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琬摇了摇头:“没事,我扶你走。”
“不用。”闻致单脚跳着后退一步,朝迷蒙的远处望了眼,“去给我找根棍子来,结实点的。”
寻了根树枝,用匕首削成木棍做拐杖,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南走去。
天一亮,雪地反射出刺目的白光,茫茫一片不见边际。从天黑至日落,雪霁云开,闻致的脸色越来越白,目光也越发涣散,当他沉默着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时,明琬感觉到天都塌了,恐慌自心底蔓延,那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她只能不住地给自己打气,然后拖着重伤昏死的闻致在茫茫雪域中一寸寸挪行。
天黑在一片挂满了冰雪的小树林中歇息,明琬累得头昏眼花,呼吸渐渐急促困难起来,身子像是灌铅般直往下坠。她靠着闻致取暖,吃力地掸去披风上的积雪,裹着两人日渐寒冷的身躯,正浑浑噩噩之际,忽的听见远处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和吆喝声……
再次醒来时,是在平州关的军营中。
“还好先一步找到你俩的是我们自己人,否则,这会儿你们小命可都没了。”
沈兆让人去请军医过来,笑吟吟坐在一丈以外的椅子上,反手搭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对明琬道,“我找到你们时,小致抱你抱得死紧,怎么也不肯松开。当时你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他肯定以为你死了,眼睛都是通红的,回来后还朝三皇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明姑娘没瞧见那场面,堂堂皇子殿下被他刺得无言辩驳,我从未见过小致发那么大脾气。”
提起闻致,明琬恢复了些许清明,哑声急切道:“闻致呢?”
“小致命硬着呢,养了一晚,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正在部署军中事宜。”说着,沈兆朝帐帘处瞥了一眼,眯着眼道,“你瞧,这不就来了。”
闻致一身枣红的武袍,一只手打着绷带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见到榻上醒来的明琬,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用拐杖戳了戳占据了帐篷内唯一一把椅子的沈兆,皱眉不耐道:“让位。”
沈兆“啧”了声,不情不愿地起身,扶着“伤残”小战神入座,而后道:“人手都安排好了?”
闻致将拐杖搁在一旁,道:“军中定还有林晚照的细作,故而我放出了假消息,引蛇出洞。”
毕竟有多年的默契在,沈兆很快明白了,“成,接下来交给我,定把林晚照那叛徒给你抓回来。”
“抓不到,军法处置。”
“啧,小致致好生无情,回长安我要向小雅参你一本。”沈兆朝榻上的明琬挤眉弄眼,不正经道,“明姑娘,替我好生治治他!”
沈兆走了,闻致看了明琬许久,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慢悠悠倒了一杯茶,又单脚跳着递到明琬榻边,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许:“喝水。”
他瘸了腿,蹦过来时杯盏里的茶水已撒了大半。明琬就着他的手饮了两口,见他还想回去倒茶,忙制止道:“够了,多谢。”
闻致这才作罢,拖过椅子,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闻致愣了愣,抻着那条断腿道:“你先说。”
“你腿怎么样了?”明琬时刻惦记着,唯恐姜令仪噩梦应验,使闻致真的成了残废。
闻致道:“军医说你接骨的手法很好,只需静养数月即可恢复。”
“那就好。”明琬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都已偏离那个噩梦,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见闻致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肉麻的眼神望着自己,明琬不自在地往被褥中缩了缩,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闻致沉吟了片刻,才垂下眼,用低低的语气道:“我已和父亲谈过了,等回到长安,便会安排。”
“安排什么?”明琬莫名。
“亲事。”闻致的喉结动了动,抿着唇,恼羞地看了明琬一眼,似乎责备她的明知故问,“你知道的。”
“嗯???”明琬愈发糊涂了,心道:我知道什么?请问我该知道什么?
见她发愣,闻致的面色变了几变,身形不似之前从容放松了,压沉声音问:“喂,你不会不认账吧?在谷底时,你说没有我就不行……”
明琬这才懵懂明白,他大概是将这句话当做是真情流露的“恋慕”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有你的帮忙,仅凭我一人之力走不出谷底……”她才解释了半句,就被闻致恼羞成怒的凌厉眼神刹住。
“你摸了我的身子!”闻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明琬更加说不清了,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用冻掉手指的故事恐吓我。”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自作多情,闻致面色越发清寒。他忽的捞起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大力掀开帐帘离去,用整个背影诠释着“生气”二字。
明琬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躺着再难入睡,披衣下榻去找闻致,却告知他带伤去前线督战了。
后来林晚照被捕,突厥退出防线以外,直到班师回长安,闻致都没再同明琬说几句话。
回到长安,因私自离京,李成意和皇后被皇帝狠狠苛责了一顿,念在将功折罪,这才没有降下处罚。闻致和沈兆他们又升官儿了,不知会赏赐多少金银和美人,随行的五陵年少俱是荣光加身,而明琬则被盛怒的明承远关在家中面壁,错过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封赏大宴。
期间,姜令仪来看过明琬。
不知经历了什么转折,姜令仪的气色好多了,与大皇子关系回暖。明琬问原因,姜令仪并未说出细节,只说是人要朝前看,不想一辈子活在梦的阴影里。
“琬琬似乎很关心宣平侯世子呢,总是向我打听他的消息。”姜令仪抿唇一笑,“之前不还说讨厌他来着?”
“谁关心他了?”明琬断不肯承认,绕着手指道,“我只是看到他的另一面,没那么讨厌他了而已。”
元宵前日,明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兆以内眷体虚为由将明琬从明承远的眼皮底下诓骗了出去,而后将她带去了望月楼的雅间。
偌大的厅堂内,那些鲜活意气的少年们都在,沈兆、姚进、阿昼、小南蛮……还有宣平侯世子,闻致。
他依旧一袭红色戎服,站在众人中间如此耀眼夺目,仍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天之骄子。
屋内佳肴美酒无数,点缀着一簇簇绢花和纱绸,不知提前花了多少工夫,才将房间布置成了能讨所有姑娘欢心的奢华模样。少年们笑着起哄,闻致红了耳尖,不知谁从身后推了一把,明琬踉跄向前,扑入了闻致怀中……
她抬眼,刚巧撞见一双深邃若黑潭的英气眼眸。
“说呀,闻致!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什么美人关!”
“快说快说,别辜负了大家一番心意!”
众人善意催促,明琬一眨不眨地仰首望着闻致,感受着他搭在自己腰上不住收紧的手臂,脸上莫名燥热起来。
她从未见过闻致这般紧张,又如此认真的模样……直觉告诉她,闻致定是不安好心。
年关的热闹中,窗外冬阳和煦,满堂生香。红色武袍的少年挺拔而立,骄傲地向她宣告:“从今日起,我会认真地追求你。明琬,你且做好准备!”
第90章 番外(九)
姜令仪最近总是重复做着一个噩梦。
梦里总是重复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锦衣华服,风度翩翩,手持骨扇轻摇, 唯独看不清脸, 像是泼墨晕染了五官,蒙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笑着唤她:“小姜。”
梦里充斥着压抑的黑和血色的红,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片段交叠涌现,关于欺骗与利用,挚爱与心死……如亲临其境, 梦魇压身。
她梦见自己两次出逃,两次被抓回去, 囚禁在一方奢靡的金屋之中, 那男子始终笑着,温润的唇角翘起, 在她耳畔吐露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她逃脱不能,改变不了, 所以选择在新婚之夜烧了洞房, 亲手取下他那柄骨扇之上的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那个一贯挂着虚伪笑意的男人疯了,血和着泪淌下,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不过这和她有何关系呢?
她赢了,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了结。
利刃刺入身体的痛感如此清晰,姜令仪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梦中的绝望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雕花窗外透出黎明前的冷光, 姜令仪慢慢蜷起身子,躬身抱住了自己。
是梦,又好像不是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她心力交瘁。
好在明琬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将那些古怪的梦告诉她后,得到了不少宽慰,姜令仪也就慢慢放下了心事,自行配药调养安神,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未曾再梦到那个手持骨扇的男子和血色漫天的杀戮。
轰轰烈烈的春狩过后,姜令仪即将被分去大皇子的殿中服侍。
大皇子前不久坠马,摔伤了脑袋,成了个心智受损的傻子,病情忽好忽坏,只记得八九岁以前的事,行为与稚子无异,自是在天子面前失了宠,这辈子兴许都没指望好起来了。太医署中稍稍有些背景关系的侍医皆不愿前去侍奉,唯有姜令仪性子内敛踏实,又无父无母,于是被指派给了大皇子侍疾。
姜令仪并不重名利,何况各宫娘娘身边如履薄冰,未必有大皇子处来得轻松。
早上照例是同明琬一同入宫,正说笑着,忽见宫门的另一端有一行风光无限的少年簇拥而来,其中便有宣平侯世子。
姜令仪牵着明琬的手退避一旁,刚才还笑着的明琬却忽的拉下了小脸,望着人群中张扬路过的闻致重重哼了声。
姜令仪不知明琬与闻致的嫌隙从何而来,似乎从春狩归来就有些不太对劲了。可明明在梦里,明琬和闻致将来是会成亲的……
罢了,还是不提此事。或许真如明琬所说,是因为自己近来考核功课压力甚大,这才多梦惊眠。
“姜姐姐,今日是你第一次去皇子身边服侍,千万小心些。我听说,宫里处处都是陷阱,一不留神就会得罪谁,很可怕的。”太医署门口,明琬拉着她的手肃然叮嘱。
姜令仪比明琬大两岁,她说的自然都懂,颔首柔声道:“知道啦,琬琬进去吧,当心迟到了会被医正责罚。”
明琬这才挥手作别,转身小跑入了太医署。
大概为了养病,大皇子搬去了西边僻静的云英殿。姜令仪将太医署调动的令牌给了管事太监,过重重大门,这才在云英殿中见着了那个摔坏了脑袋的大皇子。
十九岁的大皇子生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唇红齿白,额上扎着一圈素白的绷带,披着素色的长袍坐在案几后玩泥人,乌黑的长发披散,为他平添了几分病中的脆弱。因为伤了脑袋的缘故,他的眼中有种类似稚童的好奇,停了动作,目光随着姜令仪的脚步而移动,如同温润无害的小狗。
但姜令仪浑身一颤,不可抑制地僵在原地,莫名的恐惧从骨髓中蔓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望见李绪那张年轻的脸时,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梦里那张模糊的脸一下子清晰起来,一眉一目,轮廓身形,皆是和殿中这个伤了脑袋的大皇子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太诡谲了!
在今日之前,姜令仪从未见过李绪,为何会频频在梦中遇见他?梦里屠杀七万人,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怎会是面前这个呆傻如孩童的可怜人?
可若不是,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姜令仪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不禁后退了一步,身体下意识想要逃跑。直到一旁的管事太监低咳一声提醒,呵斥道:“大胆!怎可直视皇子?还不快跪下!”
这一声呵斥唤回了姜令仪的神智,冻结的血液如化冰般渐渐回流。
那一瞬,她攥紧冰冷的指尖权衡许多,最终还是选择定下心神,朝着案几后摆弄泥人的李绪叩首道:“奴婢太医署侍医姜令仪,叩见大皇子殿下。”
她的声音轻柔内敛,像是吹面不寒的春风。
再抬首时,姜令仪吓了一跳。
李绪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面前,手撑着下巴,狐狸眼定定地望着姜令仪,审视良久,才倾身软声问:“这位姐姐,我可曾见过你?”
姜令仪咽了咽嗓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绪离她太近了,近到能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好在一旁的太监忙扶起了李绪,哄道:“殿下,地上凉,您还是起来说话。”
“姐姐还未回答我,”李绪孩子气地皱起眉,固执地向姜令仪索取答案,“我一见姐姐便心生欢喜,像是久别重逢,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呢?”
姜令仪张了张唇,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道:“奴婢……并未见过殿下。”
“是这样吗……”李绪垂下眼,看上去颇为失望。
或是心智受损的原因,他的反应比正常人更大、更夸张些,模样楚楚可怜。
他又回去摆弄那些木偶和泥人了,左手拿着同右手打架,嘴里不时发出模拟的咻咻声,空旷的大殿衬着他孤寂的身形,漫出一股无边的寥落。
姜令仪被领了出去。
宫女们给姜令仪收拾出了一间单独的住房,虽说与宫人同住,条件简朴些,但胜在清净。夜里辗转许久,直至丑时后才勉强睡着。
早晨被一阵呼天抢地的吵闹声惊醒,姜令仪瞬时睁眼,刚披衣下榻,便见李绪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而来,哭道:“不得了了!大殿下落水快没气儿了,姜侍医快去瞧瞧吧!”
、水榭边围着数名宫女太监,俱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几个胆小的已偷偷抹起了眼泪。而湿淋淋的李绪就躺在水榭中,双目紧闭,胸口已不见呼吸起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