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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17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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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细扫的胭脂淡描的黛,在这夜精致如宋追惗手中的一只官窑盏,却又有不同,盏的纹路平添风华,而她眼角的细纹却难与他匹配。

  他却不大在意一样,饮一口后将盏搁下,拽了她的手拉她同榻而坐,“难为你了,不过你说起‘撒泼打滚’,倒叫我想起从前来,那时你十八岁,说要嫁给我,岳父大人不答应,你打了包袱带了两个丫鬟在我府门前堵住我,你还记得吧?你拦了我的马车,说要同我私奔。”

  “哎呀老爷,你怎么老拿这事儿笑话我?”张氏软软靠在他肩头,只顾自己重拾少女荣光时的娇羞,哪里注意他眉上渐拢的冷淡,“我自然记得,父亲说我嫁给你做填房不体面,死活不依我,我便伴作丫鬟买通角门上的人跑出来,在你门前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你下朝回来,”

  言罢,那张樱桃唇撅在迟暮与青春之间,弧度翘得不伦不类,“我缠着你又哭又闹,你却心肠硬得很,竟然直接将我扭送回家,害我又被父亲训斥,嗳,后来你干嘛又来我家提亲?”

  后来,不过是鹬蚌相争,张家同延王有亲,宋追惗甘为暗桩,将自己埋进张氏家族里,以窃阴符。

  真相往往同烂漫的儿女情长相隔甚远,他却将残酷化一番利喙赡辞,“我想想啊,对,我想起来了,还不是因你那一闹,将我的心闹得好几日不得安宁,我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无法,只有日日看你在眼前,我的心才能得闲去做正事儿。”

  一席话如春风吹皱张氏这一潭老水,额冠上的凤凰翚翅欲飞,她抬首起来,眼中不灭的火种烧得她头脑发胀,话儿倾口而出,“对了,你之前为凤翔府镇灾的款子被贪、抓着个贪吏却追不回银子那事儿烦忧,现银子可有着落了?”

  “还没有,我前些日子不回家,就是在阁里为这事儿忙,怎么了?”宋追惗心头暗试琴轸,面上的弦却张弛有度,“银子恐怕早被那凤翔府知州挥霍一空了,只是那知州不认罪,现如今案子悬在那里,一时没有个进展,还不如回家来陪你。”

  他脸上有万千愁绪不得平,却还是奋力挤出柔情一笑,望这笑,张氏的心立时揪起来,恨不得替他去愁,“我告诉你,你只随便将这案子糊弄过去就成了,查是查不出个什么来的。那凤翔府知州是我表哥的人,银子是给我表哥充了军饷去的。”

  心里的琴轸松动,弦已绕若指风,他缓缓一笑,不以为意,“你如何得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延王手中无兵,要军饷做什么?别瞎猜了,这原是朝廷政务,还是我自个儿去操心,你只安心做你闲散富贵的太夫人。”

  “我就是知道嘛,”张氏迎身摆腰,骤然又拟少女情态,“我从我大哥那儿偶然听见的,表哥手上虽无兵权,但他已与曹将军结盟,以防景王讨伐。你平日里只顾着做你的官儿,这些立储纷争一概不管,哪日得罪了谁你都不知道,幸而延王是我表哥,否则你这么审下去,他还不得给你使绊子啊?”

  宋追惗怔忪片刻,恍然一笑,“多谢夫人提点,否则我可就真闯祸了,横竖那知州也是咬牙不认,等那边灾情一定,我结了此案就是。”甫落,他郑重侧身,“我这可不是帮你表哥,他日谁继位都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既不想我宋家陷入党争,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开罪哪位亲王,故而你别跟人提起这事儿,我也只当你没说过。”

  “得了得了,我晓得了,”张氏斜嗔他一眼,手中绣帕在他脸上略蘸薄汗,“你惯会做这等贤臣的,不是我说你,依附我表哥有何不好?来日他登基,你还愁得不了个同平章事之职?届时一朝宰辅、万人之上,有何不好?”

  这自然是宋追惗毕生之愿,不过他另有宝押,握下她的手,出尘俊逸的脸上露一抹无奈之笑,“可别再说这话儿了,你表哥的事儿也少与我提,提了我也只作不知。我两日没来,你反倒操这些心,咱们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霎时,张氏脸上如少女一般笼上彩霞朝露,于宋追惗满心波诡云谲、满眼虚情假意中徐徐绽放。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②,鬓上坠不住的小花钿日日盘桓在张氏头上,却也无从得知,其实她于千万人群中睇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经沦为他棋盘上的一颗暗子,注定要为他的封侯拜相之路铺垫出自个儿耀眼的青春,以情作长桥、爱作云梯,目送他仕途坦荡。

  所谓“填房”,不过如是乎——以血与泪、有尽的光阴填进这个上一位女人填不满的欲壑。

  ————————

  ①宋 玉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②宋 苏轼《西江月·世事大梦一场》

  40. 家宴 各方聚首,暗流浮动。……

  时令一转, 即是中元,满园里百花濒谢,唯余金菊独领风骚。桂花默默侵袭, 暗香如旧情人的手指, 勾着叫人莫将她遗忘。

  一春一秋, 天道轮转中,明珠已在这个府邸经过两个季节更替、宛如她前程旧梦与新日子的更替, 而这些新日子里,有一位旧人,认识他不过两季, 却像一生那样漫长、短暂。

  日出云霄, 用完早饭, 明珠躬着腰收拾饭桌,嘴角上挂起新一个好时节,恰有佳期如梦。她一面将碗碟收进象牙镂雕食盒中,一面喁喁囔囔,“你老吃这些稀粥也不是个长法儿, 改明儿我做些干食来, 别人若问,我就说是我要吃。”

  抬首一看, 宋知濯已踅回床上去坐, 将自己胸前的垂带抛至脑后, 帷幄中咧开牙笑着, “成啊, 天天吃粥我也吃腻了,只是你连肉都不沾,却凭白要你顶个贪嘴的名声, 真是委屈你了。”

  他瞧着这一切,一桌子残羹剩饭、一个髹黑楠木怪异的木椅边上紧挨着一根黄花梨原色圆凳、右边儿破窗而入的阳光,以及一个嫩粉绸衫、碧青百迭裙的小女子,满室金黄如汩汩山溪徐徐流进他心里,仿佛十九年的凄风苦雨只为等待今朝,等她像一颗忍冬藤攀上他这堵残垣断壁。

  而他终于等到了,不算太迟,何其有幸。

  “没有这名声,你就当谁瞧得上我似的?”明珠提了食盒出去放到屋外,甫进里间,便豁然一笑,“你们府里这些姑奶奶,都是势利眼儿,我没钱没势,纵然处处没差错儿,她们也是瞧不上我,我倒是无所谓。”

  百啭千声,数莺争相,倒叫宋知濯思起她的软调来,他抬起黛蓝连纹袖口朝她招手,招尽黄鹂落帐,“你好些时没给我唱曲儿了,唱个我听吧。”

  “唱什么?”

  他拂顺她的半帘乌发,一只手臂困住她的肩,“不拘唱什么,捡你拿手的来就成。”

  二人在床沿上缓缓摇晃,犹如荡一只软秋千,荡出去如白鹤飞翅,落回来如荣归故里。明珠的心一如跌落进一个被花瓣堆叠的软塌上,唯有席裹盈香,她用吴侬软语悠悠唱起来,“残菱香谢冷炉烟,秋雨时来,落湖涟涟。别时说归不曾归,鸿雁到南,独宿长殿……。”

  数不尽的秋萤浮现在宋知濯眼前,星光点点,恍惚中他也去到江南,在长桥边、在烟雨长巷中遇见一个梳挽垂髻奶乎乎的小姑娘,她在门槛上玩一只七色绣球,他走过去,想要带她离开那即将到的凉秋,然而事与愿违,被一声嬉笑打断:

  “哟,大清早就唱上曲儿了?”

  是青莲捉裙而来,软臂与腰侧夹一方暗红檀木宝盒,她将宝盒搁到妆案上,“我进来时还将院儿门儿阖上了,少爷尽管放心下来走动。”说罢,她茜素红绡纱的袖口朝明珠轻轻一荡,“明珠,你过来。”

  依言过去后,见她将宝盒揭开,里头有四五个青花小瓷盒,“你坐下,今儿是中元节,我们府上要祭拜先祖,尔后还有家宴,我特意拿了些胭脂水粉过来替你上妆,别回头个个儿都花枝招展,就你跟烧糊的卷子似的,反叫人更看贬了去。”

  瓷盒一一揭开,可见殷红、桃红、嫩粉的软膏子,又见珍珠白、黑两样细粉,还有长笔几支,惊得明珠连连将粉嫩袖口旋出一个水袖,“别别别,青莲姐姐,我可不会描妆,你绕了我吧,我这么素着就成,横竖也没人注意我。”

  “那可不成!”青莲将她的手捉下来,揿住她往楠木圆凳上坐,得空瞥一眼身后的宋知濯,“你就是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我们少爷的体面呀,别叫他被人笑话儿了去。你只管安心坐着,不会也不打紧,又不要你来!”

  言罢,她往珍珠白细粉的瓷盒内添了几滴清水,用一支笔和匀,捡出个巴掌大的棉布扑子沾了润膏便往她脸上连拍,拍得明珠龇牙咧嘴,两个眼一睁一闭,“青莲姐姐,这是什么啊?啊呸,好香的味儿!”

  “你别睁眼!”青莲唬她一声,接着又一阵拍,嘴上游丝一样吐气,“这是水粉嘛,你瞧二奶奶好不好看?她见天儿都扑这个,就你邋里邋遢没个收拾,哪里有点儿小姐奶奶的样儿?”

  身后响起一声闷气,明珠将眼皮撩开,即见镜中宋知濯的脸上按捺不发的笑,她朝镜中凶巴巴瞪一眼,“怎么,连你也觉着我不好?我可哪里比得上你的青梅竹马呢,我是野丫头嘛,她原是大家闺秀,就是这些玩意儿我连见也没见过。”

  见她唇上活撅出一朵牡丹花儿来,叫宋知濯也没脾气,手搭上她的肩软哄一阵,“我瞧你多心了不是?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①’,怎么能是邋遢呢?青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珠不描眉扫粉难道不比好些描眉扫粉的好看?我瞧你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好看得紧!”

  适才镜中那个又笑了,一瞧自己眉也白、唇也白,竟像活化的鬼一般,立时眉心紧蹙,“青莲姐姐,你是不是哄我啊?二奶奶可不是这样,我这就跟我吊死鬼一样,还不如不画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的姑奶奶,急什么?”这厢上完粉,青莲又换了一只棉布扑子,比先前那个略微小些,蘸取一层薄薄的桃红的胭脂膏子,在她眼上连周围一片点点扑上,得闲踅回一眼,“少爷,您去床上坐着吧,好了您再瞧,省得这小妮子心不定。”

  坐在床上,宋知濯心痒难耐,闲时盘腿到床上捡起枕边一本书翻起来,并放下两层软绡,“青莲,柜子里有给她新作的衣裳头面,你一并给她换上,她晓得放在哪儿的。”

  这一等,似等破晓、如等天光,他仿如等新婚的妻子,在此之间,他们从没见过面。他怀着忐忑的期待,直到明珠的霜白软缎鞋尖儿隐约出现在宝幄后头,“嗳,你瞧瞧怎么样?”

  循声而上,先见彩蝶在她裙上盈舞、百花在她裙间绽放,氅袖上,有将将才南飞而去的大雁回归,围绕她这朵含苞欲放的菡萏。额顶小凤冠上的蓝宝石如天地之眼,晚春初夏,他们共同度过的须臾时光,此刻都一一展现在她身上,天上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儿?”她说,声音携流萤而来。在他呆滞的眼中,她俯身自视,神色如四季的花儿一齐调谢,“不好看啊?我也觉着怪怪的。”她摊出掌心,上头耷拉着两只珍珠耳坠,仿佛为不能替她添光增彩而失落,“喏,我小时候虽穿了耳洞,久了不用,都合上了,这个戴不上去。”

  言罢,她将耳坠丢在床上,手指摩挲耳垂,“嘶……。”

  “怎么了?”片刻间,宋知濯便跪膝而起,用自己的手取代她的手,细瞧着两个耳垂上竟渗出点点血迹,“怎么流血了?”

  轻绡已被青莲挂到两侧半月钩上,她浅笑一声儿,奚落一会子,“那耳洞分明长起来了,她只不信,捏着坠子一顿猛戳,您瞧,可不是戳得又红又肿的?,”接着,她软软将明珠又抬起的手拍下,“嗳,别挠,仔细破伤风!”

  霎时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娇容,宋知濯忙赶着吩咐,“去拿药膏给她涂上。你真是,戴不上就不戴,有什么要紧?”

  “我不是想给你争争颜面嘛……。”

  睇见她软软的身子娇娇的唇、满面桃红只渡春,叫宋知濯叱责的话再不能出口了,连心都软得跟一块儿嫩豆腐似的提不起,“我的颜面原该我自己争的,不该劳你。况且,你已经够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女人都美了许多倍,别说这府上,就连满京城都比不过你去。”

  “真的?”霎时,明珠眼抬起殷殷的开怀,转头又将信将疑,“比二奶奶还好看?”

  大概是“青梅竹马”的笑话儿横在她心上,令她如鲠在喉。宋知濯指头捏起她鼻尖摆一摆,“在我心里,比世人都好看。”

  这下,明珠可有些得意了,将软腰一挺、伙同青莲推着宋知濯,挺过乱红千秋、软娇迭媚,直挺到祠堂上见到楚含丹那一刻,气焰随堂上缕缕青烟顿时萎靡。

  堂中,满室烛火与白日交织,辉煌的光照耀着楚含丹,茜素红的流光锦长褂罩着淡粉绉纱襦与银红浣花锦百迭裙,宝髻松松挽就,头上玛瑙石点缀一只金凤冠,鬓间一只金蝶飞舞,她一回首,即见堂皇宫阙。

  她才是天上人间、独此无二,明珠自惭形秽,边上却无人撑腰,宋知濯已被人推到另一个祠堂,这边独有女眷。楚含丹自浮光袖口中牵出一条绯红丝绢,缓缓迎上,将她细扫一遍,“呀,大奶奶,你今儿好美,这衣裳真衬你,早这样穿多好。”

  巧笑中,身后响起一声轻嗑,“怎么来的这样晚?一家子都到了,偏你未到,一回是你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二回又是为什么?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一家凡夫俗子?”

  瞧过去,可不就是张氏为首,倒蹙峨眉,眼角斜出万缕威严不屑。楚含丹背着她朝明珠挤了一眼,“快来吧,该上香了。”

  立时开始祭拜、张氏在上,身后二人,再往后有众多本家婆子、丫鬟、仆从一堆,一一将烧乳鸽、煎黄鱼、清蒸雪蛤、炖鹿肉、牡丹豆腐、燕窝煨鸡丝等贡品奉上,再有丫鬟捧上香,三人叩拜。抬腰起来,明珠就见最下有个排位上白漆描“宋余氏”,一旁再描小字“软玉”,不是别个,正是宋知濯生母之灵位。明珠在心头郑重三叩首,轻遵一声“娘”,却无人得听。

  待男子那边祭拜完,众人至宴厅聚首,满室温香中,除宋知濯、宋知书外,打头一位紫纱飞鹤袍的男子,领着身后众人进来,宛若领兵攻阵的将军,可谓器宇轩昂,每一个举手投足俱游龙飞凤,再观他容貌,全然集濯、书二人之精粹,口鼻耳眼,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尤其眉眼,更与宋知濯如出一辙。

  而推着宋知濯的男子,脸上还见稚气未褪,约莫十六七的年纪,风雅似书、沉着似濯,却自成一派浑然天真,正是三少爷宋知远。

  众人齐聚,张氏忙迎出来,眉宇间渐聚脉脉温情,温情里有一朵月季浮出水面,“老爷,这就开席吧?”

  左边是饭厅,右边儿是闲厅,宋追惗摆摆手,便有丫鬟出去吩咐,少刻又有络绎仆从捧着一道道珍馐绕柱进入左边厅上。他独自往榻上落座,睃一圈便将眼落到明珠身上,“这就是濯儿新娶的媳妇儿?抬头我瞧瞧。”

  明珠鼻上正捕捉四溢的香味儿,闻言收定心神,缓缓福身抬头,“给老爷请安。”

  那张盛世的容颜无疑给明珠带来震撼,如初见林野、乍现春风,而那双眼,流着凌汛的黄河,使人浑身凛凛,话儿却又软如三阳春,“嗯,我瞧着不错。”言罢,指尖指向张氏,“你这卦倒是批得好,瞧这样儿是能照顾好濯儿的。”

  在他的点首下,众人往折背椅上落座,明珠捡了最尾一张椅子,将宋知濯推到身边,行动间便闻上头张氏莺黄巧啭,“老爷说下的事儿,我能不留心吗?再说话虽不中听些,到底濯儿如此,与其娶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回来,还不若像她这样儿的实在。”

  “你说得有理,我原也这样打算,知道你有巧妇之心,这才将这事儿交给你办。”宋追惗闲笑着,滞在脸上未消的笑意缓缓又转向明珠,“你多大了?我听闻你原在庙里修行,和师父投奔进京的?”

  袖于袖的触碰间,宋知濯手上的温度传递至明珠指尖,消弭了她心内的慌张局促,她将眼投上去,脸上的笑为室内平添暖光,“我十七,小大少爷两岁,祖籍原在扬州,因追随师父修行才到了京城。媳妇儿不才,因知晓今日要祭拜先人,特意手抄了几本《金刚经》,原想奉上,却不敢轻易唐突。”

  对上是宋追惗和软的一笑,鹤翅袖口在案上摩挲片刻,“这很好嘛,是你的孝心。我日常忙于公务,太夫人又操持府中家务,一时想不到这里,倒多亏你。”甫落,眼神移至明珠身边,“濯儿,你这媳妇儿如此孝顺,你有福了,想必未多时日托她的福,你就能好了,我宋家就算度过此劫。”

  闻听此言,众人皆笑,却各有心思。在此一派虚情假意的交酢中,有丫鬟来报饭已摆好,众人又挪至左厅。一张大圆黑檀桌面上果真如宋知濯所说,盛放各色佳肴,鲜虾鱼肉、飞禽走兽无一不在其中。明珠的眼立时被正中一个炙烤小鲜猪吸引,只见如兔大小,皮色烤得金黄,倘若咬上一口,便有酥脆的“咯呲”声。她从未见过这样这满桌子吃食,好些不认得,一时竟挪不开眼,唯有将香味儿尽捕入鼻,以满足口腹之欲。

  上席先有宋追惗执筷,众人才随之执起面前银箸,明珠也捡了筷子,挑面前一方或炖、或闷得软烂的肉夹一些到碗中,又戳破一块鱼肉,摆在碗里将鱼翅仔细挑尽才喂给身旁的宋知濯。张氏见状,言之淡淡起来,“你虽是山野丫头不大懂规矩,却难得耐心,只看濯儿在你照料下身子越发健朗起来便只你的心,我与你老爷也就放心了。”

  众人回望一眼,又各自顾起面前,只有明珠含笑应着,“这原是我应该的。”

  沉默片刻,张氏又望向最下处,“远儿这些日子在院里做什么呢?可有好生读书?婆子丫鬟可还规矩?太医开的治胃疼的药可有丫鬟日常煎给你吃?”

  只见宋知远将银箸停于搁上,眉眼间如旭阳东升,“按时吃着呢,谢母亲关怀,我院内的下人都很好,书也在念着,只是不及大哥二哥,给家里拖了后腿了。”

  言罢,脸上生出愧笑,手抬到后脑上闲挠了两下,便有宋追惗停下箸板着脸叱责,“既然不如你大哥二哥,就当更加刻苦,别人用一个时辰,你就用两个时辰,总不见得你比他们笨些,还是不够勤奋的缘故。”

  “哎呀老爷,”边上张氏软软做着和事佬,自有一场调和周到,“大节下的,何必板着脸吓唬孩子们,远儿还小嘛,回头好好教导自然能成才,眼下先让他吃饭,没得吓得他丢了魂儿似的,吃不好饭又要胃疼。”

  这一停箸,便不再捡起,他朝下方横扫一圈儿,叹一声,“也罢,你们陪着太夫人用饭,”眼睛最终落到张氏身上,生出奈何无限,“夫人,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回书房去,用过饭后你且回去歇着,操劳一天,真是难为你了。”

  在众人不一的暗思中,宋追惗起身离席。已近黄昏,他的一场戏落幕,余下之人的虚伪酬酢再与他无关。

  府之以北,是一方三方抱厦的院落,其中三槐九棘、巨缸镇水,水中有几株睡莲含苞欲放。澄黄之光笼罩这里,还笼着一抹暗紫挺拔身躯。宋追惗舍家弃国,独自而归,亲人骨血、夫妻伉俪搁在他心头一杆秤上,而更为沉重的一方挑着前程仕途、权利至上。

  推门而入,满室烟尘在斜阳中飘散,他踱到书案前,随意捡起一本公文翻看。片刻后,有一抹倩影自他身后江帆楼阁图的台屏后头绕出来,脚步轻盈、睡莲欲开,原来是早出的弯月,这轮明月落在他背后,绞着十指青葱覆上他的双眼,“猜猜我的谁?”

  “呵…,”软指下头绽放宋追惗一抹浅笑,或许是因卸尽酬酢一场的轻松,他竟也难道开起玩笑来,“我猜猜……,难道是天上的嫦娥?只是嫦娥合该中秋之夜下凡,怎么提早了一个月?”

  玩笑间,小月的心似坠落在才过去的凉夏永夜,她斗胆,将心事也付诸于一句玩笑,“因为嫦娥仙子太过思念后羿,她已经等不到中秋了。”

  书案上的光已挪为墙影,将二人丢入黑暗中,宋追惗却不以为意,大掌握住她手扯下来,却刻意避开她这句情痴意绵的话,“好了小月乖,别闹了,来,陪叔叔坐一会儿。”

  甫落身在这张宽阔的折背椅上,便瞥见他脸上半明半昧的疲惫之意,“叔叔这是怎么了?难道家宴上有人惹您生气了?你瞧,我来得正是时候不是?”见他只笑不语,小月细眉婉蹙,恨不得替他受之,“难道是太夫人又说错话儿了?这些年了,您还没习惯?她原就是胸无点墨的官家小姐嘛,又没点儿心智,向来只知道打扮得妖妖艳艳的讨您欢心。”

  太阳最终跌落,满月将轮转,宋追惗看这轮月牙,心里有莫名酣畅,如同撤掉一身戏袍,回归最真的自我,他揽她入怀,哼笑一声,“你这丫头,说话这么没大没小,于公,她是当家主母,于私,也算你的长辈,你怎么敢这样说她,啊?”

  “她原就是这样我就说得,”小月从他怀里抬眉,脸上是稚子天真,“怎么,叔叔还要为她教训我不成?”

  宋追惗朗笑一声,另一手捏着她的鼻尖绕个小小的圈儿,“你长这么大,我何时教训过你?虽然是瞒着人抚养你长大,却实打实把你当做掌上明珠。”尔后,他多此一举补上一句,“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你娘。”

  骤然,这个傍晚的初秋凉过每一个冬,小月拢了衣襟从他怀里爬起来,将眼投于窗外无限远处,远至极,是另一位相似的少女惆怅的笑……

  身侧,是他低低的谨言慎语,“小月,叔叔没有女儿,一直把你当做女儿看待。”

  刮骨钢刀也不过如此,轻易便将小月的心刮下一层皮,然她是冷月撒向人间的凉霜,早将这人间照了个透彻,她笑起来,转过脸第一次要将话儿说得明白,“但我从未把你当父亲看,叔叔,别自欺欺人了。”

  ————————

  ①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41. 暗钉 夜色下的茫茫归途。

  瞧, 戳破十几年的淤杂心事只不过如戳破纱窗一样简单,可简单之后,就是不得不面对横在眼前的欲障。

  其实宋追惗也有些模糊了, 起初他照顾小月只因她是他为前程抛却的女人之女, 他想弥补她, 好比弥补自己所剩无几的热腾腾的爱与良心。后来照顾她是因爱克制不了本能的私欲,他要她蛰伏在宋知濯身边, 直到现在,万恶万念掺揉起来,仿佛从泥沼中开出一枝花。

  在抽丝剥茧后, 他总算理清或许他只是将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和愧转赠给面前这个小姑娘了。他抖抖袍子站起来, 慈目中有万般无奈, “你且回去,趁濯儿还在厅上,去好好找找那封信在何处。至于你的情,你还小哩,等再大两岁, 有的是青年才俊, 届时只怕早就想不起我这糟老头了。”

  而小月也清晰的明白,于他来说, 任何儿女私情都无法同他的光明前程相比, 她只能助他、才可能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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