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里,胡文香正忙得不亦乐乎,转头瞥见扶着门框的祁春,立刻蹙起眉来,迎过去道:“这才多久没见啊,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了?”
这副模样?
祁春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什么?”
“还什么?”胡文香去搀扶她,“瞧瞧你这张脸,白得跟涂了十层面粉一样。”
“是吗?”祁春倒是也不惊讶,她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中暑了吧,我歇歇就好了。”
“去里头吧,清静些。”胡文香说着,就把她扶进了里间,又叫人端来了一壶清茶和一碟子糯米糕,才出去继续忙活。
竹制卷帘放下,将外头熙熙攘攘的动静轻轻隔绝在外,祁春才觉得舒服了些,靠在案几上喝茶休息。
这是在宋家里不会有的时光。
之前在宫里,虽然要规行矩步,也常有挨打挨骂的危机,但是闲暇的个人时间还是不少的。可自从进了宋家门,她就日日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
赶工,做饭,喂猪喂鸡,照顾孩子,还要应对来自公婆妯娌的压力,有时夜深人静时,无法入眠的她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再倒回去想自己的每一步,又觉得其实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以为祁春要休息一阵子,胡文香便没管她,自己在外面带着满面的笑容,招待自己的客人。
没想到,才一会子的工夫,她就自己出来了。
“文香姐,东西我先放在里头了啊,十五块绣帕,十个香囊,银钱下次结算吧,我先走了啊。”
胡文香睁大眼,上前去拦着她,“你慌什么呀?看看你这脸色,要不我先送你去医馆看看吧。”
祁春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你啊,我得赶回去,家里还有事儿呢。”
“家里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啊,听我的啊,先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送你去医馆看看,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胡文香难得不嬉皮笑脸。
但是祁春只是淡笑着,既不听从建议,也不解释,自己带着空空的篮子和一把土褐色的油纸伞,出去了。
胡文香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了。
祁春去米行买了些糯米,又转道买了红枣、肉干和半斤瓜子半斤蜜饯,一坛子的雄黄酒,才拖着步子往家中走去。
路上,她尽量选了阴凉的道走,可还是觉得头晕得厉害,甚至有些犯恶心。
她扶着额头,甚至怀疑是不是两个月前的那一棒产生什么后遗症了。
第二天便是端午佳节,宋大谷夫妇请了周家和孙家那边的亲戚团聚,就当是祁春的“认亲”了。
回到家,正在大扫除的周氏说家里没有竹叶和艾草,让她和孙氏去采摘一些回来。
她一来一去,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而且她还一个人,出钱又出力,买来了酒米肉和瓜果等,她都不知道,这半天,他们四五个人,究竟做了什么。
这个家,是不是没有她,就不行了?
祁春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露出什么。
她现在一个人,在宋家势单力孤,又是一个外来人,只要与他们有什么冲突,吃亏的一定是她。
他们会说她,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然则认真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奴婢,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还说不得骂不得了?宫里出来的,就不用做家务孝敬公婆了吗?
她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坏人,但在这个家里,如果非得有一个人吃亏,那个人就只能是她这个刚来不久的外人了。
虽然有些心寒,但好在她在宫里,早就见惯人心了,倒也稳得住。
她将东西归置好之后,又背上竹篓,跟孙氏一起出去了。
宋小妹见她脸色惨白惨白的,心里放不下,扔了手头的竹扫帚,追了过去,“嫂子,我跟你们一起。”
采个叶子,哪里需要那么多人啊。
周氏喊一声,却没拦住人。
“二嫂,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月事布的事情,宋小妹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祁春,所以在这个家里,她也是唯一一个对她比较上心的人。
祁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宋小妹一个小姑娘,她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摇摇头,道:“没事,走吧。”
“是不是晒着了?没事,习惯就好了。”孙氏走在前面,随手折下一枝树条,一边走一边抽打路旁两侧的杂草——端午蛇出洞,打草惊蛇。
孙氏当她是在宫里娇生惯养惯了,吃不了山里的苦。
祁春也懒得跟她解释,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
山后有好几丛筼筜竹,筼筜叶子宽大,用来包粽子是最合适的。
姑嫂三人顺着一条细小的小路翻山而去,结果才到半路,祁春就只觉得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跟在最后的宋小妹愣了一下,才惊叫了起来,“二嫂!”
前头的孙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也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与宋小妹合力,将祁春从杂草丛中抱了起来。
“二嫂,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宋小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姑嫂二人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的,但是祁春就是没什么反应,孙氏看着觉得情况有点严重,就让宋小妹将人扶到她背上,将她背下山去。
祁春体量很轻,孙氏又是做惯了重活的人,她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很快就回到了家中。
周氏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点事情,自己的这个二儿媳居然就晕倒了,看到人被背回来,也是吓得不轻,连忙帮着将人放到床上去,又让宋长平赶紧去请大夫。
心慌意乱的宋小妹追在大哥后面,提醒他直接去保济堂,请林苏木林大夫。
第18章 怀孕
一襟晚照,穿窗入户。
老旧的平顶式帷幔浸润在暗处,寂寥阴冷。
再次醒来,祁春看到的就是这样场景,她直楞楞地盯着上方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竟然,就晕了过去。
她的叹息声还没有落下,旁边就飘过了一道声音来,“你醒了?”
“二嫂!”一个人直接扑在她床边,将她的床推得一晃,“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小妹?”祁春侧头,这才注意到她的房间里聚了一堆人,除了宋小妹,还有周氏孙氏,以及曾经见过两次的大夫,林苏木。
她挣扎着爬起来,道:“我这是……我没事,大家先散了吧。”
“什么没事啊,”林苏木的声音有点冷,“再晚些,你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你知道吗?”
孩子?
祁春的脑子先是空白了一瞬,继而“轰”地一下炸开了,直接炸到了心房——她有孩子了?
得知自己期盼已久的孙子差点没了,周氏是既心惊又愧疚,她的确是看出来这个儿媳妇是不太舒服的,但是她以为那只是娇生惯养惯出来的毛病,磋磨磋磨就好了。
却不想……
“春儿你也真是的,身上有了,你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吗?”周氏关切开口,尽量不让人觉察出她语气里的心虚和尴尬。
祁春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有了孩子,宋长安的孩子。
连续好几夜的疯狂,竟然真的让她有了孩子。
祁春微微红着脸,道:“是春儿是疏忽了。”她虽已二十四岁,且见过许多身怀有孕的贵人,但是毕竟没有经历过,的确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林大夫,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祁春说着,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肚子。
林苏木有点同情的看着她,声音也软了下来,“才两个月,胎气不稳,需得静养一段时间才行。”
林苏木随着师父行医多年,见过了太多命运悲惨的女子。
那些女孩子,在家任劳任怨,却一朝被亲生父母推到火坑之中。她们在娘家无人撑腰,在婆家无人重视,只是一个免费的劳动工具和生育工具,没人会在意她的死活。
于是,他又重复强调道:“这段时间,不能有任何的劳累,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这个孩子了。”
祁春神情一敛,“知道了,谢谢林大夫。”
“嗯。”林苏木点点头,起身去开方子。
宋家并无笔墨,倒是林苏木,常在乡村走动,自己带了些,当下便自己取水磨开,写了一个方子,交给了宋长平。
“七日后,我再来诊脉,重新开方子。”
“有劳林大夫了。”怎么说,也是宋家的血脉,宋长平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告辞。”林苏木收拾了药箱,自己离开了。
毕竟是怀了宋家的血脉,且是宋长安的第一个孩子,他在外头辛苦作战,不定哪天就永远回不来了,所以周氏和宋大谷都格外重视这个孩子,祁春也总算是闲了下来。
但是她也不敢真的完全闲下来,毕竟孙氏也是宋家的儿媳妇,若是让她心生不满了,也是个麻烦。
所以尽管她心里一直担心腹中的孩子,但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帮着准备端午的吃食。
搞得周氏心里七上八下的。
“肚子里,真的有孩子吗?”晚上忙完之后,负责给祁春熬药的宋小妹看着人喝完药之后,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祁春平坦的肚子,满脸的好奇,“肚子那么小,怎么会有小孩儿呢?得是多小的小孩儿啊?”
宋桃桃和宋满满出生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太记得了。
祁春觉得好笑,道:“他现在还小呢,自然看不出来。”
“二哥若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定是高兴坏了。”宋小妹蹲在她膝前,满脸的高兴。
祁春却没她这么高兴,思绪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边关。
按照时间,宋长安应该早就到积云城了,可是他走了这么久,却从没来过一封信,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或许,他早就忘记家里头还有这么一个临时顺手娶的媳妇了。
不管了,不论怎样,她这个宋家妇的身份是逃不掉了,有了这个孩子,她也算是有了寄托了。
第二天,因为有客人要来,宋大谷夫妇和宋长平夫妇四个人很早就起来了,烧水,杀鸡,煮饭,包粽子,挂艾草,忙得热火朝天。
祁春也起来了,她坐在阶上,帮着包粽子。
周氏瞧着她的脸色还是煞白的,劝她回屋歇息,但是祁春不肯。
今天来的可都是宋家的亲戚,一个不慎,她就要被人戳断脊梁骨了。
暑热很快就随着山头斜照过来的日头落到了院子里,宋小妹将两片竹叶重叠在一起,一面将淘洗过的糯米和红枣一起放进去,口水流了一地。
“我记得去年,下头的大花就拿了这么一个甜甜糯糯的大大的粽子,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后头跟了一群孩子,大家都可想尝一口了。可惜啊……”
“可惜,最后谁也没吃着,包括大花自己。”祁春笑着把话接了过去。
宋小妹“嗳”了一声,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
“因为粽子掉地上了。”
宋小妹“嗳”的声音更大了,“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