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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40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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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掩一盏鎏金攀花烛台放在案上,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开口说来,“老爷,据我看着,这些时太夫人一直不大对。或者……,该去湖呀、假山呀、空屋子这些地方找找。”

  半晌,宋追惗才抬眉睃一眼,又缓缓垂下去,八方烛火亦照不出眼内的光彩,“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音干涩难鸣,像是许久没下雨的一片荒漠,身躯亦是抽了穗的稻壳,只等一阵风将其刮落。

  久望他一瞬后,明珠牵裙退步,至帘下处,忽而扭头轻问,“老爷,明儿还要去上朝吗?”

  他只呆滞一瞬,熟悉的稳持神采重又出现在他脸上,映着烛光万丈,是天地不可撼的沉着,“明儿我去后,濯儿亦有公务在身,书儿在这事儿上,难免急躁些。只你还算懂事,你便张罗着各主事婆子接着找,若有你婆婆的消息,就叫人到宫门前报我。”

  曾听得宋知濯说过,他这位父亲,自幼刻苦勤勉,入仕为官后,更是一日不曾松懈,常常不在阁中,就是困在书房点灯熬油。眼下实见,明珠方才深刻明白,仕途于他果真可抛家舍业,他前行的路上,大概绝不会被任何事儿或者人绊住脚跟。

  最终,明珠的心坠下,为张氏嗟叹一声,尔后默默退出,秉执孤灯,踏入渺渺夜色。

  对亭萋萋下,院内长灯鼎燃,槛窗内可见宋知濯正在椅上捧书。明珠头一次在看见他时,心内竟然无欢无喜。只是吹灭绢丝宫灯,踅入里间,与他对坐,静静地,无话要说。

  灯烛下,宋知濯阖上书,讨巧地冲她一笑,“不高兴了?你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吧?我进门就听说了,说是太夫人找不见了,满府上下都在外四处探寻。”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倏尔,明珠凝眸,将他嬉笑的皮相深深望住,莫如打量一个满身罪孽的犯人,千障难遁、万恶难逃。

  “不知道。”宋知濯仍旧是笑,坦然一斑,“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去过一趟、问过一声儿,已算得婆媳之间尽了本分了。”

  那笑意其中有什么错综复杂的阴谋,明珠不得而知,亦从未过问。但她心底十分有数,仍旧将一双明亮的眼睇住他,似乎是窥视,似乎是问责。

  瞧得宋知濯蓦然心虚,眉目含笑,唇有机锋,“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当初不是你说‘不知他人恨,莫劝他人善’的?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她活该!你没瞧见我先前被她害成什么样子?这实在也不关你的事儿,你与她非亲非故,不过是名分的婆媳,连我都不拿她母亲,你又何必真拿她当婆婆?”

  一番话儿说得颇有些气恼,转眼再看明珠,她鼻稍微动,不知是气还是伤心。他难免加陪些些小心翼翼,语气转软,“睡吧,你折腾这一夜了,天一亮,什么都过去了,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好吗?”

  细思一瞬,只觉他句句在理,可明珠分明有些过意不去,脑中骤然悬起楚含丹的话儿,“你不属于这里”。如今看来,仿佛是真的。

  她抬眉一望,宋知濯已经坐到床上,两边垂着半圆的银灰轻绡,几如一池寒水,冷光粼粼。他全身罩黑绸寝衣纨绔,眼内毫无悲悯、笑容隐含快意,深深嵌在宝幄、融在冷漠的锦光之中,与这座华丽冷漠的府邸难分难舍。

  烛火悦动,神思闪回,见宋知濯含情脉脉地招手,“快来安寝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见她久不动身,他便踅下床榻,一臂揽了她的背,一臂横入腿弯儿将她抱到床上,“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见得这些事儿,可世间孽债,终须要还。想想前些时日,你被劫了去,他们可曾有人过问?”

  他掀了比翼鸟丝锦被覆住二人,在她额上浅印一吻,柔情尽现,“你只瞧着我就好,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问,闷了就出去逛逛,没得理这些闲事儿,倒招得自个儿不快活。你要信我,不论我做什么,亦不曾对你有半点坏心。”

  灯残烛烬,付尽摇言,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一闭眼,他便想起她方才那个眼神,不带任何娇嗔的怀疑,仿佛将自己视作凡人无二,与娇容、宋知书、张氏、甚至宋追惗俱无差无别。那是一根试毒的银针扎进他心里,他心虚、他害怕,于是他说了重话儿又悔之不及,只好将她抱紧,生怕她如一捧流沙消散在怀中。

  返魂梅在玉炉中半燃,满室阗香,夜沉月升,明珠好像气也气得不真、怨亦怨得不足。转刻在他怀中抬眸瞧一眼,想起他那些险象环生的过去,到底不忍苛责。

  月沉星淡,永夜不明。

  第二天是一个半阴的天,天上暗浮阴霾,只见稀薄之光,不闻朝阳,想必不时就有一场春雨。

  春归人未归,满府众人在外打听了一夜,均不得张氏的消息,一应官眷都说自冬开来,久不见人。撒出去的人网几如沉海的沙,捞不起任何有价值的玲珑珍玉。

  用过早饭,宋知濯换了朝服要走,明珠抱伞追出院外,晦涩一笑,“大概要下雨的,你自己带把伞。”

  长亭下,宋知濯已走出一丈,俄而回转,亦有些屏气踞蹐,嗫着声儿,陪着小心,“明安带着呢,车内亦长备着。……昨儿是我不好,说话急了些,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坦度愧然,做小伏低,倒把明珠更不好意思起来,掩在琉璃流纱裙中的绣鞋缓近两步,掣了他暗红朝服的广袖,轻拽两下,“也是我不好,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只想着旁人,反来指责你。要说起来,我亦不清白,娇容落到如此,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没资格怪你。”

  二人皆是臊眉耷眼,对陪不是。叫宋知濯心里更加不好受,酸酸楚楚的一笑,“你瞧,为了别人,反叫我们生了嫌隙。你莫怨我我亦不怪你好吧?等我下朝回来,给你带水天楼的熏鸦。”说罢,他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又叹又求,“小尼姑,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你那样看我。”

  竭力所求的这一刻,他甚至没想到,他往后将有无限漫长的岁月在逃避、面对、习惯、麻木她审判的目光,直到二人对首时,月无清辉,花无颜色,彼此眼中只如死水,或似一匹价值千金的镂纱,千疮百孔。

  未知曲折的岁月还在前方,而眼下,明珠只是在他怀中不住点头,呜呜咽咽,“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宋知濯勒紧她一把柳腰,闻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又愧又满足,“好了好了,这篇揭过,我下次再口无遮拦,你只管打我,打得我痛哭流涕跪地认错好不好?”

  春风绕此去,尚有各自欢喜各自愁。金源寺的晨钟与宫门的朝钟同时敲起,远远幽幽地,几如一场悲鸣的哀号。

  ————————

  ①宋 晏几道《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原句: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69. 哭灵 各自节哀吧

  濛濛的雨在近午下起来, 润了黄土,沾湿柳带,万簇千红中飞过一只金丝彩雀, 翅膀浸了些许愁雨, 扑扑腾腾, 最终一头栽进片片涟漪的湖心。

  恰逢有人路过,被雀鸟落水之声惊动, 偏头往湖中遥遥一望,扑起的水花中,隐约可见一个漂浮着的庞然大物。

  随着尖利的长鸣, 划破雾蒙蒙的长空。尔后, 履舄纵横、人影错乱、沸反盈天。喧嚣中, 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慌忙登舟、支船、摇楫,终于用长杆够得个什么——一具锦衣金冠的尸体。

  身体已经被水泡得肿胀不堪,脸皮上、手上到处都是被鱼虾啃咬过的痕迹,翻出坑坑洼洼的、红白交错的烂肉。任谁也不敢认,这是那名曾经张扬泼历的妍丽女子, 曾经主宰着岸上这些蝼蚁命运的高贵得不可一世的女主人。

  有人退避三尺、有人扶着杨柳打干呕、有人窃窃议论, 交头接耳、唏嘘叹惋中,有胆大的小厮将她抬到藤条春架上, 覆上一片白绫, 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唱起一首落幕的挽歌。

  那声音在潇潇雨中漂泊致远, 仿佛传到木鱼回荡的屋子里, 木鱼声止、经文骤停。又传到院墙之外的另一间屋子, 仿佛是胜利的战鼓,欣然喜悦荡在主人的嘴角。

  雨洒阑干,濛濛凄凄一片, 沾湿了长亭的细绢,迎风飐飐。亭下漫池的赤炎炎的鱼,唼喋不停,噞喁如昔。

  屋内“咣当”一声,恍然雷鸣电闪间,见得宋知书踉跄而出,扶着廊上的檀柱,先是瞪着布红的眼,旋即喉头滚动,干呕几声儿,空空如以,再递嬗而落,长坠不起。

  廊下另一头转出夜合,闻之急上去扶,“姑爷,这是怎么了?”

  边上有一小厮附耳过去嘀咕两句,夜合便发怔一瞬,片刻跺脚荡裙,指着那小厮,“你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找几个人抬了步辇来抬少爷过去!”

  小厮奔去,她又搀又扶,宋知书只若一滩烂泥拾缀不起,急得她滚泪连珠,忙冲四方喊,“快来人、快来人!”见得慧芳与十几个丫鬟簇拥过来,啼啼哭哭的乱作一团,她便先止住哭叱责一声,“哭什么?还不快去先熬一碗参汤!”

  慌乱中,众人皆见,唯独不见楚含丹出来。她在槛窗下木然望着一切。瞧见宋知书坍塌在廊下的身子,这一刻,他落魄得与市井里穷困潦倒的粗鄙男子没什么区别。起先只觉心内一阵痛快,渐渐又有涩涩的什么压过痛快,她躲在榻上,缩着瑟瑟的肩头,不敢再看。

  一场乱哄哄的哀嚎中,总管房的主事套马而去,直奔皇城宫门处,正赶上下朝,宋追惗在仆从的伞下,与各位鹤发蓄髯的大人拱手同人作别,衣冠齐整,谦逊有节,何其打眼,以致主事在一片暗红中一眼就捉见他。

  待他踅回来时,远远就瞧见候着的主事,脸色惨淡、欲言又止。他心里陡然“咯噔”一下,似乎跌破一只剔透的玉瓶,满地晶莹碎片。

  霏霏的雨无声落在黄绸伞面,甚至绽破不出水花儿,亦落不到他肩头。可他却欻然觉得,这天真冷,比才掠过的寒冬冷上几多。寒气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从他咯咯打颤的牙间泄出来。红锦的荣耀官袍熨帖在身,莫如那飞霜流雪落在身上融成的一片冰壳。

  怎么这样冷?冷得步中踞蹐、衣衫凝滞,不敢再踏前一步。

  他停滞不前,大概只要停在这里,就无需去面对任何噩耗。可他不去,主事只得提着衣摆上前,稍查他脸色似乎无差,寂静的眼、挺拔的身姿。似乎什么也压不跨他,他是从乱世中杀出的英雄。

  “老爷,”主事略顿一顿,如实禀明,“太夫人找着了,您回去瞧瞧吧。”

  主事再说了什么,淹没在官员们交酢谈笑之声里。身后是高耸的皇城,墙根儿下片片绽开的黄绸伞中,有一面底下站着宋知濯。他遥遥睃查,像猎人在屏息凝神地听走兔飞鹰的动静,企图从那副昂然的背影上,寻找一丝坍塌的痕迹。

  然则那人还是有礼地朝擦身的大人回礼,尔后踅回头,只如这场春雨一样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我有事还要在外头耽搁一会儿。”

  少时,他扭头过来,瞧见宋知濯便朝他招手,待他迎上前去后,他只是蹙额低声吩咐,“濯儿,你母亲没了,我有公务要去办,你先回去安排一下。吩咐裁缝赶制衣衾,然后入殓停灵就办在大宴厅,写了讣告发出去,立刻就要让人把灵堂收拾出来,恐怕有官爵亲友们来祭拜。你二弟大概不能成事、三弟亦没有经过这些,只你稳沉些,就带着你媳妇帮着张罗,有何不懂的问问各位大管家,我办完事儿就回去。”

  一筐话说得有条不紊,这一霎,宋知濯竟然有些佩服他了,甚至想,他不该是副相,若在乱世浮生,恐怕他连天子也做得。

  他将话儿一一铭记,哈腰行礼,“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尊办,只是赶制衣衾有些费时,不知暂穿什么好?”

  “让丫鬟将她的朝服找出来给换上。”

  言讫,宋追惗蹒到车前,自登舆而上,撩了缠金丝如意纹车帘入内。才落座,便觉有滔天汹涌的浪头打来,将一颗心扑成细碎的沙,东一粒、西一粒,满铺滩头。

  至于后来怎么到的景王府、景王又说了些什么,都模糊得似置身在另一个人间,只有零碎的“发兵”、“控制”、“宫门”之类的词在耳边萦纡,至于他如何回应,自个儿也不记得了。

  波诡云谲下,他骤然记起的是那一年,他还真正的年轻,春色迤然,飞花艳雨,马车刚停在府门前,才撩了帘子,就见得一个背着粉缎包袱皮的小女子,拖尾巴似的跟着两名婢女奔到他车前,起始一句就是,“宋大人,我叫张碧朱,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之女,听闻你死了妻子,那么我来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她的名字几番咏叹跌宕,诵歌唱诗,在平中起伏,重归于平。几如她出现在那样一个春天里,同样亦死在这样一个红粉馥郁、遍地艳浓的春天。

  霖霪不止,乔木苍苔,落得个残红满地,烟笼哀池。宋知濯回来没一会儿,业已收拾停灵。大宴厅里是通天的白,白烛、白纸、白幔、白纱、白衣,只有一口黑檀髹红绘登仙画儿的棺材,正摆在堂中,在一片不知真假的哭声中静静陈列。

  作为宋家长媳,明珠跪在蒲团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恍恍惚惚中像是在祭奠未来一个同样垂垂老矣的“明珠”,她在名贵的棺材中击壁挣扎,撕心裂肺的哭声抓扯着人的肝肠……

  骤然回首,原来是宋知书在哭,哭得一双细长的眼肿胀难堪,哭得面上涕泗纵横,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悲恸与凄凉环抱着他,唯一能无缘由爱着的他的人,今朝将他弃在冷漠万丈的红尘。分明尚且有父有兄有妻,却像是现世的遗孤。与周遭繁杂的哭声不同,他几如一个孩童,单纯的为失去啼哭。

  宋知濯安排停妥,亦跪在明珠身侧紧挨着的蒲团上,附耳过去,“你跟着折腾这一晌,天都快黑了,连个晚饭还没吃,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先去,我叫二奶奶来暂代你一会儿,你回去吃了饭再来。”

  一片凄厉的哭声中,明珠掣了他的衣袖,同样附耳过去,“我还挺得住呢,你可怎么样呢?从下了朝回来就开始安排这事儿,连个午饭也没吃上,叫人拿些糕点给你吃了垫垫吧。”

  “我倒是不饿,不过我叫人炖了汤,你同我一道转到后面去吃一些,这里还有一阵忙呢。”

  言讫,宋知濯搀着她起来,静静退出灵堂。后边儿小花厅上果然已摆上了两碗鸡丝煨燕窝,还有几样小菜、油酥蚕豆、燥兔肉、豆腐炖鱼、什锦烩杂蔬,另并一碟滴酥鲍螺。青莲就立在一边,眼瞧明珠似乎走路有些打颤,忙迎来扶她。

  又得她牢骚一阵,“你瞧,这腿跪麻了不是,跪久了就起来松快松快,没见你这样实诚的。”

  闻言,宋知濯反在一边轻笑,“你别这样说,她倒不是死心眼儿,无非是想尽尽心罢了。”

  明珠两只拈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瞧他一口叼去,她自个儿才执了汤匙喝起汤来,“跪一跪嘛,也没什么,原来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呢,大概是好日子过惯了,今儿跪这些时,膝盖倒有些受不住。嗳,你瞧见你二弟没,跪在下头纹丝不动的,跟个雕像一样,只是哭,我倒是从没见他这样过,大概是真是伤心得紧了……。”

  她自楚楚摇首嗟叹,想起他从前种种放浪形骸的言行,如今好像前尘如烟,都计较不起来了。

  外头笙锣已起,缓缓悠悠的滚出凄楚哀乐,像是谁哭谁叹,振得灵幡飐飐。宋知濯人在其中,心只若置身事外。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重叠在脑中,那是十多年前,送走另一个女人的场面。那时他还年幼,被淹没繁杂的喧嚣中,还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曾像宋知书那样痛快的哭一场。

  那些赶着迎合拍马的官员家眷甚至比宋追惗来得更早一些,扑在灵前,喊尽最老套的掉词,“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啊?!”“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们?!”云云种种,诸如此类。

  尔后主事婆子们将各家迎进偏厅,开始瀹茗交酢。宋知濯自然周旋在其中,接受他们的夸赞褒奖,并以礼回馈。直到宋追惗回来换过衣裳后,一齐加入这一场吊诡的局会。

  喧嚣不止,聒耳难停,那厢有人断续往来,这厢有一圈儿和尚绕着棺材敲鱼诵经,明珠亦在心底,默默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其超度。直到哭晕了宋知书,跪乏了楚含丹、夜才兜头撒网,众家辞去,灯火长明中迎来了寂静无声。

  如此反复折腾十来日,终于组成一个浩瀚的队伍,迎着灿灿的日头,将张氏长埋尘土。

  当夜,月朗星疏,春风和暖,芍药欲褪,牡丹初开。宋追惗照常在书房看卷宗、批公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开始老眼昏花,连卷案上的字都变得虚浮不止。

  盈盈转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剔在眼前的唯有三字——张碧朱。

  他只得折了长帖,由丫鬟引灯至故去的院内歇息。大概什么都没变,他忙完公务还是落到此处,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丫鬟三番五次到书房来催促。

  甫进里间,仍是旧时旧景,他落在榻上,不时宝玲捧茶入内,三缄其口,回望门外后,到底忐忑一问,“老爷,我们这院儿的人都没个底,主事的也没来说过,到底是要将我分派到哪里伺候啊?”

  清风入内,幽幽的火舌轻颤,跳动着满室孤寂凄清。他呷一口茶,未抬一眼,声音硬而沉,“太夫人不在了,我还要过来安寝的,你们就在这里伺候,一应摆设陈列还是维持原貌,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是。”宝玲吃了个定心丸,欲转身下去告知众人,却欻然被他叫住。

  “宝玲,你跟了太夫人这样久了,太夫人一直同我夸你细心,你仔细想想,太夫人去世前,可否有什么异样。”

  微动的帘下,宝玲蹙眉咬唇,细思一番,徐徐摇头,“太夫人打上次被禁后,就一直不大高兴,常常哭,我也劝了良多,后来就不怎么哭了,话儿也少了……,别的,再没什么了。”

  他理了云袖,搭在榻案,细细引导,“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有没有什么人来瞧过她,比方说……大少爷、或者大奶奶。”

  “二少爷常来,大少爷大奶奶就来过一回,还是大少爷升官儿那天一齐来请安的。太夫人一向不大喜欢大少爷大奶奶,叫他们没事儿以后不要来了。”呈诵间,仿佛有一道音容相貌闪过,宝玲提眉惊一声儿,“哦!我想起来,头先小月来过,说是来替老爷送什么东西,我还奇怪,怎么老爷您有东西要传竟派了她来,她来后,在屋里和太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儿!”

  “东西呢?”

  “我不晓得,大概是被太夫人锁在小匣子里头了,我去给老爷翻翻。”

  她掌灯往各处箱笼翻腾一阵,捧得一方雕花黑檀匣子上前,再用一把鎏金铜匙拧开,“这里头都是太夫人不叫我们动的东西,平日里都是太夫人自个儿看管着。”

  盖儿一揭开,里头有一支海棠雕花样式细金簪、一枚祖母绿拓连枝戒指、一对玻璃种水滴耳坠。在她攒翠填珠的妆奁内,这些玩意儿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宋追惗恍惚觉得面熟,拿了细簪在手上反复揉捏中,才忆起这是她十九岁生辰那年,他让人去挑了送去的贺礼。

  这些玲珑边上,还放着一个冰冷的小瓷瓶,他拖在手上一看,宝玲即上前秉来,“估摸就是这个,先前我还瞧见太夫人把在手上看过,一见我就忙收起来了。”

  灯影下,窥见他阴鸷的眼,半寐半明,“二少爷若来问你,你就将今儿这话照旧说给他听。”

  收拾好后,宝玲应声正欲退下,又听见他浓郁的嗓音,“去将乌合香点上。”

  尔后轻烟盘桓,袅袅绕绕间,他踅入内室,孤枕之上,抱影独眠。

  夜月微残,铜壶滴漏,璇玑半暗,他平在床上,锦被的一边,是无穷无尽空虚。一连半月,他都一如既往地穿梭在朝堂、阁中、书房,在不变的野心之间踽踽而行,甚至比以前更加废寝忘食,忙碌中朝夕只如弹指。

  可当进入这两壁宝幄之内时,心痛若石罅中的流水,一股股侵蚀着他。须臾似乎漫长得如十载,他乏累地推着凝滞的时间向前,睁眼熬过了二十罗预、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终于朝暾曦照,又熬过一天、熬过了一个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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