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菲却以为她听烦了,忙吸吸鼻子,歉然道:“对不住,扯了这么多。将军答应我,只要我交待所有知道的事情,便念在我曾舍身救过老太太的份上,饶我一命,让我带着父母永远离开京城。我便将所说的全交待了,将军果然没有食言。”
“原来是这样。”阮明姝也是不由感慨。
“阮小姐,你是个好人。”鸢菲认真道,随即笑了笑,“虽然您爱冷着脸,假笑时唇角都懒得多勾几分,长得又叫人嫉妒,但一定会有好报的。我以后,会时时为老太太和您祈福。”
“会有好报......”阮明姝喃喃重复道,尔后轻轻一笑,“鸢菲姑娘,各自珍重。”
*
北风虽凌冽,暖阳渐高悬。
阮明姝向北,鸢菲往南,二人就此别过。
阮明姝心中感慨,也不理会身后问个不停的绿绮,又走了半里路,眼看车行要到了,没想到鸢菲竟又追了上来。
“鸢菲姑娘?”阮明姝疑惑极了。
鸢菲大口大口喘着气,苍白瘦削的脸蛋终于有了点血色:“其实,其实.....其实是将军,是将军让我,向您谢过罪,再离京的。”
她一边费力说道,一边捂着胸口,叫呼吸平复下来。
阮明姝呆了好一会,才用确认的语气问道:“陆将军?”
鸢菲点头。
“让你来同我谢罪?”阮明姝白玉似的纤手指了指自己。
鸢菲又点点头:“他让我只谢罪,不要多言其他。所以刚刚我才没说......”
阮明姝一时神色复杂,心中疑惑重重,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
“那为何又追过来告诉我?”
鸢菲低头想了想,才认真回道:“我先前也是疑惑,将军为何要让我来找您,还不要我提起他。可是刚刚同您道别后,我走在路上,我想......将军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您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阮明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否认,白玉似的纤手猛地抬起,却又觉着反应过激了些,便掩饰性地拢了拢斗篷。
“这两年,老太太待我极好,我却......辜负了她的恩情。她很喜欢您,想让您进陆府。我想,我没什么能将功赎罪的,便把我所知的都告诉您,如能促成一段良缘,那就再好不过了。”鸢菲说着说着,两眼又泛起泪光。
阮明姝的心,因“良缘”二字颤了一下,但很快便沉下去。
“多谢你鸢菲姑娘,”她对鸢菲说,“只是我想,须得夫妻佳偶才有‘良缘’一说。”
为妾便是做个奴才,哪里能称为“良缘”。
*
阮明姝和绿绮下了车,远处执抢而立的兵士朝此处投来警告的目光。
车夫登时紧张,告罪道:“车停在这儿,若碍着将军府的人可糟了。二位小姐,让小的在街角处侯着吧。”
阮明姝点头允了,理了理衣裳,带着绿绮往陆府西偏门处走去。
她此次来,并未有约,有些担心扑了空,见不到陆老太太。
“早知先写封书信,若见不到老太太,也留个消息。”来得匆忙,阮明姝有些懊悔。
“这里空旷,风也比别处大。”绿绮今日穿的披风,没有帽子,小脸蛋被风刮得生疼,头发也吹得乱糟糟的,两手捂着嘴巴抱怨道。
阮明姝怕灌风闹肚子,紧闭着嘴没回她。
“诶,小姐你看,那是陆将军么?”绿绮兴奋道。
阮明姝闻言便要去看,好巧不巧,风势陡然更盛,吹得她睁不开眼,头上兜帽都被掀落。
“唔。”她有些难受地闷哼一声,偏过头来免去直对寒风。
马蹄声急,陆君潜的身影就这样从她视线中飞掠而过。
阮明姝樱唇微微张开,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陆君潜身后的轻骑已成队飞驰而过。
阮明姝慌忙避让。
陆君潜也许是没瞧见她,更有可能是视而不见。不管怎样,阮明姝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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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君潜眼神极好,一半是天生,一半是戎马中历练出来的。他在翻身上马时,已经远远瞧见阮明姝了。但他有要事在身,又没什么话好说,便只做看不见。
策马经过阮明姝身旁时,还是忍不住用余光一瞥。
正瞧见她的兜帽垂落,青丝飞舞。
早年他在北地杀胡,一次行军,冰天雪地里瞧见株花树,枝条细却直,不生枝蔓,清疏的小白花儿雪中寂寂开着,一眼就捕获他的视线,让他看了许久。
因时机不宜,他没问随军将士们这是什么花。
及至后来凯旋,他又想起冰雪中那抹姝色,可再询问时,却无人知晓。众人都说他定是眼花了:苦寒之地万里冰封,何来花树?怕不是劳累过度,将冰凌看错了。
此刻,萧瑟冬风中我见犹怜的惊鸿一面,叫他莫名又想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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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嘶鸣,黑龙驹敏健地掉过头。
渐远的马蹄声复又渐近,最终在她身边停下。
“阮明姝。”他居高临下,喊她的名字。
阮明姝僵硬地转过身子,仰头看高坐马上的那人。
日光炽盛,银丝轻甲上闪着光,刺得阮明姝微眩,纤弱的身子被罩进对方投下的阴影中。
第21章 “将军!”她突然怯生生唤……
“将军。”她敛衽行礼。
陆君潜淡淡嗯了一声,便没了回应。身下傲气的千里神骏,也只得乖乖放松后腿,甩着尾巴等待着。
既不说话,也不让她走,阮明姝着实无奈。只好又抬起头,向陆大将军投去她敬畏又疑惑的目光。
阮明姝身量并不算高,只因身段纤长,独看时才显得高挑。陆君潜却是实打实的人高马大,即便不坐在马上,她也要仰头同他对视。
现在陆君潜居高临下,阮明姝更觉没有底气,只怯怯抬头了片刻,便又垂下脑袋,有些憋屈地瞧着自己的鞋尖。
陆君潜想了想,利落跳下马,绕到阮明姝身前。
两人离得有些太近了。
“将军.......”阮明姝吃惊道,心脏叫人攥住般,不知该怎么跳了。
陆君潜瞧见她眼睑下的青眼圈,清减许多的脸蛋依旧冷艳动人,却多了分哀伤怯意,不似那日又娇又傲。
“伤还没好?”他问。
“好了,只是皮外伤。”阮明姝觉得自个儿奴性颇深,这伤还是他害得,可现在一句简单的询问,她就莫名其妙有些开心。
陆君潜听了,却微微皱期眉:不是因为伤,难道是那小子对她并不好?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没什么立场多言。
于是陆君潜点点头,又上了马。黑龙驹甩了甩神气漂亮的颅面,只等主人一个令下,就飞驰而出。
阮明姝目送着他,天差地别的两人,本就该这样渐行渐远。
可毫无征兆地,阮明姝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她下不了决心,那就让陆君潜来决定吧。
“将军!”她突然怯生生唤道。
陆君潜回头看她,本已拉起的银辔又放下。
“我有一件事想求您,您会帮我么?”阮明姝定定望着他,口气一如当日他问她名字般郑重。
陆君潜挑挑眉,讶然于眼前女子胆子之大。他们只见过几面,但每回她都能做出点让他忘不掉的事儿。
而阮明姝想的是什么呢?如果陆君潜给了否定的回答,她便只求老太太帮忙,不提为妾之事;如果陆君潜没拒绝,那她就告诉老太太她愿意入陆府为妾。
她已经十八岁了,性子冷脾气怪,没有想共度余生之人,给陆君潜做妾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者,陆君潜对盛意公主除却巫山、一往情深,她大可同老太太谈好条件,日后寻机会脱身。
“我没空。”陆君潜没怎么犹豫。
阮明姝被梗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笑。心中虽有些失望,但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
她不再多言,只恭敬垂首站着,等待陆君潜策马离去。
“去找老太太吧。”看到阮明姝如此平淡的反应,陆君潜莫名有些不悦。
阮明姝温顺点点头,又行了个告退的礼,就要离开。
“若是老太太帮不上。”陆君潜扯起缰绳,“就等我回来说。”
黑龙驹得了令,旋风儿似的飞奔而去,留下阮明姝愣怔在原地。
*
陆府内,老太太抿了口热茶,下面几个女眷正襟危坐着。
“你们都下去吧,银兰在外间侯着。”老太太放下青釉茶盅,屏退左右,连银兰也没留。
丫鬟们从松枝暖帘下一一退出,外间的门也被紧紧阖上后,老太太才再开口:
“昨夜皇后娘娘的寿宴,你们都去了,有什么想法啊。”
她语气淡淡,却是威严至极。
窦太君是老国公的继室,十八岁嫁入秦州国公府时,国公已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儿子,也就是陆君潜的大伯陆铮、二伯陆放。
国公的小儿子陆吾,即陆君潜的父亲,则是老太君生下的。
此刻大儿媳妇于氏便在左下位置面向东坐着,她发髻花白,只比老太太年轻八九岁。丈夫陆铮离世后,于氏一直孀居,前两年才从秦州来京城服侍老太太。听到老太太的问话,神色依旧安详和静。
陆府的大孙媳妇儿周氏紧挨婆婆于氏坐着,她的表情就有些诚惶诚恐了。周氏的丈夫是陆铮与于氏的嫡子陆师古。陆师古四十出头,官运亨通,现下因陆君潜“力荐”,刚坐上右丞相的椅子。
昨夜宫中宴饮,到场女眷纷纷阿谀奉承,周氏饮酒后,不免露了骄矜意,回来便觉不妥。现下听到祖母如此发问,心下更是不安。
老太太右下位置则是二孙媳妇儿沈氏打首,她今年二十有八,生得柔媚动人,比妯娌周沅溪整整小了十岁。沈惜文的夫君陆学今,如今亦在京城,没多大官职,倒比谁都忙,成日在外鬼混。
沈惜文昨夜虽也备受礼遇荣宠,但她知道自己男人不争气,不过是沾着将军府三个字的光,所以倒安静少言。
陆有容与陆学今一母同胞,与亲嫂子挨着坐。老太君怒气隐隐,余人屏息凝神,她反倒看戏般,盼着祖母能治治大嫂子周氏的威风。
“皇后亲自斟酒,味道可还好啊?”见媳妇儿们都低头默然不语,老太太转向大孙媳妇问道。
“老太太!”周氏惶恐道,竟立刻起身跪在祖母膝下,“孙媳妇儿昏了头,给咱家丢人了。孙媳妇知错了!”
“唉!你......”老太太心疼地将人扶起来,气消了大半,“你呀,快回去坐着。”
媚上欺下,真得她们周家真传,陆有容不屑地撇了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