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憨傻的李绪不会流露出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会用那般复杂的语气唤她“小姜”……那个傻了的李绪, 永远是轻快的、赤诚的, 说话时尾音上扬,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孩童模样。
李绪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
他不知在揣度什么, 伸出修长的指节碰了碰额上的绷带,眉头微皱,很快松开,看着惊魂未定的姜令仪,许久平淡道:“小姜可曾想过, 或许,我本该就是这般性情。”
姜令仪不敢想,那是一个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就在姜令仪按捺不住想要逃跑时,李绪忽地眉开眼笑,大声道:“我骗你的,小姜!”
姜令仪愣住,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归属何方。
李绪又恢复了往日呆傻幼稚的模样,得意洋洋地坐起身,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拍手看着姜令仪:“我装得可像了!小姜定是被我骗过去了,以为我病好了,是不是?”
姜令仪真是被他吓住了,闻言徐徐松了口气,白着脸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开这种玩笑。”
“小姜,你不喜欢吗?”李绪显出忐忑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我以为你希望我好起来,所以才开了个玩笑……小姜不希望我好么?为何会这般害怕?”
“照顾好殿下的身子,为殿下配药侍疾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当然希望殿下好起来。”姜令仪道,“只是这般捉弄人,万不可取。”
“好,以后不会了!”李绪又流露出了那种小动物般的湿漉漉的眼神,叫人不忍苛责。他额上的绷带还渗着血,身子前倾,弱声道,“这里只有小姜真心待我好,不计较我的病,小姜会永远在我身边的,对么?”
姜令仪轻轻摇头,将微微吹凉的汤药递至李绪面前:“等殿下出宫建府,搬离宫中,奴婢自然不能再跟着去了。”
“……”眼睛瞬间湿红,泪光如雨扑簌。
姜令仪软了心肠,无奈道:“若殿下听话乖巧,事情能有转机也未可知……殿下快把药喝了,凉了会更苦。”
李绪接过药碗,喝药时,眼睛亦是望着姜令仪,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姜令仪收拾完空碗准备离去,却被李绪拉住了腕子。她回首,对上了一双无声挽留的眼睛。
姜令仪对他的依赖习以为常,安抚道:“好好休息,殿下。”
寝殿的门扉关上,隔绝了清透的光线,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李绪那双孩童般天真的眼眸也跟着暗了下来,晕开一团深不见底的墨色。他抬手,对着窗棂观摩着自己那双年轻白皙的指节,而后轻轻一笑,带着莫大的餍足。
小姜还是这般好骗,但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骗她了。
午后,皇帝派了人过来询问坠楼的细节,李绪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皇帝没有法子,草草处理了李绪身边几个不得力的小太监,此事就算揭过。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帝王而言,肯花在傻儿子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怜。
八月中,明琬很苦恼,清秀的五官都快揉皱成一团。
“还不是因为闻家总提定亲之事?”中秋午后,刚从闻家赴宴归来的明琬愁眉苦脸地漫步在市集街道。
姜令仪与她并肩而行,温声笑道:“闻家三番五次上门求亲,诚意已是颇足了。琬琬,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梦么?你和闻家世子,说不定就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呢!”
“孽缘还差不多,你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才不会信呢!何况,闻致是要北上打仗了,阿爹说他们从军之人每逢大战,都会弄一件喜事讨吉利,留个香火什么的,怕是与‘诚意无关’。”
“又要打仗了?”
“嗯,听说是突厥不知为何突然来袭,连夺我朝三座城池,来势汹汹呢!”
明琬伸手拂过街边摊位上悬挂的一排流苏结,重新振作精神道:“不说这些了,姜姐姐好不容易有一天清闲日子能出宫,应该开开心心度过。不若这样,我带你去望月楼吃月团子,再去慈恩寺烧香求签,可好?”
八月十五月圆,求姻缘签的人格外多。姜令仪和明琬在佛殿外等了许久也挤不进去,索性作罢,改去菩提树下的老和尚那里求平安符。
“琬琬求了两个平安符?”扎着无数红绸带的巨大菩提树下,姜令仪笑得内敛文静,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一个给伯父,还有一个给谁?”
明琬脸一热,掩耳盗铃般将两只平安符背至身后,哼笑道:“姜姐姐的那只符,又是给谁呢?”
这下,姜令仪自己也愣住了。
她如今无父无母,叔父家也不大往来,这只平安符又是为谁而求呢?大皇子殿下么?
或许呆傻的李绪太过孤寂可怜,让姜令仪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明明是该疏离的两个人,却因孤独而走到了一起,不知不觉间竟是占有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姜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明琬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担忧道,“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却总见你走神,可是近来太累了?”
姜令仪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菩提树下的一幕似曾相识,像是经历过一般。”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尘缘未尽,轮回一场,有破镜重圆之兆。”一阵风吹来,菩提枝叶婆娑,红绸飘舞,像是扬起红色的霓霞。树下的老和尚合十闭目,缓缓道,“只是镜里镜外水月雾花,孰真孰假,孰幻孰实,就要看施主们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
“这老方丈,说的话奇奇怪怪的,让人云里雾里。”离开慈恩寺时,明琬回首看着寺庙肃穆的大门,喋喋不休道,“我诚心请教,他却说天机不可泄露……话都说一半了,还在乎多说两句么?”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琬琬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姜令仪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歉意道,“我要回宫了,夜里不能再陪你去拜月。”
明琬诧异:“啊,这么快?姜姐姐不是休沐一日么,明早再回宫亦来得及,我都和爹说好了,晚上请你在家吃饭的呢。”
不知为何,姜令仪脑中又浮现出李绪一个人坐在地上摆弄木偶的身影,脱口而出道:“大殿下一个人过节,我答应了会同他赏月的,下次吧,琬琬。”
……
云英殿,正殿空荡荡的,李绪赶走了所有宫人,手撑着脑袋,意兴阑珊地摆弄着案几上的木偶。
而他对面,站着林晚照。
“难为你想的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将我从楼上推下再摔一次,治好了我的脑子。”李绪懒洋洋道,“听说我病着的这段时日,你为我做了许多事?”
“结交宣平侯世子、打入他们内部,趁机套取情报军机,这是殿下一早便交给属下的任务,属下一刻也不敢忘。”林晚照依旧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阴柔的脸上毫无波动,“如今殿下醒了,属下便更能放手去做,早日成就殿下的宏图伟业……”
李绪抬眼,笑着问:“突厥那边,也是你的功劳?”
林晚照道:“借刀杀人,可将殿下的心腹之患一网打尽。”
李绪屈指弹倒木偶人,将其扶起,然后再弹倒,如此往复几次,方道:“停手吧,晚照。”
“为何?”林晚照微微睁大眼,随后很快恢复面上的平静,蜷起手指道,“夺嫡复仇,不是殿下的夙愿么?”
“是前世的夙愿。”李绪淡淡纠正,“我不想等到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良久的沉默,林晚照道:“看来,殿下的病还未好。我背弃家族追随殿下,不是为了半途而废的。”
李绪嗤地一笑:“晚照,你知道我的性子的。现在形势和前世……我是说以前,不一样了,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正说着,殿外忽的出现了一道熟悉纤细的身姿。
李绪弯了弯眼,直起身子的同时,他已轻车熟路地换上憨傻的神情,高兴嚷道:“小姜回来啦!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
身后,林晚照阴柔的眉眼间落下一层阴翳。
他问:“殿下为了这个女人连自尊也不要了,甘愿装疯卖傻?”
李绪的身形一顿。他没有回头,只轻轻道:“只要能再看到她,便是疯一辈子又何妨?”
说完,他不顾林晚照晦暗的神色,笑着奔向姜令仪。
那一刻,他仿佛彻底从阴暗中挣脱,跑到了光芒之下。
第93章 番外(十二)
李绪遇刺了。
九月天气骤冷, 不知何时,云英殿中的银杏叶已变得金黄。姜令仪坐在杏树下捧看一本古医书,看得入神, 任凭金黄的暖阳和杏叶披了满身。
李绪自殿中而来,在阶前定了定神,方换上痴傻稚气的笑脸,轻手轻脚从身后捂住姜令仪的眼睛,夸张道:“小姜!”
“殿下?”姜令仪吓得肩一抖, 忙拉住李绪的手转身道,“殿下伤势未愈,怎么出来吹风了!”
“小姜不在, 不好玩!何况,我的伤早就好了……你看,疤都快没了。”李绪挨着姜令仪坐在石凳上,眼中满是热切的期望, 邀请道,“小姜, 我们出宫玩吧!”
姜令仪迟疑道:“出宫需提前报备,今日怕是来不及。”
“来得及的, 我早安排好了!”李绪说话憨憨傻傻的, 眼里却蕴着些许捉摸不透的笑意, 总让人想起秋原上的狐狸。他道, “小姜,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今天是姜令仪的生辰, 也不知李绪是从谁哪里打听到的,硬拉着姜令仪出宫游玩品蟹。
变故就发生在归来的途中,坊墙旁的树上忽的跳下几个手持刀刃的黑衣人, 身手极为凌厉,竟能越过侍卫刺来,千钧一发之际,是李绪替姜令仪挡了一刀,臂上霎时鲜血如注……那一刻,李绪敏捷得不像个只有九岁记忆的傻子。
姜令仪永远记得他那一瞬的目光,悠闲半眯的眼睛,像是浸透了杀气般,冷得令人发颤。
但仅是须臾一瞬,他眉头一耷,捂着伤处大声叫起“疼”来。
那群刺客一击不中,匆匆撤离,姜令仪忙着为李绪处理伤口,没来得及捋清他那一瞬的病态杀意从何而来。
李绪是为了给她过生辰才遇刺的,事后为了保护姜令仪,他还向皇帝撒了谎,将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弄得原本就对他漠视的皇帝越发生气,在云英殿发了一顿大火便拂袖离去。
此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天子震怒,李绪的处境已是可怜得不能再可怜,弄得姜令仪愧疚难安,只能更细致入微地照顾李绪,煎汤熬药事必亲为。她知道云英殿出了些谣言,说她狐媚惑主,趁着李绪坏了脑袋、不辨是非之时而勾引于他,若是大殿下尚且清明之时,哪能看得上她?
姜令仪只当没听见,她从来不会在乎这些。这些日子,她甚至忘了曾经那些噩梦的影子……
若是没有那天午后,在李绪寝殿外听到的谈话,姜令仪大概会怀着这份温暖与愧疚一直陪伴李绪。
“晚照让你们来的?”殿中,李绪的声音传来,有着与憨傻状态截然不同的温润贵气。
与他谈话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绪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若是真的刺客,行刺当选在僻静无人的死角处,且弓箭远比近身刀剑有效,如此方能成功,而选择那样的地点和方式,则说明刺客并非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让我在小姜面前暴露出早已痊愈的真面目。又或者,他们的刺杀目标本就是小姜。”
他声音冷了下来,虽然依旧是轻柔的语气,却蓦地给人压迫之感:“将小姜视为绊脚石,迫不及待想要离间我与她的,除了晚照还会有谁?”
良久的沉默,殿中之人道:“林先生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现今林先生已成功随军北上,只待将那七万人引去雁回山便可借突厥之手永除后患,到那时,天下都将是殿下的,又遑论一个女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殿下不应该止步于此……”
“噤声。”殿内的李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后,有脚步朝门口走来。
姜令仪僵冷着身子后退一步,几乎落荒而逃。
原来,李绪早就不傻了……
原来,他手下之人竟与突厥勾结,原来他之前所有的纯净热情、对她的关怀体贴俱是用以蒙蔽人心的假象!
他是何时开始做戏的?半年前,一月前,还是和她相处的每时每刻?
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的那一刻,姜令仪倚着门扉缓缓蹲下。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或是震惊,而是心痛,痛到难以呼吸。
她以为一切都会和梦里不一样,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同样可怜又孤独的同伴,以至于泥足深陷,到头来得到的只是欺骗一场……她怎会,和梦里一样傻?
那晚,是姜令仪最后一次做那些奇怪的噩梦。
只是这一次,梦境前所未有地真实,所有人都面容清晰,字字清楚。
她梦见李绪带她去画舫,让她亲眼看着明琬和闻致沉船落水;她梦见师兄死了,唯一同情她的侍婢死了,李绪的骨扇之上沾满了各色人等的鲜血;她还梦见在燕王府中,李绪亲口承认当年雁回山战败的真相,将当年的计划和盘托出,告诉她:“我也是没有办法,小姜,当时闻致和老三的势力如日中天,我若不杀他们,便是他们杀我。”
七万多条性命,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令人胆寒。
她还梦见,就在四天后,林晚照会按计划泄露行军路线,将闻家所领七万人引入雁回山腹地的埋伏之中……那里尸骸遍野,终将成为人间炼狱。
梦醒后,姜令仪惶惶难安,只能去找明琬——她是唯一一个信得过,又与闻家有直接关联的人。
明琬是个很讲义气的姑娘,听后果然惊急不已,再三思索之下决定先去找三皇子李成意。
明琬走了,姜令仪不知该何去何从,云英殿她是不愿再回去了,好在李绪已痊愈,年底便会出宫建府……
脚步忽然顿住,秋风袭来,衣袂翩跹,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姜令仪看到了宫道彼端站着的李绪。
他终于不再装傻,长身玉立,面容俊秀,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朝她道:“小姜,我们谈谈。”
姜令仪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