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不告诉你爹?”闻致忽然问,没头没尾的一句。
“嗯?”明琬侧首,眨着眼茫然看他,“告诉什么?”
“那个姓章的,你们私相授受很久了吧?”闻致似乎很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冷冰冰道,“我都看见了,那日御宴在侧殿拐角处,你赠送了他信物。”
明琬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求药的章家少年。只是闻致这般嘲讽似的态度令明琬如鲠在喉,她也懒得解释,扬着眉道:“窥人墙角,非君子所为。何况,只许世子爷有小花、小红之类的美妾,不许我有相好的郎君么?”
闻致抬眼看她,那双墨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深邃的波光,令人难以直视。
他眸色几番变化,嘲弄冷笑道:“你若有相好之人,今日就不该来这。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的是世子你才对吧。”
“什么意思?”
“中药那晚醒来,你第一个喊出的是‘小花’的名字。那是你的通房,还是小妾?吃着碗里的还要和我来纠缠不清,不是朝秦暮楚是什么?”
“你!”闻致气结,面色越发寒冷。他倏地站起,朝围墙隔壁喝道,“小花!”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逾墙而来,稳稳落在地上,面具下的猫儿眼一眨一眨的,手中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鸡腿儿,问道:“世子,你叫我?”
闻致没理他,只静静地盯着明琬,咬牙道:“这就是我那心心念念的‘小花’,满意了吗?”
他这算是……给自己解释?
明琬也没料到那夜将闻致送来明宅的面具侍从,竟有个姑娘般的名字,顿时哑然。半晌,她调开视线赧然道:“你竟是,连男子都不放过!”
闻致像是憋着一口心头血,俊颜微微扭曲。气极反笑,他冷然道:“我改主意了。”
明琬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闻致那双长眉凤目的漂亮眼睛微微眯起,透着危险的气息:“我同意与你结亲。你想同那姓章的一起,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是个小孩子吗?还是性格最恶劣的那种!
明琬也来气了,叉着腰道:“闻致,这可是终身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是个行针问诊的医女,素日接触男子无数,你娶了我,看丢得是谁的脸面!”
“没事,我自会纳上十七八个小妾,有的时日同你耗。”
两人各自放了些不着边际的“狠话”,而后齐齐扭头哼了声,不再言语。
一旁的小花叼着鸡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察觉气氛不大对,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散,遁隐不见。
回明宅的马车上,明琬问道:“阿爹,宣平侯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明承远道:“无非是想认你做媳妇,把亲事定下来。之前那桩误会,弄得长安城中风言四起,宣平侯索性将错就错,也是没有法子。”
“那您答应了?”明琬不禁有些紧张。
明承远看了女儿一眼,清隽深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笑意,反问道:“琬儿不想答应?”
“我当然不想,谁要嫁给那个自大狂!”明琬抱胸靠着车壁,愤然道。
“爹倒是觉得,每次你一见他就格外咋呼。”明承远一语中的。
“我……我那是气的!”明琬小声问,“阿爹,你不会真的答应了吧?也太快了……姜姐姐都还未定亲呢。”
“你和她不同,令仪没有爹娘了,地位上就低人一等。”
想起姜令仪那孩子,明承远难免唏嘘同情,叹了声,又扯回正题道,“宣平侯就要领兵北上了,所以想赶在北上抗敌前将亲事订下。宣平侯世子文武双全,论智谋手段皆是长安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只是到底年轻气盛,性子乖张了些,还需再打磨打磨,所以爹想再观察一番,等你及笄后再定也不迟。”
明琬愕然:“他们又要打仗啦?这么快?”
明承远颔首:“突厥不知为何突然进犯,战事吃紧,大概为了讨个吉利,年轻将士出征前都会先定下一门婚事,或是留个子嗣。”
明琬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闻致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想起他在府中说的那句“我同意与你结亲”,心中一烫,不知这人将来凯旋,会拿着两家的亲事如何羞辱自己呢!
尽管不喜欢闻致张狂自傲的性子,但他在战场上的能力,明琬从未怀疑过——
他是大晟几百年也难遇一个的“小战神”,他理应所向披靡,永远不会战败。
……
八月底,宣平侯父子再次领兵北上,与之同行的还有长安各大家族的少年翘楚。
他们有的家缠万贯,有的官至太傅,有的智谋无双,有的武艺卓绝……俱是怀着一腔热血,渴望以这场战役为跳板,随他们的战神一同扬名立万,光耀门楣。
九月秋风尽,秋末冬初的凌寒在一夜之间席卷长安。
每到北风紧凑之时,太医署的雪肤膏和冻疮药便供不应求,上头的老太医们只需张张嘴,跑断腿的都是下层的药生药童们。
明琬和师兄姐们在药房中泡了一整日,满手油脂混合着香膏的奇特味道,清洗完离开太医署,正准备归家,却见远方穿着蓝白侍医服饰的姜令仪匆匆而来。
“琬琬,我正要找你!”姜令仪的面色看起来很不好,眼睛湿红,明显哭过,将明琬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几度欲语还休。
“怎么啦,姜姐姐?是大皇子身边的人欺负你了吗?”明琬不知发生了何事,忙用袖子给姜令仪拭泪,安慰道,“放心,大皇子马上就要搬出宫去了,到那时姜姐姐就可以去皇后娘娘宫中侍奉了……”
“不是的,琬琬,我走不了了。”姜令仪咬了咬唇,半晌抬头,温柔的眸中蕴着淡淡的哀痛,轻声问,“琬琬,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说的那些噩梦吗?”
“记得,怎么了?”
“八月底,宣平侯世子领兵北上抗击突厥,十月初大捷,消息传到长安,满朝振奋……一切都和我梦中的记忆一模一样。”
“打胜仗了,不是好事么?”
“可是我还梦见,十月十七……就在四天后,闻家行军路线被泄露,于雁回山惨败,宣平侯世子成了双腿残疾的废人,其他七万人埋骨他乡,无一归还!琬琬,怎么办?我不敢对别人说,可是,该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
姜令仪所说的一切宛若惊雷劈在头顶,怪力乱神,匪夷所思。
难怪姜令仪不敢对别人说,就连明琬都慌乱起来。闻致是小战神,他从未败过,也不会败,将梦见的内容说出来就是动摇军心,是要被杀头的!
明琬情不自禁攥紧了袖子,抱着一丝侥幸道:“姜姐姐,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姜令仪摇首,眼角噙泪:“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有很多梦见的事,都应验了,我不能骗自己。”
“但是你梦中的大皇子是个无恶不作的阴狠之辈,但事实上,他只是个摔坏了脑子的可怜人……”
“如果大皇子的傻,是装的呢?”姜令仪轻声问。
明琬骤然心惊,无法想象若姜令仪说得是真的,那等待闻致和那七万将士的是何命运。
“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不能贸然行动,你让我想想,姜姐姐……你让我好好想想……”明琬急得来回踱步,竭力理清紊乱的思绪。想到一人,她猛然抬首道,“对了,还有他!”
明琬借着给各宫送药的契机,求见了三皇子李成意。
大概有闻致那层关系在,李成意听到是她的名字,很快命人请她入殿。明琬怕牵连姜令仪,并未将她供出,只说是自己做了个可怕的预知梦……
“什么?就凭一个梦,你便说军中有内奸?”李成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打量着殿中的明琬,别有深意道,“明姑娘,如今朝中士气正盛,你可知动摇军心是何大罪?”
“但我之前梦见的画面,皆已逐步成真,我还知道明日朝中就会收到边关密报,说宣平侯世子会率领七万人北上雁回山……殿下若不信,可等明日有无密报进京。”
明琬抿了抿唇,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字字清晰道:“若噩梦是真的,及时阻止能救七万人性命;即便是假的,也不过我一人受死……一人之身换七万条命,这买卖不亏。”
“不愧是闻致看上的人。”李成意笑了起来,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若有所思道,“明姑娘回去吧,今日,我就当你没有来过。”
一夜煎熬,梦里全是尸山血海,明琬没法想像那个红衣洒脱倨傲的天之骄子沦为战败残废,会是怎样悲惨的境地……
他才十七岁,那般骄傲耀眼,怎能坠入泥淖黯淡光芒?
第二日,明琬是在去太医署的路上被人“劫”走的。
马车上,李成意一身常服端坐,望着惊魂甫定被推上车的明琬,无奈一笑:“早朝时收到了边关密函,闻致果然要率军包抄雁回山敌营,你猜对了……现在,怕是要委屈姑娘随我一同北上阻止闻致,揪出内奸。”
李成意道:“皇子私自离京乃是大罪,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赌在你身上了啊。”
距离雁回山战败,只有三天了。
一路快马加鞭,李成意终于在第三□□军前的那个黄昏赶到了漠北驻军营地。
旌旗猎猎,寒风萧瑟,卷起一地霜白。辽阔无垠的天际,落日缓缓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明琬与李成意站在主帅的帐篷外,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她回过头,看到一向清冷端庄的闻致身披银铠战袍,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疾步而来,因为跑得太快,险些未能刹住脚步,目光匆匆一扫,定格在明琬身上。
明琬发誓,闻致喘息着看向她时,英气淡漠的眼睛明显一亮,像是蕴着浩瀚星辰。
但仅是片刻,他又硬生生沉下脸,皱眉道:“李成意,你带她来作甚?简直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花厅不好看,暖阁不好看,藕池也不好看……那你们闻府到底什么好看?
闻致(指了指自己):我!看我啊!!
番外中闻致和李绪的发展,不会和正文一样哈~
第88章 番外(七)
大概是日夜兼程太过劳累, 明琬一到军营就头昏脑涨。
为了不惊动奸细,营帐中只有她与闻致及李成意在场。明琬强撑着精神将那个预知梦的内容复述一遍,期间闻致一直在把玩着手中的小刀, 也不说相信与否,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明琬的脸颊。
李成意倚在虎皮榻上, 见闻致久久不语,徐徐道:“人我给你带到了,话也给你传达了, 该如何做你自行决定。”
帐外夕阳秾丽,朔风凛凛,隐约可以听到深秋雄浑的号角声。帐篷内闻致沉静抬眼, 问李成意:“你自己跑一趟也就罢了,带她来作甚?”
虽然是问李成意,但他的视线却始终定定地望着明琬,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我若不亲自来,你能重视么?为了你们我可是豁出去了,将来回长安,还不知该如何交差呢!”李成意撑着额头做苦恼状。
闻致沉吟片刻,道:“战前临阵更改作战计划,有损士气,光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难以服众。”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 因为一旦……一旦成真, 你和手下的七万人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明琬呼吸滚烫, 张了张发干的唇,低声道,“我没必要千里迢迢赶来骗你。”
尽管,他俩的关系的确算不上融洽。
“我知道该如何做, 不必说了。”闻致将匕首藏入长靴内,起身抓起明琬的腕子,面无表情道,“你随我出来。”
明琬被他牵着手,穿过朵朵白蘑菇似的帐篷,路上遇见一身戎装的沈兆他们,都吹着口哨起哄起来。
明琬将头垂得更低些了,被闻致拉入其中一顶帐篷内,而后推在了榻上。
明琬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行军榻上,思绪因身体不适而略微迟钝,仰首看着居高临下审视她的闻致。下一刻,一张柔软的毯子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将她整个儿裹在其中。
明琬险些窒息,在毯子下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将脑袋伸出来,吁出一口滚烫的气。
“脸色差成这样,还在硬撑。”闻致别开视线,像是嫌麻烦的样子,“你就在这躺着,别乱跑,我给你叫军医。”
他竟是早看出来了。
明琬忙道:“不用了,我带了药,在马车上……吃了药睡上一觉便好了。”
闻致起身撩开帐帘,对外头驻守的士兵说了句什么,复又回来,支棱着腿坐在案几后剥橘子。
明琬不明白他不去安排军务,守在这里剥橘子作甚。她抬眼环顾四周,看得出这顶帐篷应是属于闻致,一旁的木架上还挂着他的弓矢和红色武袍。
“还是个大夫呢,身子这么差。”他忽然道。
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明琬心头微颤,有种恍若隔世之感。