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棋对弈,这一个也不甘败阵,亦慵慵一笑,“二少爷在这里睡,我去别的屋里暂歇。”
“这原是你的屋子,何故还要让出去?”烛火一跃,闪一束暗黄的光在宋知书笑颜上,半暗半明中,他兀自起身,闲闲往案上执起厚棉布套中的灰白定窑壶,自倒一盏饮了,又就着那只盏再倒一碗,端到她面前,“在外头思慕半宿开怀半宿,回来又看了半晌听了半晌,想必二奶奶渴了吧?来,喝点儿水,喝了咱们就好安歇。”
望他半阴半寐的笑,楚含丹暗暗在裙底退了半步,“这床脏得很,我躺不下,二爷不嫌,自能安眠,何苦还要我作伴?”
转望帐中,被堆红叠露出来半截粉淡芙蓉暗纹雨花锦床单,上头赤赤艳艳躺一抹殷红鲜血,将一朵黯淡芙蓉印得娇艳欲滴,是一个处/子的献祭。宋知书满不在意地笑起来,“二奶奶看不过眼,叫人撤下来换了便是,若是还嫌脏,再叫人提水将这屋子洗三遍,只是,这上头的脏污冲洗得净,二奶奶身上的呢?”他将高髻头颅半俯,凑到楚含丹劲边细细一嗅,如一头饿狼,在嗅自己新鲜绞杀的猎物有没有被别的野兽窥欲,“返魂梅,大哥熏的香就是好闻……,只是未至寒冬,梅花开得也是多余。”
骤然被人拿了贼赃,楚含丹心底亦有些慌乱,却不怕他,头上珠光盈闪,与他对视过去,“我是去探望大奶奶的,你要如何揣测我管不着,只是别说出来,倒弄得人家夫妻不和睦。”
四目交接,并无闪躲,似乎都想将对方眼中的揣度心计看透。她凝视片刻,却只在他眼中只看到自己郁愤的倒映,那倒映底下似乎还掩盖着什么,她猜不透,实在他的笑脸太浪/荡,嘴里的话儿也难以入耳,“二奶奶,你端庄静雅的衣裳底下裹的不过是个荡/妇的身子,又与我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去看我大哥,他怎么样?是不是瞪着两个求而不得的眼睛望着你?你们原本一对鸳鸯伴飞,却叫我一棒子拆散,如何,你恨我吗?”
那笑脸愈见狰狞,眼睛半瑟半红,烟笼寒水,其中还有几分愤恨难填,楚含丹后退一步不认输,“是不是你大哥的东西你都想抢?从小你就爱与他比,比才学,比风雅,你赢过吗?如今抢来我,你高兴吗?你与他比的不过都是皮相,你的里子是黑的,是烂的!他是朗月,你不过是池中倒影!我不妨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要,我的心就是半点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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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柳永《倾杯·鹜落霜州》,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
28. 同德 渐结同心结。
屋外月影笼沙,屋内剑拔弩张,楚含丹小步后退,宋知书欺身而进,每一个字砸进他耳里,眼里的火就灼燃一寸,直到退无可退,她跌坐到床上。
“你嫌这床上脏,你却比谁干净?”宋知书攥起她一只软腕摇晃,上头玉镯跌动,砸着她的腕骨,每一下都疼,“见我大哥身子废了,我舅舅得势,你父母便趋炎附势将你转嫁给我,你清白吗?”
“呸!”床架轻晃,是楚含丹斜啐一口,恶狠狠冷冰冰地瞪回去,“你成日家眠花宿柳,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都逃不过你掌心,淫/欲/弥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清白?”
他们隔着半指距离,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霎时沉默中,有什么将要势如破竹般地从宋知书胸口冲出来,或许不甘,或许屈辱,又或许是经年酸楚,一切恍如糊窗的细纸,被风刮得摇摇欲碎,最终却在这场飞沙走石的恶劣西风里撑住了,它没有破,挺着自己不及茜纱的自卑中转化而来的自尊负隅顽抗。
他紧咬压根,恶狠狠地朝人压下去,桎梏她,犹如要捕一缕过堂春风,“你今儿哪都不许去,就在这里,你既然嫌这床上脏,那我们就将它弄得更脏!”
夜逐香尘,月明追恨,各含悲喜。
这一轮晚风,吹了这家又顾那家,将这浮华骄奢的府邸的每个晦暗角落都吹一个遍。才听得那边帐里夜莺千啭,又闻得这边帐中艳骨涕鸣,还有无尽的百鬼狂嗥……
愁过一朝再苦一朝,就是天明,挨过去,总能见桃李一枝新。
于明珠来说,从前每一日掩不尽的悲苦里,近来都有新。譬如替宋知濯发髻挽一根新的缎带,替他更换一件自己从未见过的夏日薄衫,都似新一轮骄阳,是从前不曾在她的世间升起过的。
她就站在宋知濯后头,嘴里叼着那根黛紫素缎,两颗牙轻咬在下唇,手指在他头顶灵活游走,不多时便绕出一个髻,躬着腰朝楠木雕边的镜中一看,自己先笑了,“你瞧,多精神,我手艺不赖吧?虽说多年光着个脑袋,可我们姑娘家像是天生就会做这个似的,看两次便会了。”
她自巧笑嫣然,半阙青丝垂至宋知濯胸口,与他心上的红线裹缠,剪不断、理还乱,他垂首认命,又含笑抬首望向镜中,“要我说并不是天生,是你聪明伶俐。”
“你又哄我!”明珠瘪着嘴,手上却不停,将那根素缎反复缠绕,一遍一遍,似绕心结。
这厢出去做早饭,又与明安明丰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有礼,明安尤甚,一日比一日还敬她,退了一步,行个万安,“大奶奶早,这是要给少爷做早饭去?”
“正是呢,快进去吧。”她侧了琉璃裙边儿礼让,比外头那些丫鬟还有礼几分,两人不敢造次,只等她裙边退隐出去才进了里间。
宋知濯看着像是已经好全了,健步沉稳,无原先跛脚之相。一抹浅淡石青色的祥云纹襕衫下摆坠着一个龙纹佩,在斜牗倾洒的一片朝阳里绿得似一棵青松,有顽强又沉默的生命力。见二人进来,他方坐下,压着清厚嗓音,“外头有什么信儿了?”
“少爷,”明安朝窗户外头顾盼一阵,见院里无人值守,才靠过去哈着半腰在他耳边叙报,“今日朝中似乎有变,延王弹劾景王暗自佣兵,圣上大怒,贬斥了景王,还下令幽禁景王于府中,这下延王可得意了!”
这二位王爷你来我往,早已不睦多时,一人张扬,一人阴险,为这立储之争从暗斗到明争,宋知濯那阴处照不见的半张脸斜斜一笑,招来明安附耳,“景王行事向来不招摇,既要佣兵,如何会轻易叫人拿住把柄?我看其中必定有炸,你留神些,宋追惗近些日动向如何?”
“老爷前儿回了府,竟然一连到今天除了上朝,都在家中。”明安似懂非懂,只锁着眉暗暗点头,招手叫明丰过来,“你说说,老爷在府中这几日都做什么了?”
明丰虽不及明安聪慧伶俐,却难得细心,“据我打听,老爷这些时日按时上朝,按点儿回府,白天就在书房,夜了就歇在太夫人处,这些日把咱们太夫人高兴坏了,时常还叫二少爷过去问学问,偶时一家三口还一齐用晚饭。”
浓金辉灿,清荷流香,明珠不在,畅意一夏也暖不了宋知濯的心,他轻挑浓眉,斜看一眼明丰,“一齐用晚饭?还真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只是我这父亲怎么突然顾起家来?你盯着点儿,看看他有没有与何处有私信往来。照理说,他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为了躲着延王一党,连家都不回,怎么偏偏景王被幽禁后他就得了清闲?……只怕咱们家那位太夫人要做人俎上肉还乐在其中吧。”
“少爷,您上回说,咱们要给自己找靠山,不知这靠山您看好哪位啊?”阴凉处,明安弯着身子贴近,像只伏鹰警惕四周。
只斜他一眼,宋知濯便被逗笑了,“你如此草木皆兵的做什么?我不是正在考虑吗?过些日子,咱们还得去会一会赵合营,他自小跟着他父亲浸淫党争,只怕眼光比咱们好些。”
那明安一时有些难堪,挠头一笑,闻听明丰也在低笑,他更不好意思起来,“咱们少爷瞧着身子越来越精神了,心情似乎越来越好,竟还有闲心笑话儿我呢。”
宋知濯眺眼于窗,越过乱红垂桂,穿透一堵院墙,仿佛见曲折不尽的粗墁石板路上,明珠坠髻慵梳,峨眉懒画,粘带满裙粉瓣,游丝一样含笑走着。若说“好心情”,不过是因为这颗明珠投湖,照亮他一片幽暗水底,他心里波澜骤动,荡起死结缠扣的那根红线。
红线另一端,果真是明珠俏丽的脸,鬓边一朵发蓝发紫的僧帽花,路过一片翠蝶花拥道,两边布满嫣红间粉。她今儿穿的是楚含丹着人送来的衣裳,上头烟粉色绉纱大袖褂,扎进腰里,下头乍一看是一条鹅黄琉璃百褶裙,风拂过来,一一拂起动每个皱褶,又有淡蓝透着鹅黄蝉翼纱,似一只花簇上绚烂彩蝶。
她嘴甜,向来会说话儿,来来回回竟将几个厨娘哄得当她半个闺女儿一样看待,只围在她边上扯了袖口将她上下打量,“嗯,我瞧着奶奶今儿这身儿好看,不像往日那些丫鬟打扮,这才有个奶奶样嘛!”
妈妈婆子们争相夸赞,倒惹得她不好意思了,将头一歪,吐一截粉舌,案板上还切着鱼肉,伶仃血迹,不沾衣带,“是二奶奶给我的,不然我哪里有福气穿这些好衣裳?妈妈快别夸我了,我脸皮薄可经不住这样夸,况且我们出家人讲‘都是一副空皮囊’。”
另有一个妈妈捧着紫砂小罐到她案上,“吃这个,这是鹿筋,大补!天不亮才送来的一头鹿,先紧着给老爷太太还有二少爷他们几方做了,我特意给你留下的,炖得软烂入口即化,那瘫子也能吃!”
“多谢赵妈妈!”明珠适才搁下菜刀,将湿乎乎沾了腥味儿的一双手往围步上蹭蹭,俏皮眨个眼,“晚上我诵经,只保佑妈妈的女儿得嫁贵婿,让妈妈以后也享享清福!”
那赵妈妈一手叉腰,一手朝她鼻尖一点,“鬼机灵!我图你这些?不过是见你伶俐嘴乖又不端那些太太奶奶的虚架子,不然我哪有闲心管那瘫子?”
“想来妈妈才是一颗菩萨心肠呢!”
案板上那条切了一半的鱼还作垂死挣扎,尾巴一甩,撩起几滴水星渐了众人,呼啦一散,各忙各的去,明珠又焯两个小菜,一样白灼芥菜,一样清水萝卜。
29. 婉儿 胖婉一笑即倾城
这厢架了象牙白镂雕食盒正欲跨出门去,迎面就进来一个胖乎乎梳双螺髻的小丫鬟,虽看着面生,但这府里丫鬟也多,明珠无半点好奇,跨着食盒仍旧出去。却听得里头响起那丫鬟略微浑厚呆傻的央求之声,“赵妈妈,我们少爷昨儿起就不好消化,烦请您老人家给熬个粥吧。”
尔后就是赵妈妈漫不经心不赖烦的声音,“不巧,今儿没有粥。”
“您老行行好,给现熬一锅吧。”那丫鬟再求,可见声调可怜之色。
不想赵妈妈仍旧无动于衷,反而挑起音调讥诮,“我哪有那个闲功夫?你们少爷是哪个台面的人,还挑三拣四?实话儿告诉你,连大少爷平日里吃的粥都是大奶奶每日来现煮,人家一个是‘小公爷’,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尚且还亲力亲为,你倒还有脸来劳烦我?”
一时俱静,明珠躲在外头仿佛也看见暗涌的难堪与尴尬,只道这丫头心眼儿竟比自己还实些,一味苦求,却不给些实打实的好处。实在也不好管别人的闲事,她咋舌各自走开。
因那鹿筋煨了汤,她一步一行,慢悠稳持,于这条花团锦簇的小道上寸步小心,没多时便起一脑门儿的汗,亮铮铮对着日头盈耀,不巧手帕没带,她晃一叹,侧边儿就伸过来一只手,手上一方叠好的银纹百蝶夹粉绢子。
顺着这只莲藕似的丰腴手臂望上去,可不就是方才那丫鬟?她立在太阳底下,两个梨涡自夹腮一挤,蹦出一个爽利的笑来,“拿着擦擦汗吧,你瞧你这一脑袋的汗珠子,回头可又滴到那食盒里头去了。”
顷刻间有佛祖在心里端着宝相谴责,明珠暗悔不已,不想自己不欲“多管闲事”,这位却“不计前嫌”,她心内发窘,接了帕子过来,含齿一笑,“谢谢你。”
这胖丫头爽快一笑,“不客气,你是哪个院儿里的?怎么从没见过你?难不成是新来的?没听说最近府里有买新人进来啊。”
观望过去,见她初初绾云鬓,不过才及笄,乍然一笑,一如娇梨粉桃,与她笨重身躯全然不一的鲜亮灵巧。这还是明珠来到这里头一遭,见有人不加掩饰的笑容,张扬如娇容,跋扈如慧芳,愁闷若青莲,婉转似楚含丹,都不曾拥有如此鲜活爽利的笑,亦包括她自己。
恰如骤见一朵花开的动容,明珠也朝她笑起来,另含深意眨眨眼,“我是明珠,新进来的‘大奶奶’。”
“啊,”胖丫头瞠目结舌,却不似敬怕,也并无虚情假意,只撩起她一束头发在肉呼呼的掌心,“原来是你!不是听说大奶奶是个‘小缁衣’?你有头发啊,我还只当你是个秃子呢!”见明珠又一笑,她恍觉失礼,丢下头发在背后,还替她捋一把,“我叫婉儿,是三少爷贴身伺候的,听说你自己来厨房给大少爷熬粥,你一定厨艺不错,能不能教教我?”
百转千回,明珠仍旧是明珠,还留着一个心眼儿,暗暗将她一望,“你学这个做什么,不是有厨娘做饭吗,难不成不给你们院儿里做?”
仿若愁攒千度,婉儿眉头深锁,与她一路行一路托出,“做是做,不过是半例半分,常常一些烂菜烂叶,我们少爷胃不大好,从前厨房替大少爷熬粥我能趁势分一点儿,现下他们不做了,我又不会做,所以想求你教教我。”
这三少爷明珠倒是偶有从别人口中听过,是个庶子,听那些话里的意思,这也是受人白眼遭人唾弃的,思及宋知濯,明珠的心顿时软下一层,将这婉儿手腕一拉,“你若是不嫌,随我到我们院儿里去,我分一些给你,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少爷的口味,到底将就些?”
那婉儿自是喜上眉梢,跟着到那边屋里,一进门儿,见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宋知濯,咋舌瞪眼,“大少爷瞧着比冬天的时候精神好些了,难不成都是你这饭食喂的?那我还真得跟你多学学,姐姐,你可莫要嫌我蠢笨才好。”
明珠这头正翻箱倒柜的找碟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暗黄玛瑙碗,将粥拨了一些过去,犹犹豫豫间,一咬牙,又摸出一只镶金边儿的铜碗,将那灌煨鹿筋也拨出一些,双手托盘盛给她,“你也不必学了,回头你要时来找我,我多做些给你便是,见你性格爽快我很喜欢,这是为你,你可别到处去说,省得横生是非,连你们少爷也不必说,可记住了?”
婉儿叫她一通绕,有些迷糊,听不懂话里玄机便罢,只将头懵然一点,“记住了!”
这厢手捧漆黑酸木枝方盘拖着笨重身躯辞出去,又只余满室珠光和斑驳树荫,上午一方,下午另一方,光阴横转,桂树影却不见歇。
说不上为什么,明珠突然有些心慌,那一碗稠粥与鹿筋烫似参了毒,她好像将两碗毒药送至另一位刽子手手上,它即将滋养另一株五凤草的生长。
那一番晴,一番雨的神色落进宋知濯眼中,骤如层波潋滟,露华风清,她发间的紫蓝僧帽花,似一盏明灯,牵引他的目光,落在她猝晴向晚的腮上,他耐心等着,等明珠踱步过来,双眉锁愁轻问:“嗳,我是不是会惹祸上身?我本来没想管这事儿来着,都走了,真的,可路上又撞见这丫头,我瞧她比那些人叫我喜欢些,所以我一时心软……”言罢,她抬起一双盈照杏眼,暗自撇嘴,“你不会怪我吧?”
闲窗对望,攒万捋柔情,宋知濯也将嘴一撇,“这可说不准,你瞧你平日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今儿见了这丫头就着了道?我看她莫不是故意与你套近乎,好从你身上套出我的底儿来。”
听他一讲,又见他脸色微凝,似有理不尽的烦难,明珠心有余悸,将伏着木椅扶边的手立时撤回,双眉笼上万愁,“呀!那可怎么好?不成不成,我得离她远些,你们家那位三少爷还不知是什么货色呢,倘若对你也是满心算计,我岂不是壹饭壹粥喂一头狼?”懊完悔完,她将玉色软缎的鞋面露出裙边,朝那椅上轻踢一下子,“方才你怎么不朝我使眼色?我竟然还答应她替她做饭!”
“我的老天,”他将交叠搭于胸前的手搁置脑后,有一丝辛灾乐祸地瞟过去,“你一进门儿,只顾着这胖乎乎软绵绵的妹妹,哪里朝我看过?就是眼下,菜都要凉了,还不说让我吃饭,只在这里盘桓算计一阵。嗳,我快饿死了,何时才让我吃饭?”
卒见他忽明忽暗隐忍克制的一抹笑意,明珠方回过味儿来,这是在逗她呢。只见她拉下脸去,却明艳似半壁蔷薇,翻腕抵腰,叱责有声,“你又骗我!还想吃饭?饿死你得了!”
一时她也有些失了分寸,嗓音拔高起来,惹得宋知濯连连比手势,“嘘……”
明珠到底懂事儿,撤了手卷一圈儿睫毛不说话了,撵步要走,又被他攥住烟粉绉纱大袖,“嗳嗳嗳,是我错了,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的,你真生气了?”
晨露驭风,二人于这红楼朱阁中对望,他的笑,他放低身段厚着脸皮的央求,仿佛将明珠心里的琴轸暗调,松了一根弦,是她岁岁紧绷着的,只能发出尖厉之声随时欲段的一根弦。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虚清,仿若只剩莺歇柳絮,青瓦双影,只愿天地人间,年年此夜。
30. 宝香 返魂梅也熏不香一片腐肉
琵琶弦动, 明珠大发善心,将那木椅调转方向,推至饭桌前头, 一汤匙粥一汤匙鹿筋喂给他。
这一来一回间, 轻霭浮动, 宋知濯只觉得自个儿的生命是由她一饭一食哺育起来的,正如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照拂。扫见那紫砂小罐里去了一半的鹿筋汤, 他蓦然患得患失起来,抿一线唇,缓缓摇首, “不吃了, 你吃。”
不论是粥还是其他菜色, 先前都拨了一半予那婉儿,哪里还有多余的?明珠举着碗,也含笑摇首,“我一会儿再到厨房里寻些吃的就成,这鹿筋是荤, 我不吃的, 你只管吃吧。”
也不知她到底何时才能豁然开窍,又或是他吃不准自己一片心如何着落, 猝然泄一缕有气无力地笑意, “我问你, 你从前在庙里也这么慈悲?还是……”
这厢斟酌话儿如何出口, 只见明珠颦眉, 似雾非雾,正等着他下头的言语。他心里乱麻一般,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才能不用这些突兀的情爱惊飞将将栖息的彩蝶。
“从前在庙里, 说慈悲倒也不慈悲,”左右等不来他往下的话儿,明珠便私自揣测一番,顾暇不及地接了去,“大家都是嘴上‘菩萨’心内藏鬼,什么话儿也不能信,跟你这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她搅一搅碗里的汤匙,抬眉起来,鬓便僧帽花儿被太阳照得又似紫红,斜映在她面上淡淡一片,“我也实话儿告诉你吧,我原不是个心善之人,我娘从小就把我卖了,后来跑出来,又在街头乞讨,受尽欺凌白眼,饿了好些日子的肚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里去反倒又跑回人伢子那头去吗?”
她一面说,一面搁下碗,往柜子寻出装香末的和田玉宝鼎,和一个黄花梨篆梅花儿的长匣,将横插销的盖儿揭开,取出几样精致器皿,手上做活儿,嘴角泛一丝丝笑,“都说‘羊有跪乳之心,鸦有反哺之义’,又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我实在是不懂……”
那笑含悲,辗转不通的迷茫都化到她嘴角上来,宋知濯斜转过去,伸长手臂够得一鼎蓝田玉香炉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去,自匣子头取一枚八开莲花的镏金铜灰押将香灰细细押平,“既然如此,我娘为何要将我卖了呢?家里还不至于穷到养不起。想来圣人说话儿也是有错的,我也就用不着回去了,回去也不过是将我再卖一次,只好再回人伢子那里去,纵然打我骂我,想想他原本与我无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他买去的玩意儿,没道理平白对我好,心里也就过得去了。”
言着,取一件云纹香篆模搁到香灰上去,细柄香铲铲出返魂梅香末,轻轻抖落。一如令她绞肠多年的凄楚,看着似满了,其实抖一抖,还能再填些进去,“至亲骨血之人尚且若此,何况旁人?故而还哪里来的善心呢?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经她一番压、填,香末最终篆出一条蜿蜒优美的纹路,细折子点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便有青烟栩栩盘桓,逐渐四溢出一股幽幽梅香,就此燃尽一生。
她将自己的半生与这袅袅淡烟一齐扩散给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许也有曲径不同、坎坷不同,却殊途同归、共悲共哀。
流香回转中,宋知濯静静凝望她,仿佛对影自照,他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有的自怜自恨尽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谁料峰回路转,明珠隔着烟雾,隔着崔嵬,在对岸悬崖璀璨笑起来,“可是头一天见你,宋知濯,头一遭见到你,我就觉着要对你好,并不是因为菩萨提点,只是我心里在告诉自个儿要对你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事不关己’就变成‘事事关己’了……。”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见愁绪,那笑千回百转,在眼中凝成点点水花。幸而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更别提是在心仪女子面前。他抬手过去,摘下明珠鬓上姹紫的花丢在桌上,“既然‘事事关己’,那我也得照实说,你戴这花儿真不好看,其实你戴什么花儿都不好看,你本来就是颗明珠,这些玩意儿会伤了你的风华。”
怔忪半刻,明珠还是给他绕了个糊涂,将凌厉的眼瞪过去,警惕发问:“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夸你了!”他欺身过去,凑对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暧昧,“你这人,怎么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
他那对浓眉大眼骤然对到眼前,连带裹挟暖暖梅香,熏得人深思游离、头脑发昏,转眼将那些愁苦往事都忘了。明珠瞪着双眼与他莫名对视,见他眼里似乎万物皆空,只余自己,又倏然听得自个儿促狭胸中“咚咚”心跳,竟像要将那颗重门击柝的心直跳到他身上去似的。
日转中天、薄霭旖旎,月桂投影下只见璧人成双,蝉鸣声声乍喜、闹雀句句唱欢。须臾间,她将一切迟疑都抛诸脑后,正欲随心而去贴上那张浅薄的唇……
“咣当”一声!
那还差分毫的四片唇蓦然拉开一寸,二人脸上俱涨了个通红,纷纷错眼,一时羞赧难堪。明珠慌不择路站起身,一不留神将按上的香箸碰了下来,又是“叮咣”一声,似在两人心中敲响晨钟。
“我、我出去瞧瞧!”一溜烟儿,明珠红着脸跑了,留下一个同样红着脸的宋知濯。
只见他脸色风云转换,一会儿霞彩浮动,一会儿又似乌云压倾。终归也无可奈何,不过是耐着性子再等等罢了。
这厢明珠出去,瞧得外间门口漆黑乌木三弯腿香几上头的海棠红收腰梅瓶跌到地上,碎了满地灿如彩霞的瓷片。还不及她反应,又见门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定睛细看,那人婀娜身段,上穿一件大红印纹轻纱长褙,下着一条幽蓝十二破裙,再往上瞧,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吓一大跳。虽是背光,那张脸上却清晰可看半片腐肉——不是娇容是谁?
“大奶奶!”那娇容执一枚长柄圆镜朝她鬼魅邪影一般荡过来,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并头凑过去,举着镜子朝里头看。镜面里头,是她乌黑流脓的半张脸,蹭着明珠鹅蛋俏丽的另半张,“大奶奶,你快给我瞧瞧,是不是更坏一些了?问她们都说是见好了,许大夫说见好,青莲说见好,小月也说见好,满院儿的丫头都这样说,我怎么反倒觉着更坏了呢?”
她要掉出来一双大眼珠捉鬼似的在镜中来回梭巡,不时,便垂下手扭头对眼过来,似含冤抱恨而死的鬼魂,牵出一缕可怖笑意,“大奶奶,你是这府里最会说实话儿的,你告诉我,我这脸到底是更坏还是更好了?”说着,她将脸又凑近半分,“你仔细给我瞧瞧啊……”
眼前猝然一片发黑烂肉,吓得明珠心惊肉跳,然她到底是经过事儿的,着眼将她细细打量,瞧她松鬓垂髻、青丝乱褛、眼神涣散,似有疯癫之相。她便将神色顷刻间缓和过来,托起她执镜之手,再引她朝里头望,“我瞧着是好了啊,你仔细瞧瞧,已经不见鲜血了,就是说伤口快愈合了。虽有腐肉,不过是你原先的伤口在结痂,等痂一掉,就是水灵灵的白皙皮肉,只怕比你原先更嫩些呢。大夫说见好自然就是见好的,娇容姐姐不必多虑,只将心搁回肚子里去等着便是……。”
31. 众骗 谁都是哄她的。
这话儿实在是哄鬼, 但凡没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娇容已是走投无路。
起初,不过是伤口有些发痒, 她心急难耐, 日日捧着那面镜子在手, 只见边缘有些淤血。问许大夫,他只说:“姑娘伤口凝结, 原先堵在里头的血结在里头,自然是有些发黑,过些时日自家就会散的, 倒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