,踅门而出。

  谁料宋知濯刚到廊下,就见玉翡领着几个丫鬟候在门外,乍一见他,连忙福身,“爷过来了?听说爷才回府,想必还没用过晚饭吧。正巧我们屋里刚摆了饭,爷请进屋,同我们小姐一同用一点。”

  眺目远望正屋一瞬,灯火通明的屋内,似乎可见轻帷招摇,像一位阆苑瑶池的仙姬的舞袖,在冲这位神武的将军遥遥招手。可郎心似铁,宋知濯只是拂袖而去,“不叨扰了,让她自用吧。”

  廊下的灯影黄昏留不住他,他的衣摆翩跹,冷落了瑶池香莲。一只脚已跨出院门,谁料越女有情,由身后长唤一声,“知濯哥哥!”

  凄凄切切的莺声被风一撒,花也静听,树亦安慰。宋知濯拔回脚来,旋身望去,只见一缕人间辉煌的照影。他想起赵合营的话,眼前这位痴女满腹委屈,却宁愿枕畔黯垂泪,也不曾牢骚抱怨。实非所愿地,他已欠人良多。

  而她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知濯哥哥,你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是赴你上回所失之约。”

  睫畔的泪花闪满了希冀,拨人心弦。曾有何时,他也是这样无声的期盼着宋追惗能坐下来陪他一道吃个饭。盼望是相等的,不论是盼一位父亲或是一位郎君,都是盼一位不归人。

  “进屋吧,再傻站着,未必是要叫我吃冷饭?”终于,他应下来,像是弥补一个幼年尚且脆弱的自己。同时也惦记另一个坚强的“自己”,便随手指一个丫鬟,“你去,到那边儿院里同奶奶说一声儿,我在这边吃饭了,叫她自个儿先吃,我一会儿就回去。”

  如此,童釉瞳在婚后绽出她第一个明媚的笑颜,如漫池翠莲,点亮了一个凄清长夜。

  他们对坐,尽管隔着满桌精致菜馔,遥望他温沉沉的笑脸,她仍旧燃起炽烈的希望与信心。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们的距离会由长案的两端缩成一个枕畔、一个拥抱、一个亲吻,直到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成为他心上的妻子。

  雕栏玉砌,萦廊浅下,照着绿门朱户,深院锁苍苔。两盏绢丝灯下,斜影上窗,来来回回,是音书焦躁的碎影。

  她来回踱步,定一眼床上歪倚着的周晚棠,心似不甘,捉裙上前,搬来一根折背椅到床前安坐,“小姐,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爷都过来了,你怎么还放他去?这下好了,反叫正屋的捡了便宜去,你还崴了一只脚呢,亏还是不亏?!”兜眼望去,见她一个笋指闲闲翻着书,她便长叹一气,“虽说皇后娘娘把你指给爷,是想叫您暗助她这侄女儿,可你到底也是嫁一个终身的依靠啊,哪能真光顾着她不顾着自个儿呢?”

  她手上一顿,搁下书,却是答非所问,“你方才瞧着,爷是叫谁到那边儿院里去传话?”

  音书半怔,如实答来,“是叫她们那边儿的彩燕,但是我后瞧是玉翡姐提了灯出去的。”

  两片红粉绡帐映着周晚棠满意的笑脸,她再度捡起书闲翻了两页,“音书,我是庶女,自幼瞧惯了那些后院相争的把戏,长这么大,我就懂一个道理——一个男人深情起来,是真的可以从一而终的,若要变,也得是再过几年两看相厌。呵……,可哪个女人等得起几年?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往那边儿跑,真的是去勾引爷的?爷现在一时半会且不会移情呢,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玉翡瞧罢了。我去,是要在他夫妻二人之间埋下一根针,等哪一天这根针扎破彼此的皮肉,他们就会离对方越来越远。若无这根针,哼,你且看着吧,正屋里那蠢货,别说吃个饭,她就是把自个儿当做金馐玉脍端到爷面前,爷也不会拿她当盘菜。”

  伴着灯花一跳,音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姐这是使离间计。”她两个眼球转一转,随即消沉下来,“可是小姐,你这见天儿跑过去,也没见明珠和爷绊一句嘴的,还怎么个离间法啊?”

  窗外遥遥传来零星几丝娇笑软语,和着周晚棠脸上的一缕笑意,稍纵即逝,“你瞧明珠,最是端得个菩萨的样子,又懂事又贤良,怎么会为了我这个姨娘同爷过不去?我不重要嘛,别说我,连正屋那个在她心里也不重要。可是她会为了她觉得重要的同爷相争,争着争着,就会心存芥蒂,稳若金汤的城池一旦出现裂痕,就再难挡住大军一举进攻。”

  “那我就不明白了,”音书锁疑万千,颦眉切探,“我瞧明珠这个人,明看着市侩,心里却十分清明,既不看中金银,也不看中名位,她会觉得什么重要呢?”

  周晚棠眉角剔高,望像纱窗上高悬的月影,“她那些丫鬟。青莲、绮帐、侍婵、侍双,每一个人,我相信,必要时候,她会为她们放弃自个儿拥有的一切。我太知道她这种人了,遇恶良多,遇善太少,别人一分好,她定要千金还。”

  一双坚定不迫的笑眼在灯下半隐,浮起窗外浩瀚的浄泚夜空。月儿虽残,星儿却满,似一颗颗碎珠闪在一匹丝滑锦缎上。

  缎子轻轻一抖,抖起满室欢欣笑声,珠光在流溢一壁萧墙上,如阳光下的泉洌,映照在崖石上斑驳的碎金。众丫鬟由摆好的饭桌边簇拥过来,争相扯着这匹浮光锦的延边细看。

  “奶奶,”绮帐横波流转,一脸喜气洋洋地望住明珠,“这料子真好看,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岂不是一步一星辉,夺目得很。这付夫人真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匹料子?”

  两侧的高釭照着明珠同样喜气洋洋的眼,“付夫人娘家在江宁,认识个早就不织缎子的老师傅,这料子是她写信回去叫她娘家父母托那位老师傅织的。她今儿来瞧我,非要送我,实在推脱不过,我瞧着也蛮好,又不能白要她的,按市价折了一百两黄金给她。”她弯着眼角,捧起一盏龙团胜雪呷一口,“回头等我裁完衣裳,你们将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或是做个小衫、或是绣个帕子,都蛮好。”

  众人纷纷福身,“谢奶奶、奶奶千秋万岁!”

  下首坐着青莲,瞧着没大没小的丫鬟直叹气,又懒得再说,只将眼上挑向明珠,“你就老是惯得人没规没矩的,我教千日好,也抵不过你一日纵。成了成了,我瞧少爷估计是在哪里耽误住了,你且别等他了,先将饭吃了吧。”

  “嗳,”明珠且答且笑,牵裙拔身落到案上,“早上他出去时还说今儿要晚点回来,我还故意晚摆了饭,没成想这个时辰了还不回。算了,我饿了,我不等他了。”

  正要执筷,忽见窗外花间有人秉灯而来,走到廊下才瞧清,原来是玉翡。她复站起,笑迎上去,“这么晚了,玉翡姐怎么亲自来了?是奶奶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的?不知玉翡姐吃过晚饭没有,要是没吃,坐下来一起吃些。”

  “免了,”玉翡微昂起下巴颏,将满室丫鬟们一众睃过,面露鄙色,唇上含笑,“姨娘回回都这样客气,我却要不好意思了。我来是传爷的话儿,爷说叫奶奶自个儿吃饭,不必等他,他与我们小姐在那边一齐用过,噢、让姨娘先睡,也不必等。”

  103. 争吵 肝火旺,吵个架

  锦缎还搁在案上, 淌着破碎的星火,与满室灯火罩住玉翡微挑的眼,她几乎是看戏一样追逐着明珠脸上的表情, 期待她眼中的金灯盏跌碎。

  可遗憾的是, 明珠垂下的睫毛再抬起, 笑意仍旧不灭不熄,坐回圆凳上, “我晓得了,就这点子事儿,怎么还麻烦玉翡姐亲自跑一趟?”她手执象牙银箸, 朝卧房里指一指, “侍婵, 去把我那个凤头钗给玉翡姐。玉翡姐,你别嫌弃,我的东西自然比不上奶奶的东西精贵,多少是我的意思,你收着吧。”

  很快, 侍婵拿了镀金凤头钗出来递给玉翡, 背过身去狠剜一眼。玉翡自然没瞧见,握着钗跨近案前, 一片泥金水裙扇着风、点着火, “爷昨儿在你这里、前儿在你这里, 日日夜夜都在你这里。可从今往后, 风水轮流转, 也得轮到你等了!我倒要瞧瞧,你还能稳得住多久?!”

  未及明珠开口,绮帐捉裙上来, 挺直了小腰,“你这是什么话儿?少爷日日在我们这里,轮麽也该轮到你们那里去了,我们奶奶有什么稳不稳的?难道你以为是我们奶奶平日里拦着少爷不让他往你们那边儿去?这就是你多心了,我们奶奶天天劝呢,少爷不爱去,有什么办法?我们少爷的衣物在这里、公案在这里、书房在这里、一并全副家私也在这里,甭管他人到了哪里,早晚都得回来!”

  一番话儿反将玉翡怒火挑起,一指直对上绮帐鼻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哼,怪道了,一个低贱的野丫头,能教出什么好丫鬟来?”她将腰一别,略微狰狞地对着明珠笑起,“一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也敢霸着爷不放?你能耐,倒是替爷生个儿子啊!天长地久,我看你那不争气的肚子还能替你栓住爷多久!今儿爷不就到我们那边儿去了?这会子,饭也八成用完了,只怕就要跟我们家小姐宽衣就寝了吧?”

  案中间墩着口小铜锅,咕嘟咕嘟滚着浓汤,边儿上围着七八碟子肉片肉丸。明珠气定神闲地由锅里挑起一片羊肉,笑对过来,“我又不是老母鸡嘛,自然不会下蛋了,谁会谁下吧,我何苦要抢这个活计?玉翡姐,坐下一块儿吃点儿吧,夏日屯火,吃点儿羊肉发发汗、散散火。”

  眼见玉翡面色更加狰狞,又要发难。青莲拔座而起,拈一条帕子蘸一下颊腮上的薄汗,“你要是不吃,话儿也传过了,怎的还不走?你这一身肉腥味儿站在这里,再不走,可当心我们哒哒把你当哪里来一块烂肉,咬你一口可就怪不着我们了啊。”

  玉翡正纳闷儿,欻然见案下钻出一只凶神恶煞的狗,耷拉着脸、涎液滴答,抖一抖毛,振动一身横肉将她望住。她心内一跳,夺过手边案上的灯笼,狠掷一句,“你现在得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接着旋裙而去。

  目送她落荒而去,丫鬟们东倒西歪,你靠我的肩、我挽你的臂,笑作一处。一片鸾歌凤舞、燕语莺吟,喧得满室。明珠围坐当中,捧着碗同笑同欢,却分明觉着一颗心好像掉落在冷冷戚戚的某处,繁华晓梦似惊回。

  斜月孤影,四扇槛窗大大敞着,迎接着桂叶飘零。明珠肘撑在窗台,瞧着满院花事狼藉。

  白日一阵乱雨拍得红粉嫣瓣尘归尘、土归土,可她的心要如何收拾?她懂得,在这件事儿上她不能怪宋知濯,也没有立场怪他,他没有选择、他有资格、他理应这样做、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荣耀的恩赐。万般道理、诸多缘由压在她脑中,条条符情合理,可仍旧压不住她心底升起的一丝酸楚的好奇: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是芙蓉帐暖,久困余欢……

  旖旎的想象仿佛正一寸寸杀着她,其痛渐明,幸而下一刻,有人推开院门,救了她。

  宋知濯在灯影下款步而来,远远地冲她笑起,“小尼姑,又在窗台上晾头发呢?”

  眼泪随他的尾音一齐滑落,明珠怔一瞬,片刻离了窗下,一路萦纡飞奔,终于在长亭下扑进他怀里,感觉到他切实的体温,才睁圆了眼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在那边儿?”

  他同样睁圆了眼,“谁说我要住在那边儿了?就是吃个饭,吃完就回来了。”旋即,他看见她面上亮晃晃的一条泪痕,像一条走过千百里的荆棘曲径,心上一悸,万恶一笑,“你哭了?以为我丢下你不回来了?”

  躁晚蝉蟾中,明珠搡他一把,挂下脸独自旋裙而去,像是不高兴。宋知濯了然地暗笑,背着手,紧随其后,将头摇向一轮玄月,嗓音念诗一般抑扬顿挫,“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装贤惠,劝我去这里去那里,我真去了,人家又自个儿在这里偷着哭。”

  “谁哭了!”裙下的绣鞋狠狠一跺,一旋回来就对上他一脸的坏笑。明珠紧盯着这个笑,脸上的恶色渐渐与一片凄凄的月色融在一起,“宋知濯,你别对我太好了,否则会助涨我的贪念,我会觉得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或许她的神色太落寞,以致他心头一个绞疼,不计后果地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你的。”

  立时被风一刮,散落天涯。

  天涯一隅,永远是孤灯一盏,常伴着童釉瞳,照不清她脸上一重一重的泪痕。

  她本以为,她是满足的,宋知濯能留下来陪她一齐吃个晚饭,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儿,她该就满足的。不曾想人的贪欲就是由一个一个小小的满足里不断膨胀起来的。

  所以当他握着绢子揩了嘴站起来说“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时,她一霎便新愁万叠,闷恹恹又似旧年夜,芳心雨碎。

  濛濛眼底,瞧见一方折枝纹白绢,循手望去,是玉翡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方才求爷几句,他不就留下来了?”

  腮上泪一滑,她撅起嘴,夺过绢子蘸一蘸,“我已经求他留下来吃饭了呀,再有别的,我可说不出口了!”她眼泪婆娑地剔过来,又恹恹垂下,“你到明珠那边儿去,瞧见她、她可好啊?”

  “提起那贱人我就生气!”玉翡狠狠拂一下裙,拂掉夜露尘埃,捡一根凳自坐,“我去时,人家正在看料子呢,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眷送的!她那几个丫鬟,一人呛白我一句,倒比主子气焰还高,我早说了,你要是能拉下脸来跟娘娘诉诉苦,哪里还容人欺负成这样子?”

  “玉翡姐,你别说这个了,以后也不许再提!”

  弥留的泪如水晶剔透,割开黑暗的夜,即露出藏起来的,另一片天明。

  已进暑中,夏蝉喧喧,黄鹂呖呖,闹着这锦绣繁华地。自那日起,宋知濯再未到过千凤居,偶时音书过来,他不过随口过问一句周晚棠的脚伤,听说已好,便不曾挂到心上。童釉瞳的声息更是沉寂在蝶倦莺飞的夏日里,二人均不怎么提起她。反之,明珠身怀有疾、不能生育之事却如毛絮,洋洒得府里遍地都是。

  这日午后,明珠用罢午饭,困恹恹正欲午睡,慢摇着一把葵口纨扇,刚倒到床上,就瞧见侍蝉进来,嘴角下撇着,像是不高兴,“奶奶快起来吧,那位陶夫人又来了,人现就在斛州轩厅里等着呢。”

  银帐似一片水波,潺潺地流动在明珠的鹅黄连枝裙面。她打着扇,眉心打了结,万千无奈,“不是说她要来,就寻个法子送客吗?一准儿是为了她家夫君升迁之事。嗳,宋知濯说了呀,他家夫君韬略不足,做个校尉已是将就,怎么他们自个儿心里没个数?来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一厢嘟囔,仍是抬裙下了床。侍婵亦到柜子里翻出件鹅黄蝉翼纱掩襟褂、一条羽纱水蓝留仙裙替她换上,一并重挽云髻,飞簪梳鬓,对镜一照,好个清荷袅婷的身段。

  槛窗大敞着,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只见满院清幽,无人喧闹,“丫鬟们呢,怎么连姐姐与绮帐也不见?”

  “哼,”侍双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们去烟台池捞莲子去了啊,且回不来呢,奶奶,我伺候你过去见那陶夫人吧。”

  芍药未见,但看一片粉紫相缠的紫罗兰,艳而无声地缀在厅外。陶夫人在厅中兜着条帕子踱步,情状似喜似急,远眺时晃见明珠,登时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面摆得风风火火。

  走到根前儿,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哟,今儿见奶奶的气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

  莞尔一笑,明珠执扇的手递出一寸,在她胸前摇一摇,“大暑天的,夫人不在里头等着,还迎出来做什么?是我失礼,原在午睡,不想夫人来,现换了衣裳,耽搁些时辰,夫人不要见怪才好啊。”

  且行且笑,二人落入厅内,方坐下,明珠便后仰几分将她一个枯瘦的身子、蜡黄的脸细细扫量,挂住几分嗔笑,“我瞧着夫人的气色才是好,夫人反来夸我,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咱们相识这些日子,夫人别跟我客气,可用过茶没有?侍婵。”

  未及侍婵跨上前来,陶夫人急挥着绢子,“用过了、用过了!可别再劳动奶奶贴身的人。”眼角的纹裂条条叠起,笑得用力,回首身后,由她自个儿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搁到案上。笑容渐逝,换作浓墨一叹,“唉,咱们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嫁了位郎君,身家性命都压在他那里,还有什么七出之条忤逆之款摆在那里,就算千言万行都妥帖吧,没生个孩子也是罪大恶极。”

  说话儿间,细窥一眼明珠面色,见她无异,便又大胆揭开锦盒的盖儿,“我仿佛听说,奶奶身上有什么隐疾不易有孕。哦,都是外头瞎传的,甭管真假,我一听见,这颗心就揪了起来,只想着奶奶这一生之苦,真是千万个艰辛……,”

  凄凄嗟叹,竟握着帕子蘸起泪来,“眼瞧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原该是享福的,谁知、谁知还有这等子难在前头等着。我想着这些,便一连几日睡不着,又想起我从前一位闺阁故交,头先也是久不能孕,后来请了个大夫,吃了他开的药,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如今两儿一女在身侧呢!我特意求了她,让她将那位大夫引荐给我,那大夫替我开了个药方,又专门拿了将药引子给了我,我这不就忙着给你拿来了?”

  垂眸一瞧,盒内嵌着一块握拳大小的石头,与一般石头无二,就是略微剔透些。明珠只在心内讥诮,面上一派诚然肺腑地笑着,“多谢夫人惦记我,只是太医说,我是幼年时,……摔了一跤,受了伤,不是吃什么药就能补得回来的。不过夫人的大善心,我这里心领了,以后切勿再为我操那些心,没得浪费了夫人的心神。”

  “奶奶方才还让我不要客气,现如今又自己客气起来。”她嗔一眼,拈着帕子的一个胳膊搭在案上,作势欺身几分,想来又什么密言要讲。

  侍婵心会明珠怕拂了她的脸面,不好明拒,又见她实在难缠,便轻挪了裙,上前一步,“倒不是我们奶奶客气,夫人不晓得,太医原先说过,不好乱吃东西,且先红参燕窝的滋养一阵子。我们奶奶现就吃着这些东西呢,连家中膳食菜谱都请了太医过目,就怕吃了别的犯冲。这里先谢过夫人的好意,只好等回头我们问过太医了,再受夫人的恩吧。”

  那陶夫人面露尴尬,紧着陪笑两声,“也好、也好。”

  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心内躁气不平,那陶夫人一方绢帕遮着前额辞出府门,回眸一望悬得老高的红描绿匾,将脚一跺,“哼,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不成是瞧不上我送的礼?灶台里滚出来的贱丫头,也敢来瞧不起我?我就看你今儿小人得了志,明儿又能笑到何时去!”

  一名杏桃嫣然的婢女将她一个胳膊搀住,怯生生地轻劝,“太太别动气,我看,咱们来了这么多回,这颜奶奶就是什么也不收,就是收了些东西,也是按原价回礼给咱们,想必是得了小宋将军什么话儿。”

  “什么话儿?!”陶夫人将身子抖一抖,抖得两个金耳坠子晃得汹汹,“还能什么话儿?不就是左右看不惯咱们爷?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们爷做得了二十万禁军校尉,就做不了一个小小都虞侯?他宋知濯年纪轻轻就能做得了殿前司指挥使,哦,我们爷反倒不行?!”

  一行满腹怅恨地抱怨,一行正要登舆,却见行来一辆马车,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公子跳下车来。

  高织艳阳下,宋知远抖抖衣袍,将官帽摘下交给浴风,正要跨蹬而去,瞥眼瞧见一位如枯枝败叶的妇人,心上一动,忙上前拱手,“这位是陶夫人不是?”

  那陶夫人一见即知他是宋府公子,只是不知是哪一位,忙福身问安,“您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嗨,您瞧我,没个眼力见儿,大人千万恕我眼拙!”

  “夫人多礼了,”宋知远迎着日头笑一笑,剔过眼角,再深行一礼,“您家大人可好?我正要备了礼去贵府拜访大人呢,没想到却在我家门口见到夫人,正巧请夫人回去带个话儿,过两日,我宋知远定要登门拜访。”

  受这国公府封官拜职的三公子如此重礼,陶夫人心内十分受用,越发的瞧不上明珠,眉梢挂喜地理理云鬓,挥开绣帕,“欢迎欢迎!妾身回去跟我家老爷说一声儿,阖府上下必定扫榻相迎,大人可一定大驾光临啊!”

  目送一程,太阳在宋知远脸上劈开一片阴影,一抹冷峭的笑意蕴在其中,使他尚含少年稚气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纪的稳重阴沉。

  暑重炎天,碧空无尘,连过径清风都捎带了热气,明珠孔雀南飞的扇面险些扇出火,即便如此,鬓角额间也是浮汗霪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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