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从小到大,他一面与她针锋相对,另一面却不自觉地带她走出家族为她设下的牢笼。
承恩殿近在眼前,赵晏拾阶而上,心里逐渐尘埃落定。
先帝与沈太后的故事令人唏嘘,今上和皇后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厮守终生,而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她确实还喜欢姜云琛,就此错过,难免有些可惜。
只是,她的想法绝不能让他知晓,以防他故技重施,尾巴翘上天。
也省得她最终认清自己不再喜欢他,抽身离开时,他无法承受打击。
很好,这个计划堪称两全其美。
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走进承恩殿的大门。
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更换衣裙,在桌案前落座。
锦书问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经醒来,正穿戴衣冠,您是现在传早膳,还是等殿下一同?”
“等他吧。”赵晏说完,觉察到锦书讶异的目光,“你不要多想,堂姐能够顺利得救,殿下出力不少,于情于理,我都该对他……”
她斟酌言辞:“客气些。”
锦书:“……”
小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没有跟去招提寺,对营救五娘子的经过一无所知,但总觉得从那里、又或者说从燕国公府回来之后,小娘子有些不一样了。
大婚头几天,她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像是凝着一层寒霜,而今——
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颊边的一缕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似专心致志地等候太子……不,等候早膳,思绪却不知已经飞到了何处。
锦书忍住笑意。
她最清楚这副神情,以前只有在闺房中关起门,小娘子才会流露出几分轻松自如的少女娇态。
她行礼退下,告知膳房派来的宫人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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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整理停当,走出内殿时,还在揣摩赵晏那句话的含义。
兴许她只是随口一说,抑或因为他帮忙找到赵五娘,她才决定对他假以辞色。
反正绝不是沾了旁人的光。
回宫之后,他的打扮与纪十二大相径庭,赵晏再自欺欺人,也不会把他与那厮混为一谈。
觉察到自己的心绪起伏,他不由愣神。
三年前,赵晏默默喜欢他的时候,也是这般患得患失吗?
果然,欠下的债早晚是要还的。
赵晏听闻动静,不慌不忙地放开头发,正襟危坐。
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每逢走神溜号,看到父母尊长进来,就能瞬间恢复如常。
——在宫里倒是不会,毕竟有姜云琛这个竞争对手,她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一刻都不敢松懈。
如此看来,他在身边也算有所裨益。
她不动声色地权衡着,想了想,对他微微一笑,点头以示招呼。
姜云琛:“……”
他突然觉得赵晏今天不大正常。
桌面空空荡荡,她已经用过早膳了?
那她特地留下等他,是要说什么事情吗?
他正蹊跷,就听赵晏吩咐道:“锦书,传膳吧。”
“……”
真的有问题。
姜云琛心里七上八下,在赵晏身边落座,生怕她说出“陛下和娘娘准我们年前和离”这样的话来。
赵晏的目光循着他周身打量。
他戴了一顶白玉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素色的宽袍大袖虽不张扬,却难掩与生俱来的矜贵。
前些天用早膳时,她都是尽可能躲避他,现下想开,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近在咫尺的美色。
她点点头,称赞道:“陆公公眼光颇好,这身衣服很适合殿下。”
姜云琛:“……”
按说他该高兴的,但总觉得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
更何况,衣服明明是他的主意,特地选了与纪十二的南辕北辙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夸陆平?
他定了定神,一言难尽道:“赵晏,如果是因为赵五娘的事,你的感谢我心领,以后准许我进承恩殿就好,其他的……不用这么勉强。”
赵晏:“……”
她看起来有这么虚伪吗?
两人各怀心思,大眼瞪小眼半晌,试图看透对方所想。
最终,赵晏清清嗓子,开口打破沉寂:“我们讲和吧。”
她放弃了。她天生不是演戏的料。
姜云琛一怔,赵晏对上他略显惊讶的眼眸,认真道:“前些天我的确很生气,但现在想想,婚事是陛下与燕国公府的决定,并非你能左右,我没法怪在你身上,至于字条,你的解释虽然牵强,可已经过去的事,多思无益,我扔了你四五回,算作扯平。上元节之前,你我还要在同个屋檐下共度一个月,不妨过得开心些,即使将来分道扬镳,也能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说罢,她笑了笑,掌心朝前举起手。
小时候两人闹矛盾,每回都坚持不到一天,就要去找对方言和。先服软的只要做出这个动作,另一个即使臭着脸,也会接过台阶。
仔细算来,这回是两人有生之年冷战最长的一次了。
姜云琛望着她清澈如许的眼睛,几乎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婚事是他的“算计”,他看出了父亲与赵家的心思,因势导利将她娶来。
然而这时,宫人们端着早膳鱼贯而入。
突如其来的冲动烟消云散,他轻轻一叹,决定还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煽风点火了。
再等一等吧。
元月十五之前,他定会如实相告。
他抬手与她击掌。
彼此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宫人们将点心和羹汤呈上桌,旋即安静退到一边。
这顿早膳依旧风平浪静,但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食物不再泾渭分明,却也没有赌气似的挑挑拣拣,赵晏任由姜云琛分走她半碗汤,又抢走了他的最后一块饆饠,想起往事,胸有成竹道:“我在凉州学了三年,手艺大有长进,如今做这个不在话下,等回头有空,我再请你和阿瑶点评一次。”
姜云琛欣然答应,嘴上却不客气:“阿瑶就罢了,你忘记她之前怎么对待你的成果?赵晏,这方面,她可远不如我够意思。”
“所以我更要好好款待你。”赵晏和颜悦色道,心里却想着要在饆饠里面多加点胡椒。
两人先后放下玉箸,姜云琛适时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推了过来。
怎么还有?
赵晏啼笑皆非,随手打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的视线停留在赏心悦目的笔迹上,复而对锦书道:“替我收起来,以后有大用处。”
姜云琛不禁纳罕,就听她解释道:“待我将来出了宫,身无分文的时候,就指着它活了。殿下的墨宝,即使没有署名,仅凭这手漂亮字,也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
行吧,总比扔了好。
而且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曾经那个熟悉的赵晏回来了。
姜云琛心中欢喜,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不由慨叹,曾几何时,自己竟变得这么容易满足。
但他看着赵晏灿若星辉的眼眸,感觉这种状态也挺好。
她不再心存戒备、对他冷眼相待,虽然她所求的仅仅是与他和平共处。
至于他,甘愿把她曾经的心情体会一遍,就当是在还债。
他还是无法想象上元节过后,她转身离去的画面,只希望尽可能地不要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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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顿早膳开始,两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切似乎回到三年前,闲来比武切磋,或在承恩殿内写诗作画、抚琴对弈,姜云琛处理公文的时候,赵晏就在旁边读书,他去面圣、接待朝臣,她便召见东宫的内官,检查账册、打点庶务。
姜云瑶偶尔来串门,与赵晏玩双陆和叶子牌,帮她和姜云琛吵嘴,或是在两人动手时记录胜负。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赵晏不再和含章公主共同起居,而是住在了东宫。
年前诸事繁忙,宫宴和赏赐须得妥善安排,以往这些都是皇后全权负责,如今赵晏做了太子妃,便主动去给她打下手。
好在她从小在宫里长大,对各项流程并不陌生,很快就做得驾轻就熟。
皇后还开玩笑说,待她走了,自己定会想念不已。
转眼间,便是岁除。
依照惯例,帝后会在宫中设宴,与皇亲国戚、群臣百官一同辞旧迎新。
赵晏以前参加岁除晚宴,只负责陪姜云瑶吃喝玩乐,看到姜云琛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坐在席间与众人举杯客套,还免不了要幸灾乐祸一番。
岂料风水轮流转,这次她必须与他“同甘共苦”。
暮色降临,赵晏盛装加身,与姜云琛来到上林苑。
两人一同拜见帝后,自是得到丰厚赏赐,赵晏听出今年的赐物与以往不同,非稀世珍宝,却都是些易于变卖、不会被认出是来自宫里的东西,知晓帝后是在为她攒家底,不觉动容。
帝后都是节俭之人,她也不爱奢侈享受,但一直以来,他们给她好处时从未有过半分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