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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63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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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她,童釉瞳升出一股陌生的压迫感, 徐徐又被眼泪冲洗。她扑将上去, 在段氏的膝上滚出稚嫩的眼泪, “姨妈、姨妈,我好想您啊,您这些日子好不好?姨父呢?他好不好?”

  “好好好、都好,”段氏轻拂着她的背脊,两个婢女将她搀起, 对上她泪涔涔的眼, 段氏嗔笑一瞬,“想我, 想我怎么不常进宫来瞧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可见是不假, 你自打嫁给小宋将军, 就没见你主动请旨进宫来瞧我, 小没良心的、就把我这姨妈忘了,是吧?”

  童釉瞳将头拨浪鼓似的摇起,珍珠流苏拍打着她慵松的发髻, 可爱动人,“没有,我这不是来瞧姨妈了吗?”

  情同母女的二人相拥而坐,段氏握了帕子搵掉她脸上的泪痕,慈爱地问询,“小宋将军对你好不好?可有给你气受?若是他欺负你,你告诉姨妈,姨妈替你讨个公道!”

  怀中童釉瞳投递过一眼给玉翡,尔后羞涩笑开,眼泪倒流入心,“知濯哥哥对我很好,一点儿没有欺负我。嗯……,什么都听我的、时常陪着我、还替我画眉!”

  她杜撰而来的故事被段氏只作笑谈,搂着她晃一晃,“他对你好,你也要对他好呀。宋国公家中没个女主人,你应该多替他分担点儿,别还跟个孩子似的只知道傻玩儿!”

  “我晓得了姨妈。”

  “晓得了?”段氏眼中渐暗,笑意未减,谈锋却徐徐转过,“我怎么听说,那些官眷往来的事儿,都是他那宠妾在做,你每日只顾着闲耍,这还叫晓得了?”

  “呃……,”童釉瞳由她怀内探起身,尴尬地笑笑,“我不懂那些嘛。”

  段氏歪过脸,抓住她的手轻拍,“不懂就要学,慢慢儿的学,他如今位高权重,自然少不得四方酬酢,外头他自个儿应付了,女眷还得靠你经营啊。你不懂,姨妈就教给你,好比来人是什么身份啊、送的什么礼啊、说过些什么话儿啊,都记在心里,这些都是你做他夫人的本分。你回去好好儿做,下回来,姨妈可要考你的!”

  她眼底浮着浅浅的一缕青,眸中似乎闪着什么若有似无的别意,童釉瞳看不懂,只懵懂地点点头,“晓得了姨妈,我一定好好学,给知濯哥哥做个贤内助!”

  榻侧两个高案上震着偌大的冰雕,两个丫鬟各拉扯着一根红绳,一来一回,四面扇叶组成的一个风轮徐徐转动,扑出蕴静的凉风。

  童釉瞳带着聒耳的莺声退出后,宝殿只剩下几束金灿灿的光、与满室人静无言的孤寂。层云堆叠在皇后段氏的脸上,将名贵的脂粉融成一场于千万人中沧桑无言的剖白。

  伴随殿外一声“陛下驾到”的长呵,她绽出一轮的雍容光华,捉裙迎到殿门。一群青衣红衫的丫鬟内侍点缀成凤凰翚艳的尾翼,壮丽而隆重的迎向权利顶端的霸者。

  殿门下,赵穆已留着庄严一字髯,将一片红袖略抬一抬,蹒步入内,“起来吧,说了多少次,你我夫妻,用不着回回都行这么大的礼。”往榻上坐定后,他睨向她,嗓音刻意放得柔和几分,“瞳儿回去了?”

  她正要开口,又被他截断,“坐下说,跟我说话儿,不必老是站着,你是皇后,倒不要像别人一样战战兢兢的。”

  “就算是夫妻,也要顾及君臣之礼的。”段氏温柔地笑笑,捉裙落到他左侧榻上,中间隔着案桌,隔着皇权所能隔断的一切情分,“回去了,哭一阵,闹一阵就回去了。我点了她几句,不过这孩子脑子直得很,也不晓得听懂没有,我是又怕她听懂,又怕她听不懂。她要是懂了我的意思,将小宋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回禀来那还好,可这孩子对小宋将军是一根筋的喜欢,别回头反将我的话儿说给他听,引得他心里起了芥蒂,那倒不好了。”

  赵墓唇角的笑被胡须所盖,仍旧只能看见他凌厉的眼,“所以我才叫你别明说。原本我将瞳儿嫁给他,就是要在他身边替我盯着点儿,毕竟他手握兵权,我不得不防啊,可瞳儿是半点心眼儿也无。”言及此,他摇摇头,且笑且叹,“罢了,就按你说的,先让瞳儿帮他在外交酢,一应往来官员名单细问出来。”

  茗瀹之香浅起,绵密的光束罩住段氏谨小慎微的脸色,“皇上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我瞧这小宋将军不像有二心的样子。”

  “嗳,”他将袖摇一摇,凝重轻笑,“自古以来,便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①。忠不忠,人眼是看不出来的,今日忠,岂知明日如何?困时善,又岂知达时如何?朝政之上,风云万变,多留心,总是好的。”

  殿内的光锁住半面牡丹艳冶的台屏,蜿蜒的金线像一条条匍行的细蛇,闪着璀璨的鳞光。

  鳞光在一张长案上铺开,徐徐展开一条庄严威武的龙,金尘灿粉燃开每一片鳞甲,其目睥睨众生,其爪可捕奸恶,在一片水墨青山上腾云驾雾,栩栩如生,望而生畏。

  明雅坊仍旧是迓鼓琴音、楯轩溢彩,曼妙非常,这间厅上仍旧只有一个侍卫把守,案上的玉鲙尽收,赵合营的眼睃着金龙的每一根须、每一片甲,渐迷渐蒙的,仿佛透过这些,望见了他被父亲高举在肩的童年。

  他清一清嗓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知濯,让你见笑了,看到这幅画儿,我就想起父亲来。父亲一生就作过这么一副画,当年他老人家将其送给了郑老将军,自将军辞官回乡去世后,我就一直找不见这画儿的下落,没想到今日却在你手上,你又将其赠给我,真是多谢、多谢!”

  清冽的嗓音响起,为炙热的天平添了一分凉意,“你太客气了,你的生辰,想你贵为世子,如今又已封了儃王,权财美人,你一样不缺,我实在想不到该送你什么贺礼。恰巧有人举荐我一个小将,说了几句才知道,他便是郑老将军的侄外孙,家中就存着这幅画儿,我想你与先太子父子情深,便替你讨了来,若要谢,也该谢这位小将才是。”

  “都谢、都谢!”赵合营将画轴卷起,递给一跨刀侍卫后,拉着宋知濯坐下,亲手斟酒两杯,轻樽相碰饮尽,“近日你为贪污军饷一事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兄弟倒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坐下喝一杯了。如何?我那位名动京师的妹子,是不是……,啊?”

  观其笑容淫隐,宋知濯清淡一笑,半截锦袖在空中摇一摇,“我可无福消受,不过是领听皇命,娶回家供着罢了。”

  赵合营将一个玉樽挂在唇上,别有深意地睐目,“……也好。我四叔多心,替你赐这门婚,不知意欲何为,你防范着些,也是对的。只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儿,空摆着,真是暴殄天物!”

  渐忆起,那一对宝珠盈盈的烟波,宋知濯哑笑两声儿。或许别人看到的是霜艳天姿的一个越女吴姬,可他透过她的眼,总是能见到兵变之夜,赵穆于暗夜中阴沉晦暗的眼、以及他故意拖延任景王弑父杀君之心。一个连君父都可以谋害的人,哪里又会记得臣下之功呢?

  久久沉默后,他举樽望向赵合营,“东西再好,不是自个儿的,也算不得暴遣天物。”

  “嗳,话儿不能这样说,”赵合营将要迎头碰上的玉樽搁下,睁圆了眼驳他,“釉瞳待你一片痴心,我听说,她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在皇后娘娘与童大人面前抱怨你一句。嘶……,我如今才发现,你的心也忒硬了些,这么个痴心美人儿你都不动心,要放我面前,恐怕连我也招架不住。”

  闹嚷嚷迓鼓喧天,渐渐淹没了二人的声语笑谈。花乱柳影,霎时驰骤,驶过车马喧阗,已是日薄崦嵫。

  甫入府门,便撞见宋追惗的马车紧随停驻,宋知濯只好伫立门下稍候片刻,待他行近时恭候请安。抬眸直腰,见他朝服未换,轩昂笔挺如一颗古槐拔地,年轻的容颜经年不改,气势却一日稳过一日。

  在他的注视下,宋知濯逐渐将睫毛垂下。偶时,他十分憎恶自己这种父权之下本能的低头,头越低,心中便有什么高昂地涨起,将他吞噬在对权利越来越无止境的贪婪之中。

  尽管他胸中涌起滔天浪潮,宋追惗仍旧是似淡似漠稳持。但今儿似乎不同,他的嗓音里隐约有一丝久违的畅快,“你先别忙着回去,先跟我到我院儿里去。”又别腰睨一眼身后的管家,“你去,叫二少爷三少爷也来一趟。”

  当父子四人聚首一堂时,有一瞬吊诡的沉默。最首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端正了身姿摇首凝视着宋追惗。而下坐宋知书亦是端正的坐着,眼则往向榻后的侍女台屏,隐约忆起他母亲从前也总是坐在这里,坐在宋追惗的位置上,拈帕蘸泪、或是语笑嫣然。宋知远则是永远垂着头,与被忽略的尘埃融为一体。

  “啃、”上首,宋追惗清一清嗓子,惊醒三人,“按说家中有人参加科举,我这个执相也要避忌。可今儿礼部尚书说起,虽未放榜,但成绩已定,听那意思,是连官职遣任也放了,便提前告知于我。远儿,圣上钦点你为二甲十三名。”他顿一顿,将眼定在宋知书身上,其神色镇静,眸中却燃起一线星火,浅淡的,不为人所察,“书儿,书儿是圣上钦点的一甲一名。”

  有那么一霎,似乎真各含欢喜。宋知书将左右二人望一望,指端直指自个儿的鼻尖,朝宋追惗不可置信地问询,“我、我是状元?”

  “二哥,”宋知远拔座起身,深行一礼,“恭喜二哥蟾宫折桂摘获榜首。”

  其情其言未知真心还是假意,同样不知真假的,还有宋知濯欣慰的一抹笑意,一个掌心往他肩头拍拍,“二弟,恭喜恭喜,苦读这些年,总算所获匪浅。”

  上首,宋追惗挂起一缕浅笑,将一只星纹暗盏搁于茶托,理一理衣摆,睃他三人,“圣上的意思,远儿封礼部员外郎,遣任直秘一职。书儿吏部少卿,遣任提点刑狱一职。放榜后大概就要下旨,你二人这几日好生准备,以便届时进宫谢恩,尤其是书儿,不可再到外头花天酒地乱生是非,若我再见,仔细你的皮。”

  一番冷言遣词后,他将目光迎向支摘牗上的曜日,“好了,去吧,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报喜。……书儿,去你母亲灵位前,好好儿跟她说一说,叫她高兴高兴。”

  兄弟三人踅出院外,客套一番,各自辞回。宋知濯的银纹玄靴踩在铺得满地的海棠花瓣上,抬眼望一望墙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浓荫里倾撒下的曜斑,撒在他俊朗的面庞,点点忽明忽暗。

  兰麝香风细,扫过他衣角,他想起宋追惗的衣角,在他还只到他膝盖那样儿高的时候,他也曾拽过他丝锦繁华的衣摆,仰望他,几如仰望他笼罩着他的一片天。可他只是冷硬的拂下他的手,步履始终陷在他茫茫的前途里。但他曾将零星的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给过宋知书,他看见过,当宋知书因为学武受伤时,他曾在他永远冷漠的脸上捕捉见一丝担忧。正如今日,他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一丝欣喜。

  夏蝉凄切,菡萏放彻,院中永远是花红柳绿的美满,美满如明珠明亮动人的眼,看到她的一霎,宋知濯感觉自己再次被她由渺茫苦海中打捞起。

  红销帐底,倚翠偎红,宋知濯枕靠于明珠腿上,明珠一只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鬓角,在他额角轻揉,“你今儿好像不大高兴,是在朝中出了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画堂银烛照佳人,他抬了眼,凝视她的杏眼红娇、桃腮粉浅,戳动她裙下的香肌,晃了晃头,“没什么,好得很。……今儿听父亲说起,老二老三都高中了,老二还是状元郎,你也不必叫人去看榜了,你那些礼备得亦十分及时,回头叫人给他们院里送去吧。”

  观他恹恹的笑脸,明珠心内泛起一丝心疼,埋下脑袋在他额上一吻,轻轻的,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的吻,“你是因为老爷因这个事儿高兴而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倒是觉得蛮好,老爷他、他再无情无义,也是个人嘛,是人,就、就,嗨,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都有个缘法,也许你与他前世修的父子缘分就不够深,譬如我与我父母,也是所修前缘不够深,才会中途离散,没个了结。”

  万里红尘,几千业障,不知由何理起。宋知濯翻一个身,将脸埋在她平坦软和的小腹间,翁着声气,“我先前封得振国大将军,执掌殿前司,手握天下兵马,多威风啊,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小尼姑,你说,他是不是从没为我骄傲过?”

  尾音带着一丝落魄的哭腔,牵裹着明珠的心。她知道,多数时候他是挺拔威武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偶尔,他只是一个被人丢弃在风霜雨雪中的孩子,独自熬过了漫长的严刀霜剑。

  她想补偿他,于是耗尽一生的温柔与他缠绵厮守。

  指端收理着他后脑蹭撒的几丝碎发,润润潺潺的嗓音安抚着他,“我不知道老爷是怎样的,但我是为你骄傲的,你母亲也是,她要是见着你如今这样神气,一定很高兴。”

  沉默良久,直到明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哑涩的嗓音再度响起,“小尼姑,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生个孩子,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定疼他宠他,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啊?”明珠指上随之停顿一瞬,渐渐愁攒眉心,“我没想过这事儿,这还能说生就生呀?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不过说起来,咱们成亲这几年,我怎么从没有过孩子呢?二奶奶先前还怀上一个呢。”

  灯织白结的帐中,宋知濯同样攒眉而起,“明儿找个太医来瞧瞧,或是身子有些虚,调养调养大概就好了。”

  “我还虚啊?”明珠瞠圆的眼转一转,将信将疑地嘟起嘴咕哝,“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少伤风着凉的,这还虚的话,别的女人简直不要活了。”

  对上他的可恶的笑颜,一个漫不经心的疑虑随夜流逝。直到第二天,宋知濯下朝时果然带回来一个老太医,号称妇科圣手,一直是为宫中嫔妃佳丽们号诊,所经他之手调停好的万种妇疾数不胜数。故而当他一脸凝重地揭下覆在明珠腕上的绢子重新探脉时,宋知濯不可避免地将心提起。

  满室的丫鬟连带着宋知濯俱是凝神屏息,候在光灼灼荫阳交辉撒得满地的碎斑内。

  直到桂影小窗移,老太医拔座而起,朝宋知濯深行一礼,“大人,下官敢问,姨娘先前可有受过什么伤?”

  洌水琤琮,如冰落入令宋知濯心痛难抑的一段往事中,他挥退众丫鬟,正欲领着太医打帘而出,却被明珠眼急地撩开帐叫住,“就在这里说,我也要听!”

  二人无奈,退回几步,宋知濯引老太医案上对坐,瞥过明珠一眼,冲须白几何的老者含笑,“太医诊出个什么,只管明说吧。”

  “嗳,”太医沉重一叹,回望明珠一瞬,又调转回头,捋着一把须,踞蹐畏缩地垂下眼,“依下官拙见,姨娘像是、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以致宫房有损,恐怕、恐怕很难会有孩子了。”

  香馥馥绮罗幔动,叶离离桂叶婆娑,伴着这些淅索零星的微响,宋知濯的心层层坠落。他几乎有一瞬的窒息,不是为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而是想起她所经受的无可言说的伤痛。“曾经受过伤、以致宫房有损”,简单几字,就概括了她曾几经死亡的一段日子。

  后来太医临行前还说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他只忙着去拥抱她,用他宽阔的胸膛去为她挡避伤痛。

  出乎意料的,明珠没有伤痛,她由他怀内探起两只迷茫的眼,眼底兜着白转柔肠,“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不会怨我吧?”她靠过去,贴着听他狂乱的心跳,自己的则是始终平静没有起伏,“我、我其实挺怕生孩子的,你要是十分喜欢,你去跟她们生好了,不用顾忌我,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倏而抖着风笑了,手掌轻拂着她温柔的背,“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十分喜欢,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经验能做好一个父亲。”

  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几如春去秋来,明珠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伤痛,只是十分抱歉。“一个孩子”,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唯一不能给他的东西。

  她抱紧了他,如他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谁说的?你要是当了爹,一定是个最好的爹爹。你能教孩子念书学武,还能替他谋划筹算,你一定会很爱他。”她的指端抠紧他背上的皮肉,淅沥沥地泪珠滚下,沾湿他的衣襟,“对不起,我、我也没办法,这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没办法……。”

  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随角韵悠噎、渐弥渐散,宋知濯泪湿的长襟上,沾染了她的半世飘蓬。

  外头困人天气,啼杀流莺,他却搂紧了她,不顾浮汗霪霪,“这怎么能怨你呢?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对不起。明珠,我不在意,真的,况且,人家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就算你能生,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你走到鬼门关不肯回来了怎么办?索性咱就不去了,只要你还是好好儿的就成。”

  雨了云埋,梅香半死,床畔的风又拂开了明珠的笑脸。他们相视,望尽彼此,在这风月愁闷乡,烟波是非海中紧紧相依。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爱,从不怀疑,但仍旧从他的嗓音、他的眼底辨出伶仃一丝的失落,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

  ①宋 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三

  102. 赴约 没那么简单

  暮钟凄、迓鼓切, 隔纱穿花影重叠,一影一梦歇。

  今年的夏比往年炙热难耐些,高柳乱蝉, 撕心裂肺地鸣过正午, 猛然一骤暴雨洒庭轩, 惊得飞红艳雨,落得满地香魂。

  萋萋草长, 宋知远踏水而归,帽翅上坠下几滴凉雨,红绸朝服的衣摆上溅湿半阙。瞧见他, 一路扫洗的婆子丫鬟纷纷福身行礼, 避走东西, 手上的笤帚忙为他清理出道上的残花败叶。他的头低垂着,眼在那些缤纷的裙边掠过,像舞伎踏板笙歌,为其庆祝拜官入职。

  暗自得意一瞬,像被剪掉的灯花, 萎靡一阵, 又腾起意气风发的火舌。这是不够的,他还未挤身于文武百官之列, 还远没有资格同他那位在朝堂执手风云的兄长比肩, 更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 同他抢夺那颗渺茫暗夜中的“夜明珠”。

  如此沉重地想着, 迈入屋内, 即见满室空空,雨消炎暑,亦消得屋里旷而寂。他正要朝门外喊丫鬟进来为其更衣, 却一阵凉风过境,拂动帷幔,恍见右面小厅榻上有一羞花月影。

  踱步过去,几曾想竟是位稀客,忙正了声色,拱手问安,“原来是二嫂在这里,二嫂难得登门造访,不知今儿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这个做弟弟的?”

  榻上一只靑云盏,在茶水中浮着崎岖纹路,是一条坎坷的蜀道,但楚含丹只是轻巧地端起它,细抿一口,又轻巧地放下,回首百媚横生地一笑,“哟,三爷回来了?”她手边放着一个锦盒,不大不小,方圆一寸,“你如今拜官入职,大少爷那边儿院里的人都送了贺礼,我再不送来,岂不是我这个做二嫂的失礼?不为别的,今儿来就是给你道贺,望你别嫌。”

  检点至今,他二人连说话儿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甭提相交。眼前见她泰然自若地在这里,宋知远了然,并不单是道贺那么简单。

  他将官帽摘下搁在一张高腿方案,踅入帘内,撩起衣摆对榻而坐,侧目窗外,院中并无一人,只有雨滴点点由檐下、枝稍间零落,安静得能听见嘀嗒之声与他自个儿稍显局促的呼吸。

  他没有打开那只豆蔻纹的锦盒,安静地等她开口。短暂静默后,楚含丹鼻稍哼笑,眼波兜转,“给三爷的贺礼,三爷不打开瞧瞧?”

  “二嫂送的礼,自然是精贵。”他客套地笑笑,维持着一贯的谨小慎微,“弟先谢过二嫂,只是雨过路滑,二嫂何必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丫鬟送来就好。”

  天际叠云渐散,露出半张太阳,踅出一片光,挂到窗畔一阙蝃蝀,蝃蝀尾下,是楚含丹娇颦眉垂笑的脸,“实不相瞒,我有事儿要托三爷,这才亲自跑一趟。是这样儿的,我父亲在家赋闲已久,总是闲不住,头先听说潭州一位通判年纪到了就要卸任,父亲想谋了这个官职。我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托三爷的好,三爷如今在礼部,也说得上话儿,还请三爷从中斡旋一番,成全我父亲。”

  “这事儿啊,……二嫂怎么不与二哥说一说?何必要绕我这个弯路子?何况我不过才拜官入职,只怕、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呐。”

  楚含丹由榻上捡起芭蕉形纨扇,徐徐横扫香风,“你二哥在吏部,主管刑狱,这封职调遣的事儿是半点边儿都沾不上,我去跟他说才叫绕弯路子呢。你也别自谦,你在礼部,就是礼部尚书也得卖你这个面子,俗话说的,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嘛。”

  他蹙额一瞬,执意婉言推拒,“二嫂还可以去求求大哥嘛,大哥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只要他一句话儿,总比我管用些。”

  寂静的草雨之腥中,她倏而一笑,眼中渐勾起两丝浅恨,“三爷,你还是先将我这贺礼见过再拒不迟。”她歪了腰,倾身半寸,压低了笑,蛊惑众生,“我敢打赌,你要是瞧过我的贺礼,一定不会拒绝我。”

  在她的瞩目中,宋知远到底托起那只锦盒,拔楔揭盖儿,只见宽阔的内里,只盛放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儿,半蓝半紫的颜色间,仿佛有一汪杏眼流波,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将盒子搁回原处,挺正了腰,目不斜视,“二嫂这是什么意思?恕三弟愚笨,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楚含丹障扇一笑,遮住朱唇,露一双深意欲显的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既如此,就当我看错人了,仿佛将那年除夕一个痴情枉然的少年错看成了三爷,我原还想着,若是三爷,我倒可帮帮三爷抱得美人归。也罢,若不是三爷,就当我来错了。”

  言讫佯作捉裙起身的态势,被宋知远锵然打断,“二嫂,二嫂眼聪心慧,什么都逃不过二嫂的眼睛。”瞧她再安然稳坐后,他褪下客套的笑,新绽出一丝冷意悄笑,“不知二嫂有什么法子,可叫我心想事成?”

  “很简单,”她脸上的笑也渐渐凝成一片雪冷冰寒,眉上一挑,字字含恨,“杀了宋知濯!”

  恍似刀锋折出粼光,晃一下宋知远的眼,他横目将她凝望一瞬,似讥似嘲地笑起来,“大哥贵为一朝重臣,手握重兵,又一身武艺,谁能杀得了他?二嫂可是在痴心妄想?”讥诮褪下,再泛一起一丝凝重的怅然,“况且,他是我大哥,长兄如父,我怎么能、能打这样的主意呢?”

  她剔过一眼,将他上下扫量,执盏闲呷后,语调带上些漫不经心,“三爷就别想着做什么善人了,你想知恩图报,也得思量思量这‘恩’值不值。有的事儿,在你看来是莫大的恩情,可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剩馒头’。你还当你们宋府里,真有什么大善人啊?”

  旋即笑起来,搁下盏,重打软扇,扇来一股善解人意的清风,“他再威风,也得要跪在天子脚下俯首称臣,天子要叫他做那一朝重臣,他自然神气凌然,可天子要叫他死,他不过也是个罪臣。向来君王无定,比那风雨还无凭,今儿重用他,难保明儿不杀他。三爷,你饱读诗书,如今又做了官儿,必定比我这家宅小女子要懂得多。”

  满院琼苞碎打,密密麻麻。宋知远的心亦是密密麻麻地爬过一群蚁,啃噬着他对兄友弟恭一段旧情的怀念。苦鹂嗈嗈,催他想起从前每一段“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他懦弱的在每个人面前低头,将自己蜷成一个折骨畸形的兽,在高阶之人的施舍中谨慎度日。

  大哥什么都有,他有学识、有智慧、有勇有谋,能周旋在太夫人的专横、父亲的冷漠之下,还能在此间空隙中,施舍给自己一些强大者的救护。如今,他还拥有令每个男人艳羡的权势,拥有娇妾美妾,最重要的——他拥有明珠,自己的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春梦。而他只有在寒月孤寂的夜、空幽绵长的梦中才能得到她,通过一只满是薄茧的手想象她。而宋知濯,却可以轻易就拥有她,仅凭一个老尼姑满嘴胡诌的蠢话,就可以一生一世触手可及!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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